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被声音吵到,床上的少年睫毛轻轻颤了颤,就宛如透明的蝉翼。
沈娇这才发现他足足盖了三层棉被,连忙伸手将那被子全部拨开,虽然知道都城里这边有人发热高烧了,都每每喜欢捂着发一身汗驱散病意,但她可从来不赞同。
恰好附近有一盆水,沈娇顺手绞了自己的帕子敷在了他额头上,又探着他头上的温度,亦是觉着不太好。
但上辈子,她听说这个陆清显倒是挺能拖的,先是被关在家里病了大半年,后又被提进了牢狱里关上了一年半才死,期间经常传出他快病死的消息,却犹自在强撑着,也算他倒霉,就死在了改朝换代之前的那一年。
“你现在可不要死呀。”沈娇叹了口气,“我明天再来看你。”
刚要抽手,她的手腕却被人一把紧紧攥住,想来他是烧糊涂了,只是定定地睁眼望着她,一双眸子里满是混沌与虚然,唯有手上力气是真的,任沈娇怎么挣扎也不放手。
“陆清显?你看清楚,我是好人啊。”沈娇心下害怕,她本来半坐在床沿,现在已经是后退一步站了起来,只是挣脱不开那只手,她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捏碎了,只好弯着腰同他对视,急中生智道:“你松手,我给你吃的。”
陆清显也已经断粮两三天了,闻言果然是略有松动,望着她,嘴唇轻轻地颤了颤。
沈娇趁机抽回了自己的手,发现那腕间已是一片通红,不由得恼怒了起来。而床上那病秧子却在低低叫唤着什么,沈娇凑近一听,才发现他似乎是在学自己说话:“明……天再来看你。”
这是烧傻了?
怪可怜的。
沈娇慢慢掀开了帕子,将里面那两块喷香的金丝茉莉饼给他看,对方的目光果然随着食物而动,大概是想吃的。
她本想让茜玉过来喂他吃东西,却又怕那丫头笑话自己,只好磨磨蹭蹭地去拿了桌上的一盏茶,小心翼翼地将茉莉饼掰开,一块一块的喂给他吃。
小时候,沈娇在河道旁抱过一条小花狗,那小狗脏脏的,正值冬天被人丢进了河里,抱上来时是瑟瑟发抖,沈娇也是这般一点一点的喂?????给它东西吃。
那小花狗还是没能捱过那个冬天,就如同这个陆清显,生命短暂又可怜,若不是遇见了沈娇,只怕要受到不少的苦头。
陆清显虽然饿,但他也只是吃了一块的饼,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沈娇再次伸手探了探,不知是不是心里想着的缘故,她觉着似乎是没那么烫手了。
拍拍手上的碎屑,沈娇又给他换了个凉帕子,悄悄出了门。
茜玉已经和那几个小丫头打成了一片,探听出不少事情,走出陆府的路上就一五一十地背给她听,“原来他们陆家在二十年前,那家主还是个正三品大官。他家儿子同四皇子有过命的交情。当年四皇子杀君篡位之时他们家虽然没被牵连,却也自然受到了新皇帝的冷落。尤其是现下朝中重臣齐国公,据说当年与陆家就有龃龉,这些年来一直在打压他们家。”
沈娇微微眯了眯眼:“齐国公啊?”
这也是她的仇人,上辈子齐国公在新朝登基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就投奔了新帝。真是好一条走狗,利用自己屹立三朝的本事,殷勤替新帝扫平了障碍,并且再次旧事重提,说三公主才是当年那场宫闱祸乱的主力者。
那时沈家的人又跳出来帮齐国公家,把沈娇打得措手不及,数百朝臣上书要赐死沈娇与沈青,逼得他们二人一个被林景珩囚禁,一个身在北漠疆场而不能回都城,到死也没能见到一面。
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沈娇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陆府,想起上一世这些无可奈何的事情,总觉得心中郁郁不平,难得叹了口气。
陆府门前却是热闹,除了沈青的马车在外等着之外,居然还有足足一队的人马执着火把立于门前,而为首的那一身青黑色官服之人,正是林景珩。
他看了沈娇一眼,旋即不安地抿了抿唇。
沈娇也没料到能见到他,只是转念一想:林景珩原本就是四皇子的人,他眼下在朝中为官也不过是为了迎回新帝罢了,大约也是知道陆清显的真实身份。
现如今陆清显快死了,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沈姑娘。”他永远都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只是也向来不肯作伪,“陆家如今是朝廷重臣,沈姑娘身份尊贵,不该牵扯进来。”
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陆府,这里的波诡云谲、暗流涌动,一环扣着一环,并不是沈娇她能够应付得来的。
“不劳林大人费心。”沈娇不慌不忙地绕过了他,同迎面而来的沈青一起回到车里。
将将踏上了车蹬,林景珩却又叫了声:“沈姑娘。”
沈娇不耐烦地回头,看见他正柔和地望着自己,眼底忽而就涌上了一片模糊。
多少次,为了林景珩这虚情假意,她吃过多少吃苦头,落得个凄惨而亡的境地,全怪这人。
过了须臾片刻,沈娇才慢慢说道:“林大人有空来管我,不如趁早让你那位赵大家前来磕头赔罪,要不然过了时限,我一定把她告进大牢里去!”
