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天啊，讲出来了。方翊在心里想着，眼睛又不合时宜地开始泛酸。他确实觉得自己言重，但能趁机说出来他不后悔，只不过看到大家微愣地盯着自己，因为过于忙碌而转不过来的大脑总算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面热地看着大家，又揉了一把眼睛：「抱歉，我去冷静一下。」
    「方翊你等一??！」白崇宇见机想去追人，却看到方翊快步走了，留下一群人不知所措，场面安静。
    「嘖！」
    于子騫撑起身，起身去追方翊，连他也不知道这份衝动为何而起。正常时候的自己绝对会冷眼相待，心里暗笑这人抗压性太低了吧——但听到方翊出声抱怨后，于子騫就没有想过袖手旁观。
    「是我提出修改剧本，惹恼人我也有责任。」于子騫在心里给自己解释，追在方翊身后来到男厕。
    「方翊？」于子騫出声试探，但左右都没看见人影。他走到隔间前一间间地敲门试探，发现最深处那间门是上锁的。应该就是他了吧？于子騫几度想开口却堵住了，该向他说什么？
    他不想道歉，于子騫篤信自己的剧本绝对更的，如果照预计修改绝对利大于弊，虽然他是真的没注意过时间分配的问题，被人这么吼了，他才意识到除了剧本之外，自己有很多欠缺思考的地方。于子騫又敲了一次门，问说方翊你在里面吧？在的话就快出来。
    没有得到回应，空气中只回盪着很微弱的呼吸声。
    于子騫很少安慰人，半晌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盯着素色门面好半会，才看到眼前透出了一线门缝，方翊慢慢从里头走出来，眼框带红。
    「??你哭了？」于子騫语气迟疑，盯着眼镜后的那双避着视线的双眼。
    「嗯？」方翊看对方眉间写满不确定，怀疑对方误会了什么。「没有啊。」
    那你眼睛为什么这么红。有吗。你去照镜子。于子騫不由分说地拉着方翊的手，将他拖去洗手檯边，整间厕所回盪彼此的脚步声。「你看你眼睛那么红了。」
    方翊照着镜子，第一眼却不是看眼睛，而是镜中好像挺在乎自己的于子騫。对方眉头都拧起来了，嘴巴也抿成一条线：「你眼睛这么红自己都没发现？」
    方翊不敢多透露，错开视线，语气淡淡地说：「前阵子剪影片太累了吧，可能是因为没什么时间休息才这样。」顿了顿又继续讲：「现在你说要重来，那些也都白做了。」
    方翊直觉地脱口而出，过上半会才意识到语句中满是埋怨，虽然他没有将情绪赖到于子騫身上的意思，但方翊也懒得替自己辩解了。说实话他现在就是累得无法理性思考。
    但意外的，方翊听到于子騫向自己道歉。「之前都没帮你的忙??对不起。」
    他顿时被这个道歉怔住了，方翊累是累，但并没有想透过这次爆发要求什么弥补，充其量也只是发洩情绪。如今被人当面、慎重地说了句对不起，他才发现自己浅意识中也渴望着被人发现。
    方翊眨了眨眼睫，看了看天花板，又看向地板，视线最后停留在于子騫的肩膀上，鼻子莫名酸酸的。
    「没事。」方翊把脸埋进于子騫肩膀上，闷闷地说：「借我靠一下就好。」
    方翊安安静静地枕在对方肩窝上，鼻尖全是对方洗发精的香味。于子騫肩膀很宽，挺给人安全感的，方翊一边平復呼吸一边想，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边力道。
    原本于子騫还不知道将手往哪摆，直到他查觉左肩衣服湿了，才后知后觉地抚上对方后背，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对方。「你想哭就哭一下吧，也可以骂我们啦，我真的没想到你那么累。」于子騫一边拍背一边跟方翊说，但对方没应，自己挺像在跟空气讲话。
    方翊突然觉得好累，自己好像在水里憋气憋很久的人，今天终于被打捞上岸，接触到氧气得以好好思考。他想着影像、黑咖啡、晚餐吃咖哩吧、今天来看电影好了我说什么都要给自己放假——才慢慢止住泪意，拧着衣襬的手总算松开了些。
    方翊偷偷留恋着没离开对方，直到心情真正平復下来，才缓缓离开于子騫的怀抱，定定看着地板。
    他不敢直视人，头低低地回到洗手檯边，将眼镜放在檯面上，将水龙头打开，盯着水流发了一会儿呆，掬了一掌水往脸上泼，让浸湿的瀏海扭曲地贴在额头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站在旁边的于子騫。
