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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83节
    唐荼荼眼睛盯着那头,把两家粮行老爷的相貌,连同身旁的管事、掌柜样貌都记下了,她才悄声问。
    “粮食是商人买卖?朝廷不统一管么?”
    京城的粮仓有两座,都在郊野,唐荼荼没见过,东西市上那两座常平仓,她也没见开过门,一直以来对粮的好奇比什么都大。
    华琼道:“北方粮田少,多数都得从南地调粮,一路用到的漕兵何止万千?朝廷没那么多人手去管。而粮米这东西价贱,全靠薄利多销,真要说起来,里头没多少油水。”
    大街上的,华琼声音不小,她坦坦荡荡,毫无背后说人的觉悟,唐荼荼却怕人家听着,拉着娘到了路边站定。
    她操着杞人忧天的心:“那这两家要是操纵粮价怎么办?”
    民间寡头市场,乍听,还不如官府垄断靠谱。
    华琼不料她能想到这一层,盯着荼荼多瞧了两眼。可惜是个孩子,见识还浅,不然仅仅凭她这个敏锐度,就够看清很多门道了。
    华琼说得浅白:“官面上对籴粜米粮有各种律法限制,囤粮乱价、截取边籴的,通通要砍头,满门判个‘不义户’,贬为贱民。”
    “再说没灾没难的,外边不打仗,这几年也没大涝大旱,粮价稳定得很。春秋四季,一斗米差不开三文钱,自然也就没人爱盯着这东西动脑筋了。”
    “前年在天津码头,娘要坐船南下谈生意时,因为金茂的粮船拖延了两天——这两天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运河上走的全是金茂他一家的粮船,截断了整条河道。船太大了,一艘大头粮船长及三十丈,深深吃水,满载着江南的粮食,由沿岸的漕军护着一路北上。”
    “金家和连家卖了二百年的粮,家传十几代人,一直童叟无欺,丰收年收粮不压价,荒年就卖存粮,也不多涨价。这多少年了,送往边关的边籴没出过一次问题,在咱们京城甚至整个直隶,名望极大。”
    华琼寥寥几句话,唐荼荼听得惊心动魄,要不是怕举止古怪,她都想原地立正给这两家粮行敬个礼。
    国之大者,为国为民。
    华琼又笑道:“这京货大赏其实没他两家什么事,就是过来露个脸,你瞧坐这南市正中间,多体面,这是最大的商行才能有的殊荣。”
    昌连粮行展台前坐着几个掌柜唠嗑,各个眉飞色舞的,金茂粮行这头却人少。
    几张八仙大桌连着,桌上不光有稻、谷、麦穗子,也有粮种,一小包一小包地摆满了整张桌。
    桌后边坐着个干瘦老头,驼背坐着,罩着顶斗笠遮阳,斗笠滑到下巴了也不见他扶一下,依稀是在睡觉。
    唐荼荼没有吵他,小声问华琼:“娘,这是卖种子的?”
    “娘也不晓得。”
    斗笠下的老人却突然出声:“种子不卖,白送。”
    唐荼荼低了低头,也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老人家又道:“这种子是老朽从各地淘换回来的。田多农户少的地方,种地就没个章法,常常有各种各样的野生穗子,一长就是一大片,当地人就拿这些穗子做饭吃。”
    “老朽也认不得是什么东西,全淘换回来,一样一样地尝味——这几种味儿都不赖。”
    说完,他才把斗笠扶到脑袋上,露出一张黑亮的脸来,颇有兴味地看着她娘儿俩。
    有仆从给她们搬了两张杌子来,唐荼荼坐下,一样一样仔细地瞧。
    种子垫着油纸摆成长长一排,桌上一半放种子,一半放割下来的成穗,因为路途遥远车马颠簸,运回来的谷穗不整齐了,乱成一团,很难认出是什么。
    粮种旁写着品种名字,都是当地的俗名,什么黑糠、白瘪子。
    唐荼荼拿起一根“白瘪子”穗儿,捻开外皮,露出里边几粒干瘪的麦粒,她尝了尝味道,笑了起来。
    老头以为她在笑这麦子太瘪,无奈道:“这白瘪子是东北来的,丫头别看卖相不行,当地人拿这麦子烤饼子吃,又耐嚼又香。”
    唐荼荼笑容更大了:“这是燕麦。”
    老头怔了一怔,问:“那是啥?”
