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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308节
    父皇被锁死在这座皇宫了。
    晏少昰忽然觉得嘴里泛苦。他从小到大,一次也没碰过、一次也没肖想过那张龙椅,于此一瞬却忽然顿悟了——“坐拥天下”原是这样滋味,守着一张万里江山图,却一眼也没见过“江山”是什么样。
    天下各地贡上来的奇珍,呈到天家面前就是一张贡品单,连叫什么名、产自哪儿也记不得,遑论价值几何。
    什么十二门炮三十六万两,父皇没见过,也认不出。
    底下人捧着,顺着,有心瞒着,把神威大炮做成一样风光的贡品呈上去,云端的金龙低头一瞧,牙口一松,几十万两白银就这么哗哗流过去了。
    “底下臣工不道,事事哄我一个高兴;而近侍不忠,勾结臣党,蒙蔽朕之耳目,皆非朕意……父皇老了,无暇天天瞪大眼睛,盯着是谁在暗处糊弄我,皇儿看见了,听着了,直接告诉父皇便是,父皇还没昏聩到听不进话。”
    琉璃窗外的斜阳照在文帝半张脸上,五彩斑斓的影儿,越照出了帝王的老态。晏少昰半天没能看清楚,那一角头发到底和过去一样是黑的,还是显了灰。
    父皇是真的变老了。
    晏少昰颔骨紧紧地咬了咬,俯了半身:“儿臣谨记。”
    话说开了,心里边就不惦记了。晏少昰突地记起进宫的缘由,正了正衣襟开口:“儿臣听闻天津前阵子出了两件大案,这都过去一个月了,三法司的钦差还没回京,可见案子复杂。儿臣愿亲去静海县,查核案情,整肃时风,为父皇分忧。”
    “刚回来,怎么又要走?”文帝口吻硬了些:“不准,留在京城多陪陪你母后,过完今秋,你母后就又要回山上了。”
    “儿臣去天津一月就回,赶得及。”
    前脚还“吾儿今后想说什么只管开口”的老父亲,板起了脸:“不准。”
    晏少昰不说话了。
    大抵是今日谈话的氛围太好,他忍不住地,剖开了自己心事。
    “回了京这几日,儿臣夜夜生噩梦,睡半个时辰醒半个时辰,不枕着刀合不上眼。太医开了药膳,解郁静心的方子,里头尽是些山药百合绿豆,粥粥水水熬得稀烂,儿臣实在喝不下去,想去外头散散心。”
    文帝忙问:“天天做噩梦?梦的什么?”
    晏少昰:“多是战场之景,一枚炮|弹轰下去,铁屑朝四周迸溅,将士血肉糜烂数十丈。每天一沾枕头就梦见那场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军中将士多如此,不值一提的小毛病罢了。”
    “你……!这分明是叫炮火惊破心神了!”皇上怒气自胸口涌上来:“监军何在?司涛那老东西怎么当的差事,竟敢逼你亲上战场?”
    晏少昰笑了笑:“与司老将军又有什么相干?祖宗爷爷们代代督促火器作研制火炮,年年检阅炮兵,老祖宗都不畏惧炮火,儿臣年纪轻轻,还能被吓死不成?只是呆在府里闷得慌,想找点正事做,也好分分心。”
    他都这么说了,文帝哪能不应,叹口气道。
    “我儿受累了,你去吧,也别管什么天津案子,自去好好玩罢,运河通了航,沿海也正是热闹的时候。”
    “多谢父皇,儿臣告退。”
    晏少昰心满意足地出了御书房,又去跟母后道了别,他脚下越走越快,走到宫门口时几乎要飞起来。
    想去天津,看看新式的工场什么样。
    想看看“运动会”是何物。
    想看看她胖了瘦了高了还是没长个。
    想见她……
    都大半年没见了,仗打完了,正事也办完了,是能纵乐的时候了。
    詹事府的大总管得了信,急匆匆跑来:“殿下才回来五天,这怎么又要走啦?您怎也不跟太子殿下知会一声?”
    “你去跟皇兄知会一声就成了。”晏少昰扒了身上的蟒袍,就手丢给后头的随扈,钻进马车飞快地换了身常服。
    夏天的衣裳多轻省啊,一系扣就上了身,他扬鞭策马就朝着东方去了。
    扬起的沙尘灌了那总管一嘴:“殿下这就要走了?仪仗还没筹备啊!”
    风中留下一句:“我先行一步,你们慢慢筹备。”
    总管追出几步,扯着嗓门呼唤:“哪有仪驾在后、主子先走的道理?这都快黄昏了!殿下明一早再动身啊!”
