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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臣 第21节
    简是之知晓皇帝的脾气,他既已将话说到这份上,那自己也不需再出言请求了。
    他只道:“陛下召臣来,是有何事?”
    皇帝将一卷轴掷到他膝下,开口道:“朕命你去江宁,寻这画像上人,务必将他带回宫中。”
    简是之急忙展开画像去看,就见其上描绘的是一少年男子,同自己差不多年纪,再仔细去瞧,眉眼之间竟有些微相似。
    他心内一惊,直问道:“这是?”
    皇帝答他:“朕知晓你的性子,中元那日你既偶然碰到了从前乔贵妃的侍婢,至今日,应是早将当年之事参透了八九分,那朕便也直言……”
    简是之全神贯注,额角不自觉紧张得渗出点点冷汗来,听皇帝一字一言说道:“这位,便是乔贵妃之子,当朝二皇子,简昀之。”
    简是之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他不知此刻自己脸上是怎样的难名神色,只是一瞬间心底生出无数困惑,唯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连连盘旋。
    简昀之,不是早就死了吗?!
    第27章 、帝王无情
    “他不是……”简是之也顾不及他想, 登时惊惑出言。
    皇帝自上位缓步而下,一步一步走至他身侧, 淡淡开口, 只道:“他没死,不过是自出生之日便被送出了宫,一直养在江宁鸡鸣寺中。”
    皇帝的话音戛然而止, 三两句道尽了那人的十数年光阴,而简是之只是怔怔然直视着皇帝,他的一字一句传进他耳中, 直搅得他心内一团乱麻, 他暗自苦忖, 竟都忘了尊卑,未从皇帝脸上移开目光。
    如若二皇子没死, 那他的种种猜测便都成了真, 乔贵妃未得人染指, 皇帝亦从未轻信传言,他处决乔贵妃而偷留下二皇子,杀母保子, 这是历代帝王惯用的手段。
    可若是简明之永远安于太子之位,那满宫之中,以至全天下的万千臣民, 都不会知晓, 远在江宁的一座寺庙里, 竟然藏着一位皇子。
    而简昀之则是每日参禅悟道, 修悟兰因, 他或许一生都不会有半点关于父母亲的记忆。
    简是之只是深深望着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旁人口中的, 帝王无情。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出言高声质问他,那些所有爱他的以及他爱的人,之于他,之于他的帝王之位,又算得上什么。
    然而在触到身侧之人淡漠的眼眸时,他将一切都忍了下去,因为在那一方深邃之中,他望见的,是王座龙辇,权衡薄情相。
    皇帝继而拍了拍他的肩,语气轻松如谈论晚饭般随意道:“莫要再多言了,你快些动身,务必将他安全带回禁中。”
    “带回禁中,而后呢?”他直言问道。
    皇帝并不责备他的无礼,亦直言答他:“传他,太子之位。”
    一道刺天破地的闪电忽然而起,瞬时将黑漆深夜撕得粉碎,继而便有震耳雷声横响在大殿之内,随着淋漓大雨,似将天地都搅动了。
    似是被这恼人的雨声扰了心神,简是之默然压制的心绪忽而翻起,也不顾尊卑礼数,他抬起眼直视进皇帝的眼眸中,直道:“臣不能。”
    殿外雨声渐大,他亦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心绪激荡之时眼尾泛起猩红颜色,吐出的话音似是带了些微的颤抖,道:“他是臣的大哥,臣不能……不能助旁人夺他的位,臣不能……”
    闻及此语,皇帝一改方才的轻松神色,顿时面显不悦,以君王的姿态冷眼瞧着他,冷嗤一声:“夺位?朕如今还坐在龙椅上呢,你们要夺谁的位?!”
