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一开始没听明白,琢磨了一会儿,猛地领悟:“小柏,够心机啊!”
柏朝闭目养神,没搭腔。
出租车驶离医院,开到红绿灯处等待时,一辆救护车从背后强行擦肩而过,刺耳的警报声迅速刮过耳畔,呼啸而去。
周毅仔细端详身旁这位新同事,回想起洪良章说,虞度秋正在调查他,而且是最严格的级别,和当初自己入职时一样。
会这么做,其实未必是有所怀疑,更可能是出于另一个原因——虞度秋真的想留下他。
短短一个月,就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恐怕是有史以来头一回,何况虞度秋从不把看上的情人和贴身的员工混为一谈,却为他一再破例。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控制住火吗?
如果能,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周毅脑子一转,旁敲侧击地提醒:“既然你打算死心塌地跟着少爷,那当哥的好心劝你,别光想着吸引少爷注意,忘了本分,咱们当保镖的,最要紧的还是保护雇主安全。这次少爷回国搞这个太迷死项目……”
“……”柏朝无语地更正,“是themis,古希腊神话里代表法律与秩序的正义女神,可见他这个项目就是为了破案而创办的,否则不会叫这个名字。而且,他本人不信神,所以这个项目究竟能不能实现……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周毅愣了愣:“原来少爷能好好起名啊……我不了解这些生意上的事,我只知道,无论少爷他是认真还是胡来,都已经引起各方关注了,你也看到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务必小心,不要让少爷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辙。”
柏朝似乎对最后句话产生了兴趣,掀开眼皮:“二十年前究竟出了什么事?听你们提过好几次了。”
周毅:“你不知道啊?也对,你那时候还小,过去那么多年了,当时的新闻都不好找了。我没亲眼见证,但看过新闻,洪伯也透露过一些,大概是这么回事儿……”
二十年前的平义市,高新科技行业初绽头角,新金区也是差不多那时候设立的,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引进了大批人才和企业,开展各类先进项目。虞度秋的外公虞友海,作为国内鼎鼎有名的科研专家,政府必然另眼相待。
当时虞友海兼任大学教授,门下有位名叫岑婉的得意门生,专攻脑神经领域。岑婉是国内最早研究脑机接口的学者之一,市政府很看好这个领域的前景,拨了不少科研经费,也自然少不了对外宣传,筹集更多社会赞助,其中就提到了在未来,脑机接口或能帮助治疗毒|瘾。
然而,就在宣传新闻出来后一个月的某天,岑婉一家遭遇了重大车祸。
“汽车冲出盘山公路,坠下悬崖,油箱爆炸,一家四口,包括年幼的儿子和女儿,无一幸存。”周毅惋惜地叹气,“虞院士赶到现场的时候,亲眼目睹了爱徒一家的惨烈死状,大受打击,从此就半隐退了。而且岑小姐还是虞董最好的闺蜜,所以当少爷说要研发脑机接口的时候,虞家上上下下一致反对,实在是当年留下的阴影太大了。”
红灯切换成了绿灯,出租车重新起步,司机饶有兴致地偷听着后座乘客的秘闻,识相地装聋作哑,静候下文,可后排另一位迟迟不接话,他忍不住瞥了后视镜一眼——面容英俊的年轻男人低垂着长睫,似在为那结局凄惨的一家子默哀,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凶手抓住了吗?”
“没有凶手,起码明面上没有。”周毅道,“他们一家去野外郊游,上山下山的路就一条,看监控那段时间没有别的车经过,警察检查了汽车残骸,也没发现异常。不过二十年前的侦查技术不比现在发达,或许遗漏了什么细节,但现在也不可能追溯了。”
“自那之后,岑小姐生前的研究就被政府叫停了,因为据说车祸前一天,她刚在实验室里试戴过最新研发的脑机设备,很多人怀疑是这个原因导致她精神错乱,不当驾驶,最终酿成悲剧。但虞院士和虞董都觉得,那不是一场意外,可惜没有证据。虞院士在两年后尝试过重启爱徒的研究,却恰逢少爷遭遇绑架,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联,总之虞院士当时忙着照顾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少爷,没精力继续研究,后来这个项目就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国内陆陆续续出现不少科学家研究这块领域,可平义市再也没出现过。虽然现在社会太平多了,但保不准当年的‘意外’再次发生呢?少爷这回要啃这块硬骨头,免不了遇到危险,你得像保护……保护……”周毅寻思着什么词最能体现虞度秋的重要性,灵光闪现,猛地一拍脑门,“老婆,对,你得像保护自己老婆一样保护少爷。”
司机险些一脚踩重油门,突然感觉自己是条被骗进来杀的狗。
柏朝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笑意:“不是‘像’,他就是。”
“……”司机确定了,自己的确是那条狗。
周毅听惯了他这些以下犯上的话,没往心里去,嘿嘿笑了他一句“口出狂言”,抱胸后靠,准备休息会儿。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狂震起来。
来电人是娄保国,周毅担心是公司那儿出了什么事,急忙接起来:“喂?”