    没人理他。
    廿一哈哈大笑,重重一鞭马跟上去,心说宫里边这群老八板儿,大概都忘了,殿下自小性烈如火,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旦心血来潮,什么规矩体统都滚边去。
    “驾——!”
    他们人精马壮,眨眼工夫就冲出去半条街,在几十丈宽熙熙攘攘的金昴大街上跑成了一道疾风。卸了战甲,脱了官袍,终于有点京城子弟的恣意劲了。
    第281章
    县衙东面的晒谷场几经修整,成了专门的运动场,里圈做田赛场地,速生的草籽撒下去,一个月长出一乍长;外圈是轧了煤焦沥青与混凝土的跑道,材质与后世的柏油马路相同,太阳底下莹莹镀光。
    “哎。”
    唐荼荼坐在报名处,第三次叹了气。
    大红的字幅挂在她头顶,乃是唐老爷亲题的正楷字——静海县第一届巾帼女子田径运动会。
    报名的人不多,三十多个姑娘媳妇,全是军屯里将官的家眷。
    之前的强身健体大会一比比了半个月,顺口溜和杂项赛比完了,百姓的热情还没收住,十里八乡争相响应,又加赛了半个月,直叫运动会火遍了县城,连主城内的许多百姓都乐得远跨三四十里地,跑来看热闹。
    遗憾也是有的。报名参赛的女性不多,报名表上稀稀拉拉的“性别女”需要瞪大眼睛找,其中又有五成弃了赛,真正上了场的女人寥寥可数。
    唐荼荼抓住府里两个弃赛的丫鬟问了问原因,一个红着脸说:“都是老爷们儿的比赛,我们女孩家家凑什么热闹,没得叫人笑话。”
    另一个丫鬟羞怯地埋着头:“奴婢十七了……跑跳起来,这前边,像揣了两只兔儿,上跳下跳的,丢死人了,将来还要嫁人呢……”
    唐荼荼视线下移三寸看了眼她胸口,锁起眉:“这跟嫁人有什么关系?”
    丫鬟抠着手指,左思右想给出一个说辞:“人家都说,咂儿大的不是好女孩,得自己拿布条缠平了……人前由着这俩兔儿丢人现眼,那不是成心给爹娘蒙羞么?”
    胸围奔着三尺走的唐荼荼没作声,摆摆手,放她们去了。
    没法儿,参赛的男子太多了,放眼望去清一色长衫短打,乡野男人们夏天穿敞着口的汗衫,亦有光着膀的剽汉,边上赌彩的甚至有输没了裤头的,提着亵裤掩着面跑出去……
    运动会的“群众基础”搞起来了,却硬生生把想要参赛的女性都吓走了。
    唐荼荼重新审视起自己定的报名规则,想改改吧,又无处落笔。
    她甚至想要不要单独建一个女子运动场,不容许男人进门,不容许男人观赛,又觉得此法南辕北辙,分明是把民间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又砌厚了半丈。
    恰此时,公孙和光来找她,称军屯里的女眷们看完运动会,也燃起了斗志,想借着这机会比一比。
    这自然是好事,唐荼荼一口答应下来,拉红布做了大条幅,找爹爹题了字,斟酌之后定名为“巾帼女子运动会”。
    奈何大肚教一案有了点眉目,朝廷下来的钦差忙着查案,无暇来走访民生了,县衙里便舍不得给运动会拨钱了。唐老爷左思右想,怕治下百姓嬉乐风气过盛,这回便没有大操大办,到最后,也只有军屯里的女眷报了名。
    唐荼荼也不气馁,特用心地筹办了起来。
    比赛场地和器材都现成,想着女子体力有限,又都是小官小吏家的女眷,万一伤着碰着,爹爹那儿不好交待。唐荼荼比照着后世中学的田径赛项目,重新列了一些危险系数低的比赛,把膝肘护具全换了一批新的。
    只是人来了才知道,和她想得不一样。
    “茶花儿!”公孙和光笑里生花:“我把我娘、我嫂嫂都带来了,还有二房的俩姐姐,我都请来了!”
