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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煮和手巾
    /三十三/
    慕烟走得很早,路上偶然遇见一个同校的中国女孩,女孩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驯鹿营地,还能坐雪橇玩儿。
    她婉言谢绝,回酒店洗了个澡就踏上了去往奥斯陆的飞机。
    刚下飞机,机场外下起了雪,如同扯碎的棉絮。慕烟坐车去酒店放了行李,裹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便拿着相机出门。
    挪威人大概是骨子里就热爱滑雪的,在这里随处可见的就是拿着滑雪板的行人,是他们为这座寂静苍茫的城市点燃了生机与活力。
    慕烟路过国家大剧院,里面即将上演的是《玩偶之家》。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望着作者易卜生的雕像发呆。他是挪威文学最深邃的灵魂,如同面前雕像上这双深邃的眼睛。
    眼前尽是纯白,白色的房子,白色的树,她一步步地往前走,雪地里出现脚印的同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好一会儿,像拉远的长镜头,循着蜿蜒的脚印远远望去,茫然的白色里便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小圆点,显得格外寂寞。
    奥斯陆不仅是挪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历史最悠久的都城。慕烟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已近黄昏,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阿克斯胡斯城堡。
    这座建于七百多年前的城堡,曾经被用于抵御外敌,如今成了宴请外宾的场所。从中世纪到现在,它见证了挪威无数次流血的历史,也见证了当今和平的外交。慕烟静静地靠在城墙上,耳朵慢慢贴近墙根,风穿过砖头的缝隙,发出古老的叹息。她闭上眼,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慕泽,她想起他说的“历史是会呼吸的。”
    她能感受到这座城堡的呼吸,却感受不到自己的。
    雪静静地下着,慕烟的头发覆盖了一层清寒。她终于睁开眼,觉得头顶的萧瑟几乎融进身体里,有些冷。她想回去了。
    慕烟回酒店喝了一点儿酒才浅浅入睡。她已经失眠很久了,从那场她没有参加的葬礼开始。失眠的时候,她总是渴望一些助眠的东西,酒精或者性爱。
    可是那个曾经紧紧嵌入她身体里的人不在身边,不能在身边。
    感谢那个叫黎湛的男人,昨晚虽然睡的时间少,却是她出国以来,睡眠质量最好的一个夜晚。
    慕烟醒来是凌晨四点,睡不着,刷朋友圈,看到锦秋的动态,定位是国内。
    照片上的女孩侧头靠在男孩的肩头,笑得粲然,配上文案:[不再路过,不再错过。]
    终于等到了么……可是,照片里男孩眼神浅淡,远没有女孩的欣喜和满足……
    其实锦秋是个很聪明的姑娘,理智与感性并存,只是每次遇上这个人,她总是失却分寸。感情里的傻瓜何止她一个。
    慕烟不作他想,默默按下一个赞。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挪威显然是美食荒漠。但好在成年以后的慕烟是个口腹之欲极其寡淡的人,比起喂饱上面的嘴,对她来说,下面那张嘴的饥饿更难以忍受。她自认不是情欲的囚徒,性爱之于她,大多时候是精神焦虑的解药,短暂且有效。
    就像脑袋里有一块巨石,被脆弱的丝线托着,随时有山崩地裂的可能。性爱让她暂时忘却这种崩塌的痛楚,沉溺到另一种疼痛的狂欢里。
    她借着酒店的厨房,自己烧了一道红酒牛腩,第一口入喉,难以下咽。并非有多难吃,只是她永远做不出慕泽的味道。食材全喂给了垃圾桶,走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杯热咖啡。
    她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捧着热腾腾的咖啡,她想,这样的季节,应该是吃关东煮的。
    忘了哪一年的冬天,彼时年幼,尚且不知道自己的位置。那时候梁蔷下了班,从外面带了一大碗关东煮,年糕、海带结、花枝丸、福袋……
    两人在门口就闻到了味道。小慕烟和小慕泽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手上的东西流口水,梁蔷在玄关处挂了外套,便将东西放到桌上,怜爱地摸摸慕泽的头:“乖儿子,吃吧。”
    小慕烟看着母亲,好奇她为什么不叫自己呢。小姑娘没有多想,跟着慕泽凑了上去,两个人你争我抢,只剩下最后一个福袋。