    简是之忽而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当即双膝触地跪了下去,俯首道:“臣失言。”
    可他实在心生出万千怨望与不甘,袖口中的拳头紧紧攥起,指甲钉进掌心的痛楚并不能驱散丝毫他心间的无望,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雨声中,他又一次出言顶撞道:“可臣便是不能,陛下您知晓的,臣与大哥自小一同长大,他是臣最最亲近之人,臣怎么能……”
    皇帝似是早已恼了他这般急急推辞的言语,瞬时将手中手持摔个粉碎,珠玉洒落满地,接连玉碎之音止住了他的言语。
    皇帝缓缓折身蹲于他面前,逼他与自己对视,幽幽开口道:“朕早告诉过你,你唤朕陛下而非父亲,那朕,便先是天下君主,而后才是你们兄弟的家父,你亦是如此,只要你还坐这王位一日,只要你还有一天姓简,那你的所言所思所行,就皆是为了国祚社稷,而非你那所谓的绵绵私情。”
    皇帝直起身,再不看他,转身一步步朝龙椅走去,边道:“此行你不要带任何随侍,朕会命暗卫暗中保护,不多时朕会传秘旨给宫门禁军,令他们在宫门下钥后为你放行,你过寅时便走,一人驾马,一路向南,着素纱麻衣,只扮作寻常赶路人,万莫叫人发现了你的身份。”
    皇帝匆匆交代过后,又唤进叶内侍来送他出去。
    简是之已然脱力般直直跪着,任由叶内侍使力将自己从地上拉起,又得他搀扶一步步走至殿门,走进那汹涌雨夜。
    几欲踏出殿门时,忽听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夹杂在阵阵雷雨声中,模糊又真切。
    “记得朕的话,齐王殿下。”
    “齐王殿下”这四个字被特意加重了几个度,穿过空空大殿传进简是之耳中,顿时刺痛他的耳膜,那本为天下人所艳羡的地位,如今看来,却是可笑至极。
    叶内侍送他而出,将手中竹伞递给他,他只默然接过,却并未撑开,转身步入了那场吞天噬地的风雨里。
    他只是走,毫无目的,脑中也全然空白,他不知去做什么,又该如何做,只如一只鬼魄般穿行于这场雨夜。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现一座宫殿阻拦,他抬眼,看到门匾之上赫然两个明黄大字——东宫,在这幽暗之夜里,分外刺眼。
    他盯着那两个大字看了许久,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空洞冷寒的眼眸中渐渐复了鲜活,他抬步,欲踏入,却遭门旁侍卫出手拦下。
    那侍卫朝他躬身行礼,而后道:“王爷,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东宫探望……”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未来得及说出口,那侍卫忽而想到这个称呼已被舍弃,而陛下又未给简明之新的封号,故而他的话到此戛然而止。
    简是之对他道:“本王只去寻江大人。”
    话毕,他又欲进入,那侍卫却再次将他拦下。
    “王爷,您不能进去……”
    那侍卫也犯了难,陛下旨意禁足简明之,却未言明是否封禁整个东宫,可他奉皇命在此看守,严谨些总是更好的,万一放了什么不该的人出去,他可要获大罪的。
    见他复又阻拦,简是之本就冷厉的面色又寒下几分,他耐着性子又解释道:“江大人无罪,又无令禁他的足,本王要进去带他走。”
    “王爷,您不……”
    那侍卫欲再说些什么,简是之却无心再听,直接出手抓住他拦在自己面前的手,一使力将他的手腕向后扣了下去,那侍卫瞬时吃痛,连连求饶。
    简是之冷目睨着他,语气已寒至极点:“本王再说一次,本王要带江大人走。”
    那侍卫已经痛得流出眼泪,再无心亦无力阻拦,忙道:“王爷请便……”
    简是之松开手,那侍卫也顾不上已然脱臼的腕骨,急忙摸出钥匙为他打开殿门。
    他抬步踏入,直往江稚鱼所居偏殿而去。
    风雨催人愁思,江稚鱼坐在窗前望着桌上那盏忽明忽灭的烛灯出神,想起今夜突生的种种,前一刻尚矜贵无比的储副,霎时沦落为囚徒,这皇宫之中,白云苍狗,旦暮之间,万事成空罢了。
    一阵急促敲门声传进,打断了她飘忽的思绪。
    她一壁疑惑何人会雨夜来此,一壁缓缓走过去推开了门。
    见到门外之人,她顿时心中一空,入目,唯有一个衣冠全湿,颓然不已的身影。
    “王爷……”她轻轻开口,欲询问他何故如此,又何故来此。
    但不知为何,对上他那双被雨打湿的眸子时,所有话语顿时被封在喉咙里,怎样都说不出。
    她侧身让简是之入内,为他斟满热茶,又拿来帕子为他擦拭面上雨水。
    简是之只是默然任由她踮起脚为自己擦拭额头水珠,少顷,他忽而抬手抓住江稚鱼手腕,哑着声音道:“和我走。”
    江稚鱼猝然抬眸,对上他柔软温润的眼眸时,她心中忽而一烫,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什么,只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简是之带着江稚鱼出了东宫,回齐王宫后沐浴更衣,换了寻常百姓的粗制衣衫,等他整装好出现在江稚鱼眼前时,江稚鱼忽而觉得,少了那些繁杂的珠玉配饰,除了耀眼的绫罗锦缎,这般的朴素穿着,倒像是更衬他。
    冠冕权杖皆是封固,他那般无拘无束之人,合该逍遥自在些。
    待到陛下墨敕传至宫门,雨势也渐渐趋小,简是之与江稚鱼驾马一前一后出了禁宫。
    等到他们穿越街市,房屋在身后渐渐远去,入目唯有树丛时,江稚鱼才霎时反应过来,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简是之速度不减,迎着呼啸风声,答她:“江宁。”
    江宁?!从上京去江宁??