娄保国招呼也不打,心直口快地吼了出来:“老周!你们好了没?快回来!”
柏朝闻声,伸手抢过电话按下免提:“怎么了?”
“那小保安突然发神经!又说胡话又砸东西,纪凛怀疑他吸|毒了!”娄保国飞速描述现场,“警察刚冲进来控制住他了,但裴鸣带了摄影师,拍到了照片,斐华怕他发给媒体,拦着不让走,裴鸣看到埋伏的警察估计起疑心了,硬要走,感觉随时会打起来!”
作者有话说:
司机:今天载的客人太精彩了,我可以吹一年。
第40章
接待室内。
雪白的兔毛地毯沾了一片焦黑的烟灰,如同被老鼠屎玷污了的一锅白粥,变得极为难看,如同此刻裴鸣的脸色。
“纪警官,你每次来见度秋都这么大阵仗?”
裴鸣的发型乱了半边,马海毛西装上残留着掸不掉的烟灰,比起方才仪表堂堂的形象,虽然狼狈,但也没失风度,只是语气没那么客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抓犯人的呢,枪都掏出来了。”
纪凛刚被突然发狂胡乱撒泼的黄汉翔背后偷袭,一惊之下抽出了藏在腰后的配枪,好在有惊无险,娄保国一记手刀利落地砍向其后颈,发疯的黄汉翔像网络突然中断的视频,动作猛地一滞,紧接着便有气无力地昏迷倒地了。
只不过接待室内的动静通过隐形耳机传到了外边同事耳朵里,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牛锋立刻带着其他人破门而入,算是彻底暴露了。
“以防万一而已,裴先生别多想。”纪凛若无其事地把枪塞回原处,轻飘飘地甩锅,“虞先生走到哪儿都会出乱子,我不得不小心。”
裴鸣不知信没信,眉梢一抬:“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赵斐华插嘴:“您要走可以,能否让摄影师把刚才拍的照片删干净?如果传出去,有损我们公司的形象,也影响您之后的投资收益啊。”
裴鸣没那么好忽悠,笑了笑:“相机里的可是重要物证,怎么能删呢?纪警官,您说对不对?”
纪凛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可也没法否认:“嗯,麻烦裴先生稍坐一会儿,我让人把相机里的照片拷出来。现场也需要进行封锁检查,调取监控,您做完笔录之后可能还得跟我回局里一趟。”
裴鸣把手一摊:“您看,我和我的人一来就进接待室了,压根没接触过地上这位。度秋,可以为我作证吗?我一会儿还有个重要会议,恐怕没时间跟纪警官去公安局。”
虞度秋像没听见似的,半蹲在昏迷的黄汉翔旁边,低着头,垂落的银发挡住了侧脸。
“度秋?”裴鸣又喊了遍。
虞度秋慢慢站起来,动作迟缓得仿佛四肢灌了沉重的铅,但最终还是站直了,长长地吐了口气:“真巧,我一个多月没来公司,一切风平浪静,今天一来,就发生这种事。”
裴鸣抖了抖西装,仍旧没抖掉那块烟灰,皱眉道:“恐怕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让你撞上的。不知道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虞度秋轻轻摇头,抬手将额发抄到脑后:“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的意思是……”裴鸣话音未落,接待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众人齐刷刷望去——
闯入者撑着门,微微喘气,像是奔过来的,扫了圈屋里十几号人,确定了唯一在意的那个人的位置,瞳孔骤然缩小:“谁打的?”
包括虞度秋在内的其余所有人皆是一愣,不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指什么,娄保国问出了大家的疑惑:“大哥,你问谁?没人被打啊,这小子刚发疯我就制住他了。”
柏朝不答,直接大步走到虞度秋面前,抓住他还没放下的手,盯着衬衫袖子下露出的半块淤青,厉声问:“谁打的?”
虞度秋的视线从自己的手转移到他脖子上的纱布,忽然莞尔,揶揄神色浮现,又成了不着调的虞大少:“你打的。”
柏朝怔了怔,很老实地反驳:“我没打。”
“我伤了你,遭报应了,被烟灰缸砸到了手。归根结底,就是因你而起。”虞度秋像个顽劣成性的孩子,强词夺理的本领一流。
周毅从后头跟进接待室,听见这话,于心不忍:“少爷,您别怪小柏了,他一听说出事,急得差点抢了司机的方向盘,还好有我拦着。”
赵斐华悄悄挪过去怼他一肘子:“有点眼力见儿,人打情骂俏呢。”
周毅:“?”
定睛一看,虞度秋脸上的确没有责怪神色,反倒……有点高兴?
纪凛重重一咳,在消灭狗男男的路上和消灭罪犯同样勇敢努力:“你俩什么时候能学会看场合?再磨叽人都要醒了。牛锋,救护车到了,你先把人带去医院查明原因,如果真是新型毒|品,移交给专案组。”
“是!”