    小慕烟死死抓着装关东煮的纸碗,“你是男孩子,你应该让着我。”
    小慕泽并非天生懂事谦让,小男孩的心气一下子上来,“我不要。”一把夺过,汤水溅出,一下子烫红了慕烟的手背,小姑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慕烟眼泪鼻涕地跑去和梁蔷告状,“妈妈,慕泽他欺负我,他不给我吃。”说罢举起被烫红的手背,可怜巴巴的。
    梁蔷疲倦地掐了掐眉心,“谁让你贪嘴,别哭了,头疼死了。”她看都没看小慕烟一眼,自顾自地走进浴室关了门。
    那时候,小小年纪的慕烟怎么会知道,母亲所有逃避、冷漠、刻意为之的忽略,都只是因为她一个人的愧疚。
    小慕烟蹲在门口哭得厉害,把慕泽都哭懵了。他不好意思地抱着那碗关东煮捧到她面前,“烟烟妹妹,对不起,别哭了,我不和你抢就是了。”
    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一口气还没顺过来,抽抽嗒嗒地张嘴,“啊——”
    小孩子才不会和吃的过不去呢。
    小慕泽吹了吹,等福袋凉透了才递到慕烟嘴里。慕烟轻轻咬了半口,留了一半塞给慕泽,“哥哥,你也吃。”
    慕泽咬了剩下的半口,看见她手背上的红,难受得像自己被烫伤了一样。他替慕烟擦了眼泪,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到厨房,冰凉的水冲到手背上。小姑娘被疼得瑟缩了一下,慕泽更心疼了。
    他怎么能忘记做哥哥的本分呢。
    小慕烟若有所感,眼眶红红地笑着说:“哥哥,我不疼。”
    家里都有常备药,慕泽翻箱倒柜拿出一支药膏,“烫伤”两个字他还是认得的。他给慕烟涂了药,过程中一直垂着头,“烟烟,以后我给你买很多关东煮。”
    慕烟坐在床边,晃荡着小腿,笑着和他拉钩。
    第二天早上两人一起去上学,慕烟看见慕泽手背也多了一处烫伤,位置和她的一模一样。她惊讶地问哥哥怎么回事,慕泽把手藏到背后,“昨晚倒开水不小心烫到的。”
    小慕烟哦了一声,也没有多想。
    后来家里多了一个金色的猪猪存钱罐,慕泽从夏天开始存钱,每到冬天就给她买很多很多关东煮,每次都会吹凉了才送到她嘴里。年年如此,即便她十五岁离开家,他还是锲而不舍地送,但后来,都被慕烟丢到垃圾桶里了。
    现在想想,慕泽从小就有些疯。当时她竟然真的信了他的手是被开水烫的。
    挪威首都的街头,慕烟捧着冷掉的咖啡兀然失笑。
    *
    奥斯陆的时光很慢很悠闲,和挪威人的个性很像。
    下午,慕烟来到爱德华·蒙克美术馆。其实她对这个画家的好奇由来已久。
    她最早接触的是德国表现主义,因为锦秋。南加大的电影专业世界知名,锦秋上学期的期末作业《幻想鲸鱼》就是致敬了罗伯特·维内1920年的作品《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在中国的传统艺术审美里,含蓄和内敛是主流。而现在,一群在异国他乡年轻人,挤在简陋的暗房里,第一次被这种不同于东方的无比直白强烈的艺术情绪所感染。
    酒精渲染下,人总是变得格外敏感。慕烟忘记最后他们聊了什么,话题的最后,有人谈起蒙克,那个对表现主义产生极大影响的艺术家——他的艺术是用痛苦织就的。在电影诡异的背景音之外,慕烟听见有人在啜泣。
    而现在,慕烟站在画作《分离》面前,眼眶发热,灵魂飘忽。某一刻,她觉得自己融进了画里。那个飘然远去的白色女人是她,而被留下的悲伤得不能自已的黑色男人是慕泽。
    焦虑、忧郁、孤独、异化、疾病、死亡、爱情,蒙克用极其赤裸的笔触,淋漓地具象化了生命的绝望。寂寞而压抑的基调不仅是他画作的主题,更是他生命的主题。放大的细节,夸张的情绪,强烈的对比,他以画笔铺路,探索人类意识的最深处。
    跨越时间和空间,令后人得以在某个时刻与其共振,历史浩汤前行,生而为人的痛苦从未消失。比如,此刻的慕烟——
    少女已然模糊视线。
    “我想你会需要它。”
    一方折迭完好的灰色手巾递到面前,慕烟愣了一下,侧身看见了一身高定西装的英俊男人。
    “需要我帮你擦吗?”那只漂亮的手抬了抬。
    慕烟想起来了,前天晚上,就是这双好看又笨拙的手,给予她久违的快感。
    手帕划过眼角,掠过鼻尖,是他的味道,像特罗瑟姆郊外的独有冷香,曾无声地包裹着她不为人知的脆弱和欢愉。
    她不敢再看,偏过头,轻声道谢。
    “你也来看画展?”她收敛了情绪。
    黎湛目光温柔,唇角含笑,“如果我说,我是被你吸引而来的,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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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话】我想专心写黎湛戏份来着,弟弟又出现了。我发誓,下一章绝不让弟弟出现。
    黎湛:真的会谢。ヽ(   ̄д ̄;)ノ
    弟弟:我也会谢……(ー_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