    唐荼荼道:“能熬粥,促消化的。”她怕被追问,自己还补上漏:“我在本草书上看到的,燕麦还能入药,补益脾胃,特别适合老人吃。”
    这个时代对跨地域迁种、移植的认识还不深,再好的作物,往往也只在原产地扎根,移种是非常费力的事。燕麦是高寒、喜干燥的作物,高山高原上才有,中原见不着的。
    “嚯,丫头还真知道!”
    一老一少坐一块唠起来了,那老汉一个一个给她介绍:“这是黑裸麦,西宁都司那边来的,当地和着青稞揉馒头吃。”
    他在这儿坐了一上午,上来询问的没几个,张嘴问的,也只好奇了两句就走了,就唐荼荼一人听得认真,时不时还能应答几句,言语间颇有见地。
    老头夸她书念得多,唐荼荼只笑不语。
    基地里,全民分配的基本劳动都是种地,不分职业,每天都得抽一个钟头去种地,一来锻炼身体,二来是培养全民劳动和节约粮食的意识。
    “丫头自己种地?”
    唐荼荼摇摇头:“我没种过粮,我自己种菜。”
    “自己种菜?!”老头眉头一挑,比了个大拇指:“好耐性。”
    华琼扶额看着,笑而不语。
    等把摊上的十几样粮食讲完一遍,唐荼荼问:“爷爷,您这粮种卖么?能分我几包么,我回家种种看。”
    老头儿一扬下巴:“你自去吧,等我回家拾掇拾掇,回头每样种子都送你一份。”
    唐荼荼乐了:“我家住在……”
    那老汉截断她的话,摇摇头:“不必,你娘我熟。”
    “金老爷。”
    华琼笑吟吟地合了扇,拱手作礼,两边寒暄几句,她和金老爷告了别,带着唐荼荼走了。
    行出两步后,唐荼荼隐约听到身后金茂粮行的二爷,苦恼道:“爹啊,您坐这儿一上午了,您不累得慌么,咱回家歇歇腿儿吧!”
    唐荼荼耳朵捕捉到这声“爹”,回头去瞧,身后几道人群遮挡了视线,她只看到那老头摘下斗笠冲她笑笑,又把斗笠扣回脑袋上了。
    大商行如瓷器、粮草、药材、玉石,都是成了气候的,货物品类少,走货量大。而花样多到琳琅满目的,多数是外地客商带进京的货品。
    端溪的端砚,苗族的蜡染,南京的雨花石,东北的人参、鹿茸、水貂皮……全是本地不产的稀罕物件。
    唐荼荼在几排摊位间迷宫一样兜着圈儿,她渐渐挪不动脚了。
    目之所及,眼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像这雨花石、端砚,都是东市上的时兴货。
    唐荼荼问了两家,卖得都便宜得出奇,量大质好,摸上去手感和东市的货一模一样,可她在东市商铺里见着的,远远不是这个价。
    像这重庆竹帘画,是一面可以做门帘、窗帘的大帘子,在竹丝帘上以蚕丝编出画来,也能挂屏风、挂轿子,挂在哪里,哪里就自成一景。
    编织的图案比不得画作精美,但胜在新奇,东市上一帘四五两银子,不是日进斗金的人家压根买不起——可同等品质的东西在这南市上,只卖一两。
    唐荼荼满脑子算着进价、卖价、毛利润,越算越惊,她这才意识到南市不能算“市场”,而是京城最大的物流集散地啊!
    “娘!”唐荼荼拉拉华琼衣袖,“要是我进一批京货,托舅舅去南边卖,万一卖不出去,货就砸到手里了,就得在当地贱价卖。时间也很长,四五个月才能跑一个来回,才能见着回头钱——可要是我从这里进货,拿到东市上去卖……”
    她眼里晶亮。
    华琼笑道:“你自己想,自己动脑,你觉得行就行。”
    “我觉得……”唐荼荼喉头发干,像要说服自己迈出这一步,起初声音发飘,说着说着,慢慢坚定了语气。
    “我觉得行,这才刚立秋,都没出伏,天儿还要再热一两个月,到了十月底,各家的竹帘才会换棉帘。东市卖五两,我卖二两还不行么?二两都有一倍的利润了。”
    华琼只笑不说话,指了指摊子,让她上去自己问。
    “掌柜的?”唐荼荼壮着胆子刚喊了一句。
    摊儿后那穿着富贵的男人摆手道:“使不得,小的就是一小小通事,姑娘要什么?”