    别一直看我。方翊用哭完后有些涩涩的声音说，转过身不让镜子反映出自己表情。他将放在旁边的眼镜拿起来，却被于子騫捉住自己的手腕，强迫人转回身面向自己。
    方翊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过的样子，头撇得更低了，一边叫人放开他。于子騫不予回覆，摁着方翊手腕凸起的骨头，嘴巴半啟，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同样作为男性，如果于子騫哭的话绝对不希望有人看见，更不希望有人安慰自己。但他看着方翊眼框、鼻子都浸上一层红、明显很难过了，却遮遮掩掩地不让自己看清，于子騫却对他有些窝火：「你都那么难过了就别再藏了好不好，你就大方一点，你一直藏着谁会发现你那么累？」
    方翊以为自己整理好了，一个成熟的男性大学生应该表现如此的，但听到于子騫那么说，眼睛又蒙上一层水雾。他掉下眼泪，想抽开手抹掉，却被于子騫紧紧捉住挣不开。方翊感受到有人轻轻地擦过眼角，也听到对方再一次向自己道歉：「之后我们一起做。」
    方翊听到「一起」啟动了所有负面情绪。先前他所有的疲累、难过、失望被挡在自己一手筑高的墙后，这句「一起」鑽破了堤防，让负面情绪有出口溃散。所有晦暗的、艰涩的努力夜晚，在这一刻他总算觉得自己有点被看见了。
    方翊低着头看着地板，看一块又一块的地板被眼泪打湿，下一秒视线一片黑，自己被带进了对方怀里。方翊没推却了，就让身体碰着身体，攫取对方的体温和心跳。
    放下所有——那些大眾标准、组员期待、自我要求后宣洩一场的方翊，在于子騫怀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大家对不起，我刚讲话太衝动了。」
    良久，方翊整顿好自己，回到穿堂后对大家说。
    方翊有些意外大家都还在原地等他回来，这群人看到他脸上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孙玉婷第一个跳出来向方翊道歉：「抱歉，之前都不知道你很累。」
    现在的方翊还没办法轻松地用一句没事揭过，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收到了。其他人也出口为自己的偷懒道歉，并发誓之后不会再逃避了，抱歉之前都把工作丢给你。
    「方翊对不起啊，我身为导演，却没有全面顾虑到大家。」白崇宇说：「我们把这个版本做好就休息了吧，现在这样也已经很棒了，就不要再另外想一些有的没的。」
    「但我觉得我们该拍新版本。」
    听到方翊这么说，不只白崇宇愣住了，就连提出剧本修改的于子騫也吓了一跳。白崇宇反驳说但你不是已经很累了吗？不要勉强了吧——
    「比起累，我更不想迁就。」方翊几度思考，最后慢慢开口：「我这几天只是太忙然后看到大家不愿意帮我，计较心太重，刚好又在情绪上，所以才会那么没礼貌地说出这种话。但如果未来大家愿意帮我剪片、后製，我觉得可以试试看。有更好的东西不挑战看看太可惜了。」方翊偷看了于子騫一眼，确认对方没在看自己才敢安心开口：「毕竟于子騫也很努力做了新的剧本。」
    白崇宇等人原本就想拍新片段，但碍于方翊刚刚持着的否定态度只好取消作罢。现在听到他同意了，不敢再怠慢对待如此努力的他，积极地策划接下来的日程和进度表，气氛才慢慢转为明朗。
    方翊对于临时大更改仍抱有一点不确定，但经过梳理后的心境，现在更趋近相信成品会更好的期待。
    散会后，方翊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抬眼就看到于子騫站在自己面前。如今对方衣服已经找不到刚刚被眼泪浸湿的痕跡，但恢復理智的方翊仍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掉泪有点尷尬，不敢和人对视。
    思忖许久，方翊低声说了一句今天谢谢你。
    于子騫知道对方在指哪件事，挑了一眼，没对此事多作回应，上文不接下文地拋出一句：「走吧，去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