    江稚鱼看他神情不像在玩笑,顿觉呼吸一窒,不确定道:“是去,南边的江宁?”
    简是之微微勾唇暗笑:“不然还有哪个江宁。”
    江稚鱼只觉双眼一黑,直欲从马背上昏倒过去,她现在只想给当时什么都不问就答应他的自己一个巴掌。
    “到江宁,要多久?”江稚鱼弱弱问道,甚至并不想知道他的回答。
    “快的话,十数日罢。”少年清列的话音裹在风里传入江稚鱼耳中,让她顿生绝望。
    那岂不是说,他们两人两马,要一路风尘奔波十数日?
    江稚鱼暗暗生气,当时要她入宫做官时,可没说还有宦游的活计要找上她啊!!
    正暗自嘀咕间,简是之忽而一掌拍上她骑的马,两人顿时提升了速度,于细雨夜里纵马飞驰。
    第28章 、荒野客栈
    两人一路奔行, 间或休息时,江稚鱼已得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他们弃官道而择了近路, 一路上鲜少有行人,只间断几家驿站茶铺供往来行人歇脚。
    江稚鱼与简是之算是风餐露宿地行了三四日,江稚鱼只觉她奔劳得着实辛苦, 吃睡不好,衣裳腰间都宽了两指,她暗自下定决心, 待到回宫, 定要朝简是之讨回公道。
    两人并排而行, 又到了一夜暮至时,天色昏黄, 余晖尽下后有一弦白月攀上枝头, 他们继续默然赶路, 再行些时候,却忽见宽阔土路的尽头竟赫然出现一座三层楼屋,四周并无其他房屋建筑, 只这一座孤零零立在那里,尤甚突兀。
    ”过去瞧瞧。”两人紧夹马腹,朝那楼屋而去。
    二人到了地方甫一下马, 便有一店小二迎了上来, 面上堆满了笑, 顺手牵过简是之的马, 盈盈道:“二位客官, 是要住店?”
    江稚鱼抬眼瞧向匾额, 这才知晓此处为一家客栈。
    整座楼屋从外看去碧瓦朱甍, 飞阁流丹,于这般荒芜地带独独而存,似遗失在荒漠中的一颗珠玉般夺目耀眼,引人神往。
    他们已然在驿站的硬木板上睡了几日了,江稚鱼看了看简是之,其内意味不言而喻。
    简是之当即大步迈入客栈,边道:“要两间最好的客房。”
    “好嘞!”店小二连忙应下。
    店小二吩咐了另一人将二人的马牵到马厩,随后便引着两人入内,翻看书册查看剩余客房,不多时,便将两把钥匙分别交入了二人手中。
    “二位客官,你们的客房在三层,请随我来。”店小二笑吟吟对二人道。
    “你先去吧,我随处转转。”简是之瞧着江稚鱼温声说道。
    江稚鱼点点头,她知晓简是之的意思,这般富丽辉煌的客栈孤存于荒郊野岭,着实有些可疑,他们二人若要在此留宿一晚,多存些心思总是好的。
    店小二引着江稚鱼拾阶而上,转到三楼,将她带至房间门口后便转身而去。
    江稚鱼在房门口四处望了望,此处视野好,能将这一整座楼阁的内里尽收眼底,江稚鱼粗粗环顾一周,只觉与外壁的华美相较,内里奢华更甚。
    丹楹刻桷,雕梁绣柱,屋顶雕刻有龙凤盘旋,龙口中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光亮将四角燃着的灯光都掩盖了去,就连她方才踏之而上的阶梯竟也镶珠嵌玉,不沾一丝纤尘。
    她心生奇怪,但望见楼下宾客如云,或闲谈仰笑或大快朵颐,面上未有一丝不悦神色,反倒是都舒适尽兴得很,她便又居高临下瞧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什么异样后,便用钥匙打开门入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