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因为先前那一副补中益气汤里的人参用量,超出林琅估计太多,林院首严阵以待,生怕太后服药之后,情形有变。
杨仪这边虽平静无波,但是从太后的启祥宫到太医院这里,却时不时地有传信的太监跟药侍来往报信。
直到快子时,太后已经安睡,林琅留了两名太医在启祥宫,自己返回了太医院。
杨登这时侯还没有睡,忙打听消息。林院首道:“无妨,杨太医自去安枕,太后服药之后……并无大碍,看着倒像是能够接受这药力的。”
杨登悬了半宿的心,总算能够先去睡会儿。
林琅本也要去歇着,一问侍从,原来藏书阁里的灯一直明着。
林院首心念一动,索性走了出来。
到了藏书阁,两个药侍正在门口打盹,几乎没留意他来了,其中一个察觉,正要行礼,却给林琅制止。
林院首步入库中,见两个小丫头挤在临时一张竹榻上,像是睡着了,循着灯光往内,果然见杨仪坐在桌后,在一盏宫灯之下,正自翻书。
灯照亮了她的脸,脸容之外的所有都仿佛浸润在暗影之中,脸上没什么粉黛,看着越发素淡如墨画。
林琅走到她桌前,杨仪竟未察觉,林院首低头瞧她看的什么,却见她的手指点在一行之上,细看,却是:“脑户者,督脉足太阳之会也,风邪客搏其经,稽而不行,则脑髓内弱,故项背怯寒,脑户多冷也”。
林院首一怔,说道:“你在看《政和圣济总录》?”
杨仪这才发现,抬头见是他:“林院首。”
林琅见她要起身,便抬手示意叫她不必动。杨仪到底起身:“您回来了,太后情形如何?”
“太后服了药,还算稳固,并没有如我想象一般……”林院首说着,指了桌上那本《圣济总录》:“你为何选了这本?是在看什么?”
杨仪看看书,说道:“之前跟院首所说的我那个病人,是棘手的脑疾,我毫无头绪,所以才想找一找这方面的书籍,不料似乎太医院里关于脑疾之类的记录,也是有限。”
林琅道:“你说的不错,历来这方面的书籍极少,所有的不过是《内经》《难经》《本草》等寥寥几本略有涉及,不过你说的那个病人,我也略有耳闻,百会穴被刺针的是不是?”
“是。”
林琅道:“我知道你想找的是什么,不过眼下并没有那些详细的记录,只是关于……比如头上穴位的针灸,倒还可以一观,像是《针灸四书》,《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以及最早的玄晏先生的《针灸甲乙经》,或许可以参考,这些书倒是都有的。”
杨仪点头:“只能如此,多谢院首。”
林琅打量了她一会儿,本想说时候不早,叫她早些安歇,免得明日还有事……但正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来。
他一笑:“我只顾往远处去想了,却忘了本朝先前也出过一位妙手高人的。对于头疾之类,他自有心得。”
杨仪讶异,听林琅的意思,仿佛不是太医院里的,便问:“竟有这样高人?不知现在何处?”
林琅道:“你年纪小,自然不知道,不是我们这一行当的老人,只怕也还不知道呢。毕竟那位奇人已经逝去多年了。”
杨仪大失所望:“已经不在了?”
林琅的脸色微微古怪,他看着杨仪道:“你可知这人是谁?”
杨仪惊奇,她又怎么会知道。
林院首微笑:“当年这位奇人,原本是道医出身,讲究医道同源,跟我们的医流有所不同。据说当年,他就曾经用子午神针救了一名垂危的婴孩儿。说起来,这子午神针的用法,竟跟你那日预言赵家小公子的分析不谋而合,都是以十二时辰对应五脏六腑的气血变动推算而来。”
杨仪又是诧异,又觉着有点奇异的熟悉:“这位奇人到底是何人?”
林院首凝视着杨仪,叹道:“你没见过他,但却跟他有莫大的渊源,他就是你的外祖父,济翁先生。”
杨仪一时竟屏住了呼吸:外祖父这个词,对她来说十分陌生。
正如林琅所说,她从没跟洛济翁照过面。
如今也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洛济翁的事迹。
林琅道:“所以,在先前我听人说你给赵家的小公子以十二时辰推演五脏六腑血气变化,就想到了济翁先生。不过,斯人已驾鹤仙去,倒也不必说了……”
他停下,又指了指前方:“那里有几本有关于道医的书,譬如《石药尔雅》,《广成先生玉函经》等,虽未必有人看,但也是有存,你要想看,自取可也。”
杨仪道谢。
林院首见话说的差不多了,正欲离开,杨仪道:“院首,可知道子午神针究竟如何用法?”
“这个我并无研究,只听说过程极为玄妙……”林琅答了这句,道:“当初你父亲曾经跟着济翁学医,你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问杨太医,自然最快。”
临去之时,林琅又格外吩咐杨仪快去歇息:“太后若今夜安寝,明日自然还须诊脉,这会儿再不歇下,明日精神短了,不是好玩的,且快去吧!”
