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与英姿飒爽的母亲不同,她既不凶戾也不狂躁,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看着人的时候, 总是冷冷淡淡的, 凝着一湖冷彻的时光。
她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尹南秋这般想。
既不会勾心斗角,又不懂讨人喜欢,总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作壁上观, 不知该说是木讷还是冷淡。
明明是堂皇光明的宋家女, 可却不像母亲一样眼底容不得沙子。尹南秋的小聪明在表姐宋清婥的眼中就像关公面前挥舞的大刀。她不阻止她的恶作剧,也不戳破她的表象, 有些时候, 尹南秋会模模糊糊地觉得, 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宋清婥看来甚至是有几分可爱的。
她就好像站在一个比所有人都要高的境界里,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一如神明俯瞰着蝼蚁。
这可太讨人厌了。
尹南秋讨厌宋清婥,讨厌得不得了, 因为她从小就是一个骄傲的孩子, 街坊领居都会夸她大方懂事, 她一直都是其他孩子的榜样。直到有一天,她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宋清婥,比她更强,比她更傲,甚至还用那神明一样的眼神、近乎骄纵地注视着她。
该说是蓄意报复,还是说恃宠而骄呢?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就会一脸羞赧腼腆地站在宋清婥的身边,扮演着“温柔表妹”的角色。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不知不觉间她也习惯了一旦自己闯了祸,就由宋清婥来收拾烂摊子。
说善后也不对,纯粹只是背黑锅而已,毕竟只要两人一起出去玩,出了事大人也会觉得是宋清婥的错,因为尹南秋是乖巧温柔的代名词。
真正惹出祸患便是幼年时的拍花子事件,那时尹南秋闹着要去南城的一些“禁地”里开开眼界,宋清婥拿她没辙,仗着艺高人胆大,就带着她去了。一个八岁的孩子领着一个七岁的孩子,被人盯上是很正常的事,宋清婥实力不弱,但耐不住她还带着尹南秋这个拖油瓶。
所谓的“遭到迷药暗算”不过是糊弄大人的,真正的情况是因为尹南秋,宋清婥才会落到了人贩子的手里。
尹南秋遭遇了人生中最恐怖的事情。
与外表雌雄莫辩的宋清婥不同,尹南秋的样貌气质注定了她不可能会被人贩子卖往除了青楼以外的其他地方。那也是尹南秋第一次感到绝望,她那些引以为傲的手段伎俩没有一个派得上用场,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被浓重恶心的胭脂水粉包围起来,听着老鸨令人作呕的窃笑,她那即便精心保养依旧满是麻皮褶皱的手在她身上摸着,涂着艳色胭脂的唇一开一合。尹南秋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了,她只听见两个极尽羞辱的字眼,穷尽她毕生学识也无法形容的肮脏——“验货”。
然后尹南秋就看见了宋清婥第一次发火,那个永远心平气和、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的宋清婥,为她怒发冲冠。
“难受了?”她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水,那咸涩的液体里还混着宋清婥的血。她为了挣脱迷药以及绳索,手腕都被麻绳磨烂了,可她一只手还提着剑,一只手还在为她擦眼泪,“别哭,我让他们都给你磕头谢罪。”
宋清婥说到做到。
从人贩子到老鸨,从那个想要取代母亲的女人到那些嘴碎的奴仆,所有人都痛哭流涕地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的原谅。
见过神明为你拔剑出鞘的瞬间吗?那双目下无尘的眼为你的遭遇而染上了愠怒,那种属于人的色彩在她的眼眸中升腾,这让她黑色的眼珠子比平日里看起来的还要黑,还要亮。她的剑是一柄古朴厚重地青铜剑,既不华丽也不漂亮。但当她横剑而立,刺出了一点雪亮的剑光,尹南秋发誓,她此生再未见过如此惊艳的一剑,再未见过那样耀冠寰宇的光芒。
她的衣袂无风自动,被凛然锋锐的剑气吹鼓得猎猎作响,明明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有如不可翻越的山峦。
——就像神一样。
“明明她是三尺青锋冶雪水,您却要她锈迹斑驳深宫藏。”尹南秋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上,纤细的五指攥紧了胸襟。淌下的泪水风干在脸上,有种刺刺的疼。但这次,再不会有一个人轻抚她的脸庞,为她拭去所有的悲伤,“我怎能心甘?”
“如果她只是一直待在冷宫里,我还能安慰自己她是功成身退,能够安度晚年,可为什么,她还要一脚踏入这浑浊的世间呢?”