    唐荼荼:“你这竹帘画有多少?”
    那通事飞快扫了她一眼。
    唐荼荼的衣裳都是华琼的撷秀成衣铺出来的,这些商人眼睛尖,瞧她年纪小,打扮却贵气,不敢轻慢。因为每到京货大赏的日子,总要有豪商家的公子哥在街市上“长眼”,开阔眼界,奉承周到了,兴许就是一笔大生意。
    而这姑娘开门见山,张嘴就问“有多少”——这是大主顾啊!
    通事心里一乐,麻利地站起来,“姑娘是哪家的?您要多少?”
    “我买……”
    唐荼荼望望华琼,华琼回以微笑一眼,并不说话,唐荼荼只好自己拿主意:“五十幅?你这儿货够么?”
    那就是小买一批试试货。通事心忖,立刻道:“够的,再来十倍都够的。”他忙叫小二领着力夫去搬货了。
    唐荼荼长进了,还敢跟人家讲价,一口砍到了九钱一幅,她还等着跟那通事慢慢磨价,那通事却不计较,爽快地答应了。
    这么容易!就做成了一单生意!
    唐荼荼睁大眼睛,气都喘不匀了。
    她今天带着一百两银票出门的,财大,气却不粗,又不敢在通事面前露出局促模样,怕人家欺生,装腔作势地挑了几幅竹帘画卷抽检了,见品质都不错,没往里边掺劣货。
    唐荼荼交了定银,约好下午送货的时辰,立马拉着华琼走远。
    一路走,唐荼荼脸上淡定,抓着华琼的手却一路摇,声音都激动地变了调:“娘!我学会进货了!”
    第81章
    唐荼荼算得可细致,边给华琼说,边勾勒出一幅美好愿景:“九钱的进价,要是卖二两,就是一两一的利润……八成的利润,是不是太高了?”
    她犹豫:“我一个二道贩子,南市买了东市卖,只过了一趟手,就赚八成利润,无疑是奸商了——要不要定价低点?”
    华琼依旧是笑:“你是小掌柜了,小掌柜说了算。”
    唐荼荼又乐起来:“那就卖一两半吧,一幅赚六钱,足够我赚了。”
    华琼适时提点:“东市摆摊要收市金,流摊儿以两天为限,得先去市署掏半两银子买一张两天的市契。”
    唐荼荼连连点头,街上吃过晌饭后,就坐着马车去东市了。她这一天绕着半个京城转了个圈,也不觉得累,精神头足足的。
    华琼顶不住,坐在马车上打了个盹,派刘大和她去了。
    市署里边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有差役杵着杀威棒站哨。这地方有些像后世的银行,也像时下的典当铺,一排排的柜台都以高栏围着,后头坐着一排五十来岁的老大爷。
    市署是油水足的闲差,掌台柜的这些也都是八|九品的吏目,便宜不到年轻小吏身上。
    唐荼荼从没进来过,绕了个圈子把里边的陈设看清楚,去排队那头跟上了刘大。
    市契是一张巴掌大的铜牌,几乎不费什么事,只需将姓名、住址、户籍书留个底儿,告诉主簿你要卖什么货品,摊位摆几天,交完钱,就能拿到市契了。
    唐荼荼的户籍书在爹爹那儿,轻易拿不出来,就算拿得出来她也不敢用,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是要影响爹爹前程的。
    开国祖皇帝严明“食禄者不得与民争利”,意思是说官家不要做买卖,那时的官员只能经营田产。
    二百年过去,经营田产赚不着钱了,这条律法堵不住了,彻底开了口。官家夫人为了开源,常常要把生意挂在娘家、或者子女名下,打点几个铺子。这从上到下都犯了忌,吏部考核时渐渐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铺子别挂在官老爷下头,就没人会查。
    是以,唐荼荼借用了刘大的商人籍。
    刘大相貌堂堂,行贿的手法却老练,在籍书中夹了一张二两的小面银票,给柜台后的主簿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