林景珩微微一怔,而沈娇已经快步钻进了车里,连个眼神都没再落下。
驾马的沈青不动声色地看过来几眼,亦是没有多言。
马车轱辘声已经远去了,他还是萧索的立于原地,片刻后又忽而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又来了……
他并非呆立着,只是方才他眼前忽而一阵模糊,脑海里迅速闪过了一个画面:
那是沈娇冷冷地指着大门的方向对他说:“你让我觉得恶心,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大人?”守门的直喊了两声才让他回神,不自在道:“并非我们不给城中令脸面,只是这实在是太后和齐国公亲自下的指令,沈姑娘她有腰牌才能替她放行,大人别为难我们了。”
林景珩的嗓音有些哑,表情更是带着些古怪:“……知道了。”
他竟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向着来时方向,慢慢地走了回去。
赵玔一溜小跑跟上来了,惊讶不已问他,“大人,你做什么了?沈姑娘刚刚那一下,可是快哭了。”
他家大人像是根本没听见,只是木然地往前走着,看着更像是心里不痛快。
“我的大人哟。”赵玔长吁短叹,“您虽是状元郎,可是在这都城里毫无根基,这段时间下来若不是沈姑娘护着,您就连平日里为官办事都要艰难许多。”
林景珩忽而站住了,“她待我好,我自然知道。”
接着扯了扯唇角,“我配不上。”
“那大人您就别惹她生气啊!”赵玔急得干跺脚,“那个万花楼里的赵澜儿,瞧着还没沈姑娘长得一半好看呢,大人你为了她而惹恼沈姑娘,把人弄得这么委屈是图什么呢,就算您喜欢赵澜儿,那也……”
他的后半句被林景珩冷冷的目光打断,忽而觉得心里发毛。
再定睛一看时,林大人却还是那副谦和自持的模样,方才那让人寒毛直竖的一眼,仿佛只是幻觉。
“莫要说混账话。”林景珩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压下心中杂乱不堪的事宜。
赵玔还是絮絮叨叨:“小女儿家吃醋罢了,您给她赔个不是服个软不就得了,沈姑娘她对大人您的前程可是大有裨益,您得想好了啊。”
小女儿家吃醋罢了。
林景珩忍不住苦涩的笑了笑,他真是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因为一个姑娘家的冷淡而患得患失,心生恐怖,实在是不堪其扰。
马车行得快,不过片刻,沈娇便已经回到了沈府。
远远的,就听见里面嘈杂声不断,似乎是一群人正在凶神恶煞地吵闹着,沈青下意识按了按腰间的剑,就被沈娇制止住了。
“是那大伯母的长子沈博瑾,他赌输了家里的祖宅,今天赌坊那边派人过来收房。”沈娇探出头咬耳朵,刚要再说就被沈青按了回去。
不愧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听着她那幸灾乐祸的语气,沈青只是低声问道:“阿姐,你想趁机买下这宅子?”
第8章
进去一看,里头果真是正在喧闹不堪着,赌坊的人派了打手过来叫嚣着要烧宅子,沈博瑾正跪在原地求饶,大伯母面色死白得叫两个仆妇搀扶着,一见着沈娇便捂着唇泣不成声走过来,“娇娇,你怎地回来了?我们沈家就要大祸临头了,你快出去避避吧。”
沈娇则是脆声应了句,“好。”
她并沈青转头就走,茜玉还对她说道,“姑娘,这儿太乱了,等后半夜我们再派沈叔来取行李吧。”
这丫头说走就走,一时却让大伯母愣在了原地。
唯有那沈博瑾连滚带爬着过来,高声喊她,“二妹妹,二妹妹救救我。”
大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殷切走向沈娇身边抓着了她的衣角,“我的娇儿,大伯母让你受苦了,你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居然连家都没了!”