尹南秋与花静姝是闺中密友,因为性情相投所以常有往来,在表姐宋清婥入宫之后,花静姝便一直在暗中寄信于她,谈的大多都是一些关于宋清婥的事。花静姝很聪明,对宫内的局势也看得分明,都说余人饮水冷暖自知,对于冷宫中的废后,她也是看得心底门儿清。
宋清婥在冷宫过得如鱼得水,没有半分烦闷不乐。尹南秋心想也是,她毕竟是那种骨子里都透着洒脱超然的人。
既然宋清婥自己都不在意,那复仇便可以暂缓些许。尹南秋原本是想等摸清楚丞相家的底细,从根源上解决掉淑妃的,但谁知情况根本不允许。那时,花静姝遭人迫害进了冷宫,对方的势力根深蒂固,藏得极深,静姝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落马了。
一场大宴仪,宋清婥重新入了燕皇的眼,宫内暗潮汹涌,尹南秋便嗅见了不妙的气息。
所以她入了宫。
“这巍巍深宫,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尹南秋的父亲这么劝她,在他看来,女儿应该有更简单也更幸福美满的一生。
其实,比起心性正直的母亲,她更像心性诡诈的父亲。父亲披着温和良善的外皮,骗了母亲一辈子,她想,她也可以的。只要想办法将淑妃拉下马,过后再找个由头被打发去冷宫,她就又可以向幼时一样,撒娇卖痴地要阿婥带她翻墙出去买糖人儿。
可是她败了,败得一败涂地,也败得意料之中。
因为她急于求成,不自量力,想要权衡一下阿婥心中她与燕皇、与这个天下的轻重。
尹南秋说完之后,便不再抬头,燕皇却像是一瞬间衰老了不少,神色都带着颓靡。
尴尬而又压抑的气氛在屋内蔓延,不知过了多久,燕皇才哑声说道:“德妃谋害皇嗣,玩弄权术,意图干涉皇位更迭,即日起——”
燕皇说到一半就卡壳了,以尹南秋的所作所为来判罪,从此禁足不出或是打入冷宫都是正常的。但是如今淑妃被判了罪,尹南秋的所作所为就不能公开示众,否则就没有对丞相府下手的理由了。但是如果无缘无故地发落宫内的嫔妃,而且还是刚刚才“痛失爱子”的德妃,燕皇难免就要背负上“薄情寡义”的污名。
燕皇看向了望凝青,他会“听见”尹南秋的图谋,也是因为皇后对她下了套,既然如此,不如将对尹南秋的处置权交给皇后。
非常莫名的,燕皇就是坚信,宋清婥一定会给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燕皇并不知道,望凝青心中已经升起了杀意。
说是杀意也有些不妥,准确地来说,是一种对于大局趋势再次超出把控的浅怒。从尹南秋的阐述里,望凝青可以了解到,尹南秋原本是没有入宫的打算的。因为原本的命轨中,宋清婥一直蛰伏于冷宫,从未拔尖冒头,也从未得到过燕皇的器重,所以尹南秋即便是想报复淑妃,也只会选择徐徐图之。换而言之,尹南秋很可能是气运之子掰倒淑妃一脉的基石。
尹南秋并不知道贤妃是楚国公主,也不知道宋清婥在暗中培育七皇子意图把控皇位的更迭。在仇视淑妃并且在五皇子对外表现得格外谦和稳重的情况之下,尹南秋很可能会选择与五皇子合作,将淑妃以及丞相府的罪证交给五皇子。
命书里曾经提到过,在废后谋反之前,谁都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做。换而言之,宋清婥心中的谋算也不曾对任何人诉说,包括这位远在江南的表妹。直到宋清婥最后因谋逆而死,尹南秋恐怕都没来得及反应,自然在命书中也不会有什么着墨。
望凝青得到的命书只写到宋清婥死后,对于气运之子,也只是简单提到他最后孤家寡人,一生孤寂。
如果按照越往后的敌人越强大的定理来进行逆推,七皇子之后是宋清婥,宋清婥之后是贤妃,那贤妃之后呢?
命书里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无比——那位燕国的英雄宋清婥,缔造了宸帝的永世孤寂。
与楚国有血海深仇的废后,被废后培养出来的七皇子,憎恨着废后的母妃,那是否还有……倾慕着废后而背叛宸帝的尹南秋呢?
