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皱眉是在思索对策,在外人看来,却以为他是有所顾虑。
一位骁勇的船将站出来道:“将军、大人,逆风逆潮又如何?接舷近战、白刃相见又如何?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我等必定誓死把倭寇堵在双安湾外,叫他片板都靠不近岸上。”
其他将领纷纷出声应和。
一时间再次士气高涨。
裴少淮自然知晓,靠着大船、火器,正面硬刚也能取胜。
只不过代价太大、战损太多,他并不想如此。
此战用的毕竟是百姓们的商船,掌舵扬帆的是三个氏族的船员,不能为了一战而让双安州元气大伤。
燕承诏依旧冷静,再次摆摆手,沉声道:“安静,听知州大人安排。”
再给裴少淮一点时间。
营房里顿时静默,目光皆聚在裴少淮身上,约莫过了一炷香,裴少淮终于起身来到海防图前,神色恢复自然,胸有成竹,他说道:“大涨潮吞山挟海,气势汹汹,能让倭船提速不假……却也能让倭船失控。”
毕竟安宅船迟钝,关船轻薄。
看似处于劣势,却又不全是劣势,可以转劣为优,大大减少战损。
“倭寇精于预测风浪,也精于航行,却不比我们熟悉双安州外海,我等可以想法子把倭船引到此处。”
众人顺着裴少淮的手望去,只见他指着海防图上的“凤尾峡”。
一处外宽内窄的海上通道,形似喇叭。
将领们迟钝一些,尚未想明白此中道理,反是那几位老幕僚瞬时明白过来,方才的急色一扫而空,忍不住赞叹道:“知州大人好计谋。”
裴少淮随后又仔细为众人讲诉了其中道理,众人恍然大悟,面露喜色。
剩下的便是如何“请寇入瓮”了,裴少淮借着海防图继续说道:“双安州外海看似辽阔,实则能走的海道并无几条,更何况海潮汹涌,船只飞速难控,我等只要在南边锁住这几处,倭船便只能往西驶进凤尾峡内了。”
“大人,北边尚未设防。”有人提醒道。
燕承诏与裴少淮相视,他出言道:“北边不用管,我自有打算。”
因为北边有王矗守着,若是王矗失约,让倭船北窜,则到了泉州府的海域,那里亦有卫所镇守着。
……
夜幕下,裴少淮站在崖石上,眼前正是狭长的凤尾峡。
崖岸对面为一海岛,与崖岸相夹,形成了海峡。
夜色下只能模糊看见海岛的轮廓,而风浪声不绝于耳。
凤尾峡内的海浪已经开始加急了。
燕承诏走过来,说道:“前方来报,倭船最晚明日就到双安湾外了。”
顿了顿又问:“裴知州在此处观望,是在思索明日的战事?或是有所担忧?”
在燕承诏看来,一切准备就绪,无需担忧什么,照计划行事就好。
裴少淮的策略已经相当完善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兵家岂有十全十美的良策呢?
裴少淮回过身,应道:“确实有所担忧,却不是担忧明日的战事。”
他解释道:“明日一战之后,该来的就都要来了,这才是裴某所顾虑的。”
明日海战之后,倭寇扰乱不成,裴少淮即将正式开海,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会一一显露出来。
平一时之乱易,平长久内患难。
裴少淮换了轻松的语气,又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燕某习武出身,思虑不如裴知州周全。”兴许他没能想通其中所有的弯弯道道,燕承诏说道,“但燕某知道,至少在开海一事上,陛下不会对裴知州生疑,裴知州大胆去做便是了。”
“陛下要怀疑,也是先怀疑燕某。”
裴少淮意会,笑道:“裴某先谢过燕指挥了。”
“好说。”燕承诏也望向凤尾峡,冷冷的语气中带着些兴奋,言道,“这夜也太长了些,怎还不天亮……”
第175章
东边天际露白。
嘉禾卫里众人一夜无眠,却个个精神抖擞。
帐营临时搭于凤尾峡侧的高崖平地上,这里可以俯观整条海峡。
凤尾峡之所以有此称谓,乃因它外海入口很是辽阔,随着深入渐渐收窄,日出时候,朝霞映浪波光粼粼,站在崖岸上观望,形似一束舒展开的凤尾。
海风吹入峡内又似凤鸣。
不过今日云重雾浓,朝阳被遮,未能看到“凤尾”粼粼生光的盛景。
当地百姓俗言道:“一丈浪从凤尾入,九丈浪从凤尾出。”此话虽有些夸张,却所言非虚——峡口辽阔,浪潮易进难出,随着两岸的收窄,浪潮不断积高,前浪未退,后浪又来,层层相叠,助长了潮势。
此时大潮未至,单单是风吹浪起,听崖岸上的浪花飞溅声,足以见得其几分气势。
几位老幕僚依旧密切关注着天象,有人守着“相风铜乌”观测风向,又不时抛物量测落地距离,有人守在海岸边,靠着长尺丈量潮汐起伏。
船将们分头行动,亲自点验军士、船员,鼓舞士气。伴着风浪声,军营里不时传出摔碗撒酒的脆响。
尽数严阵以待。
唯独将营里,牢固的帐篷挡住了呼啸的海风,闹中取静,裴少淮席地坐于矮桌前,神色平静,颇有闲情雅致,正在文火煮茶。
茶案上是一套闽地自产的德化白瓷,小壶、茶盏釉色如雪似玉,青白形轻,明明通体素色却带着独特的韵味,色美容清,似是早春碧颜,又似雨过天青。
燕承诏来回踱步,见裴少淮这般风轻云淡,遂亦坐了下来,单腿支立,绣春刀便倚在膝上。
裴少淮为其倒了一盏茶。
德化白瓷的青白,正好衬出武夷岩茶的铁青带褐。
燕承诏此时哪有这番闲心喝茶,看着裴少淮生疏的煮茶手法,他问道:“裴知州何时对煮茶品茶有了兴致?”