说起来这个沈博瑾,一直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辈子还曾醉酒误入过她的房间,若不是当时沈青及时赶到,沈娇险些要栽了。
之后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想来她的名声就是那时开始败坏的,若非她那时太喜欢林景珩,还请太后出了面,大约就真的要被设计嫁给这个阴险的堂哥。
之后这件让她难以启齿的晦气事,更是作为了那帮人攻讦她的把柄,用词几乎不堪入目。
上辈子她信了误入的说辞,也信了大伯母是情真意切为她打算,才要三番五次敲锣打鼓似的要聘她入门。
可如今沈娇却是看清楚了他们,一见到这张扑过来的脸便觉得恶心。
沈博瑾没注意到沈娇面上的嫌恶之情,只顾着和沈大伯母作戏,悲切道:“母亲,事到如今您就别跟二妹妹装了,二妹妹好歹是我沈家的人,她如何能不管我们呢?”
大伯母抹了把眼泪,“不许胡说,都怪你这孽畜,娇娇纵然能救我沈家,我也知道这孩子必定不会不管我们的,可这也太难为她了。”
沈青微不可见皱了下眉。
他能觉出这对母子的暗箭伤人之处,几乎是立刻冷下了脸,而沈娇则是笑眯眯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角,“还是大伯母疼我,既然大伯母知道我的为难之处,那我便可放心的走了。”
襄金茜玉立刻招呼着外面的车夫,当真是半点情分也不留,立即就要离开。
大伯母与沈博瑾对望一眼,彼此俱是又惊又怒,而那赌坊的打手们已经步步紧逼了来,叫喊着让他们拿出房契抵债。
“二妹妹!”沈博瑾咬牙喊道,“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大哥哥实在没法子了才向你开口,若是拿不出钱来,我们沈家可就完了!”
大伯母则是恨得锤了他一下,“娇娇她虽然手指头缝里漏点下来都够救咱们家,但你这孽畜也好意思冲妹妹张口?”
说着便放声大哭,“若是二叔还在,断然不会叫我们家落得此等境地,娇娇……大伯母对不起你?????父亲呐。”
一片混乱嘈杂声里,沈娇轻轻说道:“大伯母,你说得对,若是我父亲还在,他绝不会放任不管的。”
说着还叹了口气,面露为难之色,“只是……”
“只是什么?”沈博瑾急慌慌问她,“可是有为难之处?”
“我们姐弟才接管家里产业不过数月。”沈青向前一步,不动声色挡住了他炙热的眼神,不紧不慢道:“若是一下拿出那么多钱来赎回房子,恐怕那些老管家们会有说辞。”
“什么老管家?是不是平日里都欺负你们姐弟两了?”大伯母擦擦眼泪,恨声道:“这些刁仆,竟欺瞒主上,娇娇你们放心,大伯母好歹是二叔的嫂子,舍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定不会叫人欺负你们。”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赌坊那些打手持着火把却将此处照得灯火通明。
望着大伯母那张情真意切的脸,沈娇紧了紧自己的袖口,慢慢说道:“阿青,难道我们只能看着沈家这祖宅落入他人之手么?”
“倒也不是没法子。”襄金帮着她披上一件披风,口快道:“若是能将房契拿来,就说是咱们买下了沈家祖宅,便是那最能计较的吴娘子,想必也不会有什么说头。”
“是呀。”沈娇眼前一亮,立刻前去扶起大伯母,“大伯母,你快将房契拿来。”
她满目雀跃,说完后还催了大伯母两声,仿佛这真的是个好方法,高高兴兴地说,“这样一来,宅子可以保住,我和阿青也不会有什么为难之处啦。”
大伯母只是一愣:“这……”
她身边的仆妇亦是为难,“这如何使得!”
“阿姐,”沈青皱着眉将她拉回去,似是不快,“大伯母不放心我们,你看不出来吗?”
沈娇登时瞪大了眼珠子,“大伯母不放心我?!”
她唇红齿白的,就宛如一头灵动的小兽,气呼呼望向沈家母子,一撇嘴道,“还真是这样,算了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这么一闹几乎把沈家母子的冷汗都吓出来了,大伯母着急拉住她的手,“大伯母怎么会不放心娇娇呢。”
说着又高声叫人去取了房契来,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是,是个好法子,现如今娇娇和青儿只剩下咱们沈家这几个亲人了,大伯母不信你们,又能信谁呢。”
房契一早就在旁备着,沈娇盯着他们就地按了手印,确信这宅子已经过到自己的名下,这才满意地拍拍手,让吴叔付讫了赌坊的赌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