    赛场外,马车停了十几辆,各家带来敲锣助威的下仆站了几大排。再看夫人小姐们的衣着打扮,倒也穿了窄袖短打,爽快地拿绸绳束紧了裤脚,头上的大件首饰全摘了。
    态度可嘉啊态度可嘉,可也仅仅是态度可嘉了。
    唐荼荼看看报名表上稀稀拉拉的“√”,泄了气,上半身一个后仰,把后脑勺支在椅背上躺平了。
    她以为军屯里的女眷都跟和光一个样儿,都是能提枪能上马的将门女,这群巾帼女杰进了赛场,定会掀起一阵女儿当自强的烈风。
    谁知夫人小姐们溜达着参观了一圈,把跳远的沙坑、跳高的横杆、排球、短标枪、接力棒摆弄了一遍,齐声表示“好新奇好有趣”之后,就坐下了。
    坐下了……
    运动场的右手边修了几间盥洗室,留给运动员休息的,谁知赛场项目刚过完个女子100米,盥洗室里头备的冰已经用光了。
    夏天穿得轻薄,稍一动动就是一头一脸的汗,夫人们坐在屋里,吹着冰鉴的凉气吃甜瓜。小姐们躲在树荫下,见唐荼荼目光灼灼盯着她们,到底有点不好意思,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鸡毛毽,哒哒哒踢起了毽儿。
    屋里的凉茶续了两趟,参赛表上也没添一个勾。
    唐荼荼这才明白,“军屯里长大”跟“能吃苦,爱拼搏”不一样,这些思想新潮的小姐夫人们也仅仅是贪新鲜罢了,她们挣开了民风社俗的锁,却对竞技体育还没生出敬畏心,凑在一块,也只当运动场是另一个社交场而已。
    这跟先头那场全县体育大赛不一样。男人天生争强好斗,一聚众,少不了打打斗斗,再加上赌彩押注,赛场的氛围能翻上天。
    夫人们坐一块,要端庄文雅,都是住大宅子的官家妇,谁也不乐意在别的夫人面前跑得满头大汗,丢了自家脸面。
    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袖手坐进屋里,家常一唠开就站不起来了。
    小姑娘们倒是爱玩,奈何玩心太重,唐荼荼好说歹说,哄着劝着,也没能带她们做完一组赛前热身。
    她喊:“高抬腿第一组,来!跑起来!加速加速,一二一二……”
    一片嘻嘻哈哈的笑。高抬腿跑着跑着,就变成单腿弹拐斗鸡了。
    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们,有说不尽的俏皮话,女孩子的快乐可以围绕着珠宝首饰,可以围绕着漂亮衣裳,可以围绕着谁家小子喜欢谁家姑娘,唯独与捱着大太阳受累沾不上边。
    “一个个卡这儿玩儿来了是嘛?大太阳底下逛街了有你们,走五里地不带喘口气的,跑个步就要死要活了?”
    和光叉着腰喝了两声,也没催出女孩们的斗志来,把和光给尴尬坏了。先头是她信誓旦旦说军屯姑娘想比一比,这头拉人,那头筹银,展现了自己过人的社交能耐,才攒出这场女子运动会。
    结果弄成个这。
    和光窥窥唐荼荼脸色:“花儿啊,难为你好脾气,要换我,指定要给她们甩脸子。”
    唐荼荼勉强笑笑:“没事,不急在一时。”
    大夏天,她热出俩口疮,丝丝泛着疼。倒不是急上了火,就是心烦意乱,事事都离自己构想的差那么一着。
    可转念一想吧,起初她只想传播健康顺口溜,潜移默化改变百姓不好的卫生习惯,能延伸出田径运动赛已是意外之喜,不能强求别的。
    队长先头问过她,是不是想把运动会推行开来,推向京城,推向北方,树立全民体育、全民健身观念?
    俩人一合计,觉得没多大必要。
    论体力,这时代的贫门子女都是打小挑担长大的,各个一把好力气。南方,唐荼荼没去过,不清楚,只说北地——北地的富家子弟打小骑射,猎犬打马,大多身强体壮;高门女眷也有百八十样玩趣,发育后期奔着高挑挺拔长,偶有一两个身子骨差到弱不胜衣的,那都是娘胎里积弱的病秧子。
    这是没被鸦片摧折过的年代,百姓不是东亚病夫,跋山涉水来的洋鬼子们尚吃不起肉蛋奶,平均身高比盛朝人矮了半头去。
    这样的前提下,花大力气传播什么“全民体育”,才是多余。
    唐荼荼想潜移默化的,传播点别的。
    她想告诉姑娘们,运动不是见得不人的事,女孩子玩耍跑动不必顾忌男人眼光,不必遮遮掩掩,不管是累出一身臭汗,还是发育的胸脯像兔子一样蹦跶,都是自然的,不是丢人现眼伤风败俗,与“不守妇道”毫不相干。
    19世纪以前,体育一直是男人专有的,女人被排除在赛场之外,即便是奥运会,照样视女子为无物——“女子奥运会是无趣的、反审美的、不正确的,将永远拒绝女性参加”,这样的贬低,还是奥林匹克之父顾拜旦的原话。
    女人只有穿着漂亮的长裙参加滑雪赛,在冰天雪地里羞怯、柔弱、瑟瑟发抖、翩然起舞才是符合审美的,这便是唯一允许女性参加的项目。
    百年妇女运动,抢回了女性参赛的权利,世界开始考量男女肌肉力量差别,开始有分门别类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