“不是对煮茶有兴致。”裴少淮应道,“而是对我大庆的陶器、瓷器有了兴致。”
自打见识过焙烙之后,他觉得有必要洗洗眼睛。
又言:“德化的瓷,武夷的茶,在闽地愈久,愈发现此处人杰地灵。”
这种韵味是刻在骨子里的。
“燕某是个俗人,此时只对凤尾峡感兴趣。”
裴少淮却笑道:“离大潮还有些时辰,急不来的。”
帐外有人来报,小兵道:“指挥使大人,外海好似有两艘商船归来,正往双安湾驶来。”
“商船?”
两人皆面带疑色。
走出将营,海上依旧灰蒙蒙一片。厚重的乌云遮日,将至辰时,海上的雾气迟迟不散,像是蒙着一层薄纱。
裴少淮借着千里镜观望,果然见到两艘旧福船缓缓归来,甲板上的船员皆是大庆装扮。
“大人,是否要派船前去驱赶,以免扰了计划。”一名船将问道。
有些商船前往东洋做买卖,四五月时耽搁了,等到十月才有机会乘风返航,这也是常有的事。
裴少淮却不信事情这般凑巧,说道:“莫打草惊蛇,先仔细盯着。”
果不其然,两艘商船在双安湾外游弋一圈后,竟侧帆往北走了,沿途放下一艘小船,快橹往东划,消失在海上浓雾中。
倭寇狡猾,商船只是个幌子,实则是来探查情报的。
假商船走后,接下来数个时辰,海面上一直风平浪静,未曾再见到船影。一直到了午后,浓雾尽数散尽,凤尾峡外风浪渐渐加急,远处自东向西涌来一道“白线”,匀速前行,畅行无阻——初潮潮头来了。
不过潮头不高,约莫不及半丈高,还没涌入凤尾峡就渐渐弥退了。
老幕僚来报:“指挥使、大人,用不了半个时辰,大潮就来了。”
倭船也会趁潮而来。
确认各艘战船已经隐匿守在各处,裴少淮站在崖岸上,举目远眺,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今已期至,壮哉壮兮!眼前这片壮阔沧海是我大庆的,谁若敢乘战船而来,便是我大庆之敌,定叫他寸板不留。”
此话言罢,未见潮至,先闻潮声,隆隆潮响,如雨前闷雷,又渐渐化成四面密鼓。
随后,海平线上显露风帆,只见十余艘倭寇关船摆成楔形阵,乘风破浪疾速而来,根本无需船橹助力。临近双安湾后,又散作左、右、中三段。
是倭寇的先遣队。利用关船的灵活轻便开道突围。
时而散、时而聚,虽在海中,却灵活似在陆上。
足以见得倭寇之警惕,没有遇见防敌,亦严密摆出船阵来。
等到“楔形阵”已经开入湾内,大部队才尾随而来。估摸七八百料的安宅船风帆最大,最是显眼,三张船帆尽数支起,全速前行,两侧的关船、小早船分散跟随,形似安宅船的两翼。
宛若禽鸟张开两翼飞行,倭人遂称之为“鹤翼之阵”,两翼合拢时,即形成了包围攻击之势。
安宅船船头战鼓擂动,将领手执金扇起舞——以鼓与扇为信号,指挥两“翼”船只行动。金扇子反射之光很是耀眼,裴少淮站在崖岸上亦能不时看到烁光。
裴少淮暗笑,这些倭寇颇有些自负,还未入湾就敢摆包抄所用的船阵,如今瓮中之鳖是他们。
老幕僚借着千里镜观望,看得更是仔细,一位老幕僚看出些端倪,前来禀报:“大人,倭船船体漆黑,好似涂抹了什么东西。”
裴少淮俯身凑到千里镜前观望,不一会儿,他直起身,下定论道:“船体抹了海泥。”而且是新鲜的。
海泥潮湿,可以防火。
倭寇知晓大庆火器的厉害,提前预防火袭,以防木船生火,船毁人亡。
准备倒是充分。
裴少淮又道:“不妨碍,依计划行事。”今日一战,要用到火器,却不主要靠火器。
燕承诏点燃信号弹引信,站于崖石上朝天一炮,“咻——嘭!”尖锐清脆的炮鸣响彻云霄,整片海湾之内皆可听闻。
闻令而动。
隐匿在海湾小岛中的战船快橹出动,火速占据事先商议好的几处峡口。风来军旗黄似锦,陡然间出现,好似夏日里一扰芦草白鹭群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