纪凛接着指挥两名警察给现场所有相关人员作笔录,其他人去调监控、拷照片、查保安室。幸亏这趟带的人手多,否则这么大一家公司,查起来真够呛。
裴鸣眼见走不成,只好暂时待在接待室配合调查。做完笔录后,颇有闲情逸致地踱步到落地窗前,对着外边的小花园,接着抽方才没抽完的半截雪茄。
“裴哥,你烟瘾未免太大了。”虞度秋也刚做完笔录,这会儿一只手被人捧着揉着,像极了古时候骄奢淫逸的权贵。
裴鸣抽出雪茄,点了点他身旁默默服侍的男人:“这就是你和苓雅分手的原因?”
“原因之一。”虞度秋不以为然道,“怎么可能只搞一个……嘶!小柏眼狼,趁机报复我啊?”
柏朝默不作声,减轻了手劲儿,低着头继续给他揉受伤的地方。手掌的触感微微粗糙,虎口似乎有茧,手心的温度很高,仿佛能将人融化。
虞度秋的目光从他的高鼻梁滑到紧抿的唇,若有所思地停顿了几秒,转头问裴鸣:“奇怪,你不认识他吗?他说以前在你家公司工作过,他爸还是你们家的老员工呢。”
裴鸣眼中划过一丝诧异,抽了几口雪茄,眼睛猛地一瞪:“柏朝?”
柏朝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裴总,好久不见。”
虞度秋瞧着他俩反应,笑道:“裴哥,你也太健忘了,他几个月前刚离职,你怎么想这么久才想起来?”
裴鸣叹气:“公司的事太多了,前两个月忙着准备参加巴塞尔的展品,这个月小卓的美国订单又出了问题,我还在想办法帮他挽回呢,哪儿有功夫去记这些琐碎的。不过我对他有印象,因为他爸,叫柏志明是吧?可惜了……公司发的抚恤金收到了吗?”
柏朝:“收到了,谢谢裴总。”
“你俩的客套话先放一边,我有件事想求证。”虞度秋抽出自己的手,抚过柏朝脖子上的纱布,随意地搭在他肩上,“裴哥,我十八岁出国前的派对,是你帮忙张罗的,那天我喝醉了,后来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你还记得吗?”
裴鸣摇头:“快十年前的事了,哪里还记得。”
“我……!”柏朝刚想张口,声带突然卡住——刚才自己贴心照料过的那只手,此刻正忘恩负义地掐着自己的喉咙,力气之大,甚至压迫到了气管,空气从夹缝里挤进去,勉强够呼吸而已。
但这只残忍的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避开了伤口。
“嘘,不是你插嘴的时候。”虞度秋右跨一步,用身体挡住了警察的视线,斜眸看向裴鸣,“裴哥,你再仔细想想?”
“和他有关?”
“对,他说那时当过你的临时助理,你带他去了我的派对。”
裴鸣思考了近半分钟,雪茄已燃烧至中段,直到面前浓重的烟雾几乎将他整张脸遮蔽、柏朝的脸色从涨红到苍白,终于开口:“我好像让他送你回房间了。”
桎梏呼吸的力量骤然一松,柏朝的膝盖弯了弯,险些脱力跪地,双手撑住膝盖,狠狠吸了几大口混杂着浓郁奶油香味的空气,喉咙发腻,忍不住干呕。
正在做笔录的娄保国等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问:“怎么了?”
柏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手还没放下,就被人握住了。
虞度秋托住他的小臂,扶他站直了,低声说:“恭喜你,再次通过考验。说来也是不可思议,我对你疑心最重,你却是说真话最多的。”
柏朝捂嘴止住恶心,咳了几声,嗓音干哑:“如果你发现我说谎了……会掐死我吗?”
“那倒不至于,刚才只是报复你在君悦那晚掐我的事而已。”虞度秋体恤地拍了拍他后背,“况且我没必要亲自动手,要想把一个人逼到绝境,方法多的是。”
裴鸣站得近,听得一清二楚,冷不防道:“知道你手段多,但别用在自家人身上。”
虞度秋“嗯?”了声,无辜回头:“裴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提醒你而已。对自己人要戮力同心,别东猜西疑。反倒对外人推心置腹、放任自由……”裴鸣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纪凛所在方位,吁出一口虚幻无实的烟雾,“就像这雪茄,卷烟力度太松散的话,烟叶会燃烧过快,呛到吸的人。你可别被那些个警察‘呛到’,毕竟……嫉妒心是会害死人的。”
虞度秋赞同地点头:“你说这话我是信的,不过,裴哥好像话里有话?既然要提醒我,不如好人做到底。”
裴鸣上前一步,音量控制在二人构建的半平米空间内:“我听说……穆浩出事之后,有人多次去昌和分局打听案件进展,还时常鬼鬼祟祟地独自去那条出事的巷子,前阵子还被抓了。想来也是唏嘘,同一所学校出来同窗兄弟,有的人平步青云进入市局,前途一片光明,有的人只能屈居于小小分局,哎……想想都意难平啊。”
虞度秋的眼睛眯成一道锐利的线:“裴哥消息这么灵通,怎么不去帮忙找线索?”
裴鸣:“我们家在昌和区落户扎根了那么多年,多少有些人脉,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找线索这种专业的事可帮不上忙,但我猜……线索自己会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