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道:“明日,我会请城中的几位富商、士绅在府里一会,能不能烦你坐陪片刻。”
杨仪匪夷所思,转头看向俞星臣:“俞监军这是何意?”要不是笃信他的为人,早翻脸了。
俞星臣道:“这几个人,都吃过回元汤跟饺子,他们明明可以自己做,但每天还是派仆人去排队……你觉着这是为何?”
杨仪哼了声:“谁知道。”
俞星臣道:“他们每个人都是家财万贯,自然不是贪图小便宜,他们是冲着你。”
杨仪疑惑:“冲我?那又不是我亲手做的。”
俞星臣一笑:“你猜,为什么那庙里开过光的什么、珠串、寄名符之类的东西,大家都趋之若鹜?”
他这句话的关键是“开过光”。
杨仪隐约明白,啼笑皆非。他居然用开光来比喻,她又不是那庙里的菩萨。
俞星臣道:“其实倒也不用怪他们,药虽有效,但用药的心情也同样重要,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譬如一个人得了病,一个神仙说你会长命百岁,你说他会不会深信不疑……会不会因此‘人逢喜事精神爽’地就好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杨仪制止了他:“你叫我作陪有什么用意?”
俞星臣言简意赅,和盘托出:“他们会给钱。”
杨仪越发目瞪口呆,这个人是不是跟薛放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他那种习气。
俞星臣咳嗽了声,补充道:“他们会自愿捐钱,你该听说了,定北军的军饷……”
杨仪揉了揉额头:“想必他们给的不少,俞监军才肯‘出此下策’。”
俞星臣颔首道:“他们一个人,怎么说,至少也能供给三五百以上的士兵吧。”
杨仪的瞳仁震了震:“我答应了。”
脱口而出的瞬间,杨仪心想,何止是俞星臣近墨者黑,自己也不遑多让。
四方街。
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少年,大概十二三岁,脸上有些脏脏的,眼巴巴看着前头热气腾腾的汤锅。
他手中捧着一个掉了角的碗,因为极冷,手在不住地发抖。
好不容易挨到了他,少年上前,捧着碗虔诚地伸出双手。
锅边的士兵舀了两只饺子给他,又舀了些回元汤。
少年却站着不走,眼巴巴地盯着锅。
士兵道:“每人两只,快走吧。”
虽然看着甚是可怜,但例不能开,毕竟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之人了。给他多了,给别人就会少。
少年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地抱着碗走开。
正斧头带了豆子过来看,豆子嗅着那少年,发出两声低低的吠叫。
那少年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似的,脚下一滑,向旁边跌倒。
那一碗滚烫的回元汤跟饺子一起洒落。
斧头大惊,赶忙上前扶住他:“对不住,烫伤了没有?”
少年不管别的,急着用黑乎乎的手去抓那饺子,但是汤已经洒光了,饺子也有一只落在地上。
他呆呆道:“我的汤,我的回元汤!”
豆子在旁边不停地嗅,似乎又要叫。
斧头赶紧捏住豆子的嘴,对少年道:“你别怕,豆子不咬人的。是我害你洒了汤,我给你重新要一碗去。”
他取了少年的碗,果真去给他另外讨了一碗回来,还多了新的两只饺子。
少年有些喜出望外,忐忑惊喜地看着:“给我的?”
斧头冲他眨了眨眼道:“赔给你的。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少年又舔了舔嘴唇,却并不吃,连同之前脏了的两只也小心翼翼放在碗里,抱着碗起身就走。
忽然又停下来,少年回头,迟疑着对斧头道:“那口锅,要坏掉了……小心烫。”
斧头疑惑:“你说什么?”
少年却并未解释,转身匆匆去了。
斧头觉着奇怪,望着他往前快步而行,忽然想起来:“哎哟,也没看看他烫伤了没有,都怪你。”他训斥豆子:“你怎么冲他叫呢?看把他吓的。”
豆子眯着眼抬着头,鼻子掀动。
“还有,他说什么那口锅……这明明好端端的,怎么说要坏掉了?”斧头思忖着,走到那煮饺子的锅旁边,问士兵:“哥哥,这锅结实的吧?”