他见杨仪迟疑,便道:“放心,若是太后的病疾顺利无误,以后这藏经阁里的书,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要看多少也有。”
杨仪这才答应,恭送林琅离开,才去小榻上稍微歇息。
藏书阁内除了书籍之气,便是阵阵的药气,杨仪换了地方,越发难以安眠,想着林琅的叮嘱,勉强合眼。
只是心里一时如何消停,先是想着林琅所说的洛济翁,又想起太后之事,忽然又转到王蟾身上,不知不觉,又想到了薛放。
之前太后叫她留宿,杨佑持自然不能留,杨仪趁机叫他转告了薛放两句话,不知十七郎能否领会。
先前杨仪给太后诊脉之时,闻到太后身上檀香之气,望着那只手,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两件花魁衣裳上的香气来源。
之前她在夏家给夏绮看诊,陈献带了闻北蓟来到,陈十九有心胡闹,把她逼在了角落,当时两人靠的极近,杨仪闻到他手上似乎有一股淡淡香气。
虽隔了几天,但杨仪确信,确实是那种气息。
但她想不通,陈献怎么会跟两个花魁……啊不对,陈献自命风流,也许是曾经去光顾过两位花魁的,但……
杨仪没法想象陈十九郎穿花魁衣裳的模样。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个影子闪了出来,但又不太敢深想,索性只叫杨佑持转告薛放,要如何判定,自然交给薛十七郎。
宫内不知何处,敲响更鼓,杨仪模糊睡去。
梦境之中,突然传来婴儿的哇哇哭叫声。
那孩子十分的幼小,应该比一只猫崽大不了多少,身上好似还带着初产的血渍。
他的叫声十分凄厉,好像充满了痛苦跟不甘。
杨仪于梦中觉着不安,就好像这婴儿会遭遇什么大不幸的事情,她很想去安抚,却又动不了,闭着的眼皮底下,眼珠微微动弹。
突然间,一个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从天而降,手中持一根银针,他望着那婴儿,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
银针带着一道锐利的银光,向着婴儿的顶门扎了下去。
“不……”杨仪惊心动魄,脱口而出。
身不由己地睁开眼睛,面前灯火闪烁,原来已经是寅时了。
一个药侍匆匆进来,催促:“仪姑娘,林院首请你速速洗漱,立刻就要往太后宫中诊脉。”
杨仪心头凛然。
太后在寅时刚到,就醒了。
自打害了病,太后便不能安枕,每天晚上总要起夜,能够安睡半个时辰,就已经不错。
夜间在服药之后,却睡了近一个时辰,谁知醒来后,就觉着腹胀难耐,值夜的太医惊动,连忙传信。
林琅得到消息后,才立刻把杨仪也叫上,杨登也在内,一同前往启祥宫。
帘幕低垂,太后依旧在薄帐之后,听闻众太医到了,女官丹霞走了出来,皱眉望了眼杨仪,又看林琅。
丹霞肃然道:“娘娘昨夜睡得还安妥,可方才醒来,竟觉着腹痛微胀,比先前更甚,方才值夜太医给诊了脉,说是昨夜喝了药的缘故,不知林院首,杨仪,你们两个可有说法。”
众皆色变,都看向杨仪。
杨登脸色如雪,悄悄往杨仪身边站近了一步。
林琅道:“还求给娘娘先行诊脉。”
丹霞一侧身,林琅往前几步,又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正欲跟上,不料杨登拉住她的袖子:“你站着。”
他说着迈步向前,杨仪呆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父亲!”
杨登竟是因为太后的情形不妙,所以才要替了她。
眼见杨登走到帐子外,杨仪赶上,及时地将他拉住。
四目相对,杨仪低低道:“父亲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不等杨登回答,杨仪一步上前。
太后的脸色不佳,甚至都没有睁眼。
林琅上前请脉,脸色凝重,看了杨仪一眼。
丹霞看向杨仪,对她示意。
杨仪上前也号脉过了,低头沉吟。
太后淡淡道:“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说话?”
林琅张了张口,有些为难:“据臣看来,确实是服了药的缘故,娘娘本就有滞胀之症,服用补药,自然更加催气。”
“那将怎样。”太后的声音都冷了几分,她被这症状折磨半年,早就失去耐心。
林琅不能开口。
昨日用药他虽然反对过把人参加量,但……他对杨仪已经不似昨日般心境,此刻说太后的症状是因服用补药,已经似背刺,实在不肯再说别的。
杨仪却坦然道:“回娘娘,据臣女看来,娘娘因许久不用人参白术等物,一时用了,才有反应。但这正是‘以补开塞’的法子。如今太后只要去除疑虑,继续服用几剂,症状必定可以缓解。”
太后扬了扬眉,她的这个回答显然是在意料之外。
丹霞道:“林院首觉着如何?”
两人的话,帐子外的太医们都听见了,反应不一。
有人对于杨仪的话大摇其头,有的却暗暗点头。
杨登垂眸,死死地看着脚下冰冷的地砖,面上没有其他表情。
里间林琅望着杨仪,略微迟疑。
杨仪迎着他的凝视,面色镇定。
最终林琅颔首:“以补开塞,反治之法……确实适合娘娘目前的症状,此言确也有理。”
丹霞看向太后,只望了一眼,便明白了太后的心思:“那好,既然两位都说了,这补中益气汤从今日起,便按照杨仪所说,加人参之量先用着。”
见他们并无反对,丹霞又道:“不过太后仍是不思饮食,这又如何是好?”
林院首道:“不思饮食,仍是体内有火,自然要选清热消火之物,微臣觉着用岑酥丸,外加黄连上清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