未茗楼的饭菜最终是吃上了。
讲真,味道果然不错。
价格当然也是不菲。
去点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七爷。酒足饭饱,二人接着相对而坐,倾城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今夜见到锦公主的情景。王七爷那头,却渐渐传来鼾声。
这厮,也睡得忒容易。
那个谁说来着,没心没肺的人睡眠质量都好。果不其然,她算是见识了。
这么挨到了天擦黑,花船靠岸,王七爷先下船,倾城后下船。他下意识伸手来扶,她却一步跃上了岸。她的身体早已恢复,身手已然不凡。
他的手便滞留在了半空,不经意地收了回去。
倾城在前,他在后。她忽然问,“七爷,帮我找个人。”
身后没有回音。
她回头,王七爷神思不属地瞧着她,一见了她的目光,避开了眼色。
她加重了语气,“帮我找个人,苏子御,你知道的。”
他不耐,“今夜不是要辨认锦公主吗?苏子御往后再找不行?非得现在紧赶着交代。”说完,好似不高兴一般,先一步走了前面。
她瞧着他孤去的背影,蹙起了眉,“自从我身体康复,我就一直惦记着找一找恩人。从前靠我自己是消息不灵通,今日见了你,自然要向你打听。”
前头的人终于驻足。
许久才回头,满面不耐,“找他做什么,以身相许?”话音里有浓浓的不屑。
她却知道,他不屑的人不是她,是那个他。
她忍不住睇他一眼,“苏公子救了我性命,我不辞而别终归不算妥当,自该找到他,向他道谢讲清。”指不定,苏子御以为弄丢了她,正愧疚终身。
她岂能让好人担了忧心。
这不科学。
“哼。”王大可转身回头,仍旧朝归香苑走去,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算是应承。
她恰好听得,忍不住勾了嘴角,追上了他。
二人并肩,一路走得颇急,到了归香苑大门口,已然灯红酒绿,热闹喧嚣。广陵城中大户人家,丝毫不被战乱干扰,仍过得有滋有味。看这满院灯火,来往宾客,恍惚身在盛事浮生。
并无一丝忧愁。
倾城穿了男装,夜色下掩藏的极好。两个人顺利进了大厅,随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只等开常
入场券不便宜,抵得天衣绣庄开出的一个月工钱。缠头买醉,千金一掷,就在她身边。
她却无动于衷。
抬眼看,偌大的前厅,四面都悬着琉璃灯,伴着嘹亮的音韵,照得大堂内外十分通明。红木铺构的高台之上,数十位舞伶穿着云裳薄纱,翩然轻舞,妖艳无双。
这才是开场,就香艳十足,惹人情动。
倾城眸光一闪,不再去看。
身畔,王大可倒是瞧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点评两句,却都不是好话。
“你看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伶,非要穿个透亮的纱衣,这下可好,膀子露出来,比爷的手臂还要粗壮。”
“瞧瞧那个,生得比爷还黑,竟也敢穿鹅黄色的衣裳,像个南疆来的骚客。”
“哎哟,生得这样大的脑门,竟然还把额头露出来,只画了两条柳丝细眉……”
倾城再也听不下去,转头瞥他一眼,“七爷,能消停一会儿?”
大哥,虽然你是花了钱进来的,可旁边坐着的也都是金主呀……谁耐烦听你说这些。人家花钱买高兴,就图看美人那个调调。
他倒好,先将归香苑的美人统统贬损一圈儿。说的好像偌大归香苑都是一群丑妇,偌大广陵城的土豪们,都是眼珠进了异物,花钱买罪受。
王七爷果然不再多言。
过了许久倾城去看他,他翘着二郎腿,正打盹儿。
这……
她懒得再看他,索性直勾勾盯着红木高台上。只盼着压轴大戏快些出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看得她心烦意乱,冷不丁抬首,却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跟他一样,选了一个角落安静的坐着,似为了刻意掩藏,竟穿了简单普通的衣裳,压低了脑袋。
即便如此,她还是认出了他。
她眸光一闪,倏地按住了腰上的夕颜。
夕颜出,见血封喉。
王大可一直让她杀个人祭剑,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眩而今,坐在远处角落那个人,却是最合适不过。
那是谢琰。
锦公主曾经的挚爱,也是他,攻下淝水,拿下北国,将她们毁家灭国,让她们流离失所。否则,何至于她今日一无所有的坐在这里。
她长睫忍不住颤抖,按住夕颜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若兰……”身旁人低声呼唤,将她绷紧的神经拉回来。
她一怔,才发觉手心里全是细汗。
“你要见的人出来了。”轻缓的话语低低响在耳畔,抚慰了她焦躁的心情,让她紧紧按住匕首的手指微微一松。
她转头看向高台之上。
一人身着大红色的战甲,居高临下从幕后走来。火红的头盔上,刻画着大锦军的标识,独一无二的官勋熠熠生辉,标识着她正是北国女武神锦公主。
“想当初……”台上的女伶咿咿呀呀开了嗓,灵动的水袖舞得密不透风。频频回首间,明眸善睐,容颜风华,姿态潋滟。
果然,模仿锦公主惟妙惟肖,鲜活逼真,竟与战场上的锦公主一般模样。
别处的伶人是学也学不来。
高台上,日月如梭,人生苦乐。
高台上,离合悲欢,情长曲短。
高台上,“锦公主”笑与泪之间,有她与陈郡谢家将军相爱相杀的情景,有她的大锦军从盛到消亡的身影。
高台下,倾城直愣愣地听着,长睫微微扑闪,没有泪也没有笑,只是忘了身在何方。
浮生一梦,似是未醒南柯。
也不知这么站了多久,只觉得喧嚣的人群已然散场,只觉得高台上的伶人已退回了幕后,只觉得周遭一切从静寂到喧哗再到安宁。
空阔的归香苑前厅,便只剩下她一人。
她眨眨眼,三魂七魄似乎才归拢了心神。转头,王大可站在她身旁,未曾离去。
空寂的大厅,竟还剩得他们两人。长睫轻颤,她问,“你看清了吗?”
王大可没出声。
她惨然一笑,转头去看那红木铺就的高台,去看那明晃晃的琉璃灯盏,去看那随风飘曳的鲜丽丝绦。
最后,将目光落在大红色的幕布上。
那个美人,从幕布后出场,唱了一出淝水一役,轰动了全场,惊艳了四方。又从幕布后退走,余了一出人世悲凉,冷却了全场,艳冠了他乡。
她长睫一闪,低垂下眼帘,红唇轻启,“王大可,那是锦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