那士兵笑道:“这是当然,新买的,你听听声儿……”说着用勺子在锅沿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发出厚实的响动。
谁知便是这么一敲,那锅突然歪了歪,斧头跟士兵眼睁睁看着,两人愕然之际,倒也算是反应迅速了,忙向后躲开。
刹那间,只听“嗤啦”一声响,紧接着是惊呼声此起彼伏。
斧头定睛,却见那口煮饺子的锅竟歪倒地上,没舀完的饺子都散落于地。
他心头乱跳,赶紧细看,那锅倒是没有破,原来是底下的铁架因为被火烧了数日,竟是松散了!
那士兵心有余悸:“幸亏方才斧头你提醒的及时,咱们闪得快,不然这一下子岂不是烫坏了。只可惜了这些饺子跟汤。”
排队的百姓们却纷纷说道:“汤是没法子了,但饺子不能白坏了,用水冲一冲照样能吃!”
士兵们见他们并不嫌弃,才忙照办。
斧头领着豆子走开,想到少年临去的话,狐疑:“这是巧合呢还是……”
且说那少年飞快往回走,不多时,到了一处低矮的院门前。
把破旧的门拨开,他喜滋滋进内。
突然间,却听到屋内传来奇怪的声响,少年的脸色大变,端着汤碗立在门口。
是妇人的声音:“不、不行……”
“什么不行,老子都不嫌你脏。”
“决明、决明要回来了,老爷……咳咳……我病了……”
“那个古里古怪的丧门星,留着到底是祸患,早该弄死他!”
妇人惊呼了声,喘息起来,好像是在求情。
男人得意道:“你陪我这一回,我自然饶他……难道、还会少了你的钱?”
“你……”
“装什么贞洁烈妇,你当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身后门响。
男人猛然回头,却见衣着破烂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捧着一碗汤。
妇人浑身颤抖,忙把男人推开。
“狗……真扫兴,”男人皱眉起身,提着裤子系腰带,满脸凶狠嫌恶地瞪着少年。
却见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娘,我排队讨的回元汤……”
男人脸色一变,惊喜:“这是京城永安侯施舍的回元汤?我派人去排队,那些狗兵头子却说不舍给富人,哪有这个道理,该死……快给我尝尝!”
少年道:“这是给娘的。”
男人皱眉:“死犟的小杂种。”竟一把将那碗抢了过来,觉着还温热,便迫不及待开始喝了起来。
少年大声道:“这是给娘的!”上前要去抢,又给他一脚踹开。
妇人忙叫:“决明,过来,过来……”
话音未落,男人一巴掌扇过来,把少年打倒在地。
他又把空碗在旁边地上摔落,“啪”地一声响,摔得粉碎。
男人冷笑:“丧门星,穷酸东西!”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不屑一顾地扔向少年头上,自己出门去了。
妇人从榻上翻身下地,连滚带爬冲到少年身旁,将他抱入怀中。
“决明,决明……没事,没事了。”她喃喃地拼命安抚少年,脸上挂着泪。
少年浑身发抖,看着地上的瓷碗,无数点碎片映入他的双眼,光芒闪烁,交织连串,最终却都浸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次日,斧头带了豆子早早地去蹲守,想看看昨儿那少年还来不来。
他等了半天,不见人,想到那少年昨日的怪异举止,有些不放心。
一眼看见豆子,斧头笑道:“豆子,你记不记得昨儿你吓唬的那个孩子?你要是能闻到他在哪里,你带带路?”
他本是玩笑的口吻,谁知豆子摇了摇尾巴,汪汪叫了两声,向前跑去。
斧头跟着豆子,一路停停走走,不知到了哪一处,豆子开始左顾右盼。
斧头正跟着打量,却见两个路人经过,其中一个道:“可怜,造孽!”
另一个说道:“王员外也太刻薄没人性了,这慧娘也太可怜了!决明以后可怎么活,偏偏又痴痴傻傻的……”
“刚才看到决明往东边去了,总不成是去王家了吧?”
“这时侯找王家做什么?去了也只会吃亏……”
斧头正听着,豆子汪汪两声,原来已经跑远了,他赶紧跟上。
王家府门外,叫决明的少年站在那里,身上落了薄薄地一层雪。
几个家丁站在门檐下打量,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门打开,里头一个人走出来,满脸不耐烦,正是昨日欺负慧娘的那男子,王府的王员外。
他抖动着脸上的肥肉,皱眉看着少年:“这小杂种来干什么?还不把他赶走?”
家丁们刚要上前,决明抬手指着王员外:“你看着我。”
王员外愣住,不由自主看向少年的眼睛。
他先是看见一团漆黑,黑的无边无际。
不明所以,正要开口,决明说道:“黄大仙会来报仇,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