虽然对气运之子素未谋面,但此时此刻,他的一生在望凝青的脑海中便有了模糊的轮廓。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反角”。
尹南秋不能再留在宫中了。
这样想着,望凝青单膝跪地,垂头道:“德妃会犯下如此大过,皆因臣妾之故。”
望凝青没有说什么“罪不至死”,而是直截了当地道:“臣妾愿代她承受一切罪责,还望陛下慈悲,恕她一条生路。”
“请陛下……令德妃‘病逝’,臣妾发誓,世上再无‘尹南秋’此人。”
第63章 【第14章】冷宫废皇后
尹南秋的所作所为往小了说, 的确是“罪不至死”, 但怎奈何,她心里的图谋说是“罪该万死”也不为过。
谋害皇嗣栽赃淑妃这是一码事, 比这更可怕的是她将皇后的地位放在燕皇之上的态度。说句难听的, 燕皇在尹南秋方才的那一段陈情中也知道她“罪不至死”, 但这不代表他心里就不介意“朕的小老婆爱慕朕的大老婆”这件事。
燕皇是明君,还是个善听谏言的明君。然而, 纵使燕皇拥有容纳百川之阔的器量, 他本身也是个男人,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从古至今,只要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性癖, 就没有男人会想要往头上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更别提这两个女人还是宫内为数不多的、在燕皇心中占据过一席之地的女性。
燕皇也是年少轻狂过的。
他是少年英杰,又兼之天资聪颖, 容貌俊美, 生来就站在众生之巅,即便是天上的星辰日月都唾手可得,更何况是人间如花美眷?
但是, 爱慕燕皇的女子多如过江之卿, 能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却寥寥无几。将宫内的妃嫔全部扒拉一遍, 温柔小意陪伴他多年的贤妃算一个, 忠君爱国高洁无尘的宋清婥算一个, 最后一个得到他几分怜惜之情的, 就是容貌才情都无可挑剔的尹南秋了。
而这三个女人, 贤妃是满怀仇怨的楚国公主, 宋清婥待他有如侍奉君主,尹南秋心怀鬼胎还妄图与他的大老婆在冷宫中厮守一生。某种程度上,燕皇与未来的宸帝一样,都是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假死?”
“是。”
望凝青取了一杯酒,又从锦盒中取出一颗青绿色的药丸化在了酒水中:“此事终究是因我而起,是臣妾太过娇惯她,才会让她任性妄为犯下如此大错。表妹是个可怜人,还请陛下看在臣妾过往的情分下饶她一回。”
望凝青说这句话时,面孔半隐在灯火之中,明灭不定的火光让她过于凌厉的眉眼温软了不少,看着竟有几分蔼然。
她说得轻描淡写,燕皇的心中却重重一沉,宋清婥的确功高苦劳,立下战功无数,但是她从不曾在他面前提及“过往的情分”。因为她是个清正高洁到将保家卫国都视作理所当然的人,燕皇从未想过一日,她会以“情分”来迫使他退让。
“德妃因小产而缠绵病榻,最终不治身亡。”
这样一来,燕皇想要对付丞相一脉,也算是师出有名了。如果一个还未诞生的皇嗣分量不够,那加上一位高位嫔妃的性命就绝对是足够了。因为丞相是臣,宋家也是臣,燕皇不能寒了有功之臣的心,他就必须秉公处置,在这点上,谁也不能说他薄情寡恩。
“我麾下账房先生魏之随我征战四方,家有一女,年十八,仪态娴雅,姿容端丽,只是自幼体弱多病,深居浅出,因此鲜为人知。”望凝青坐在了床沿上,神情平静地端起了手中的药酒,将之轻轻抵在尹南秋惨白的唇上,“德妃逝世后,尹知州哀痛不已,偶然之际遇见魏之长女魏氏,念其音容笑貌肖似亡女,故而认其为养女,以慰丧女之痛。”
尹南秋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泪水盈满了眼眶,当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可是将酒杯抵在她唇上的人却心冷如铁,握着杯盏的手稳如磐石,好像拿着的不是酒杯而是铜剑。她将她的后路安排好了,稳稳当当,再体贴不过,但是她考虑的那些事里,却唯独没有“宋清婥”。
尹南秋抿紧了唇,不肯喝。
没有宋清婥的后半生,她不想要。
“南南,听话。”望凝青忽而唤起了尹南秋的闺名,她的面上甚至浮现出了一抹温柔的笑,“你一直都是乖孩子,不是吗?”
“我不是!”尹南秋推开了酒盏,眼泪汹涌,“那是因为你粗鲁又大大咧咧,我才要装得乖巧惹人怜爱,这样、这样才不会有人喜欢你!”
“这么说也没错。”望凝青浅浅一笑,平日里不爱笑的人一旦笑起来,简直带着万物苏生的美好,她垂眸,道,“我呢,一直觉得短暂而又脆弱的东西才是最美好的,比如彩云,比如琉璃,正是因为它们留不住,所以才需要加倍的珍惜。而这世间大多数的坚固之物,比如铜剑,比如岩石,虽然坚不可摧,却总归不会让人想要细心地呵护。”
“第一次遇见南南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真的很美丽,弱柳扶风,却又韧如蒲草,就算有一些小小的心机,也可爱得不得了。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在塞北之地是见不到的,只有诗情画意、水秀山青的江南,才能养出似你这般毓秀钟灵的神韵。”
望凝青修长的手轻轻地盖在了尹南秋流泪的眼眸上:“你啊,是我心目中江南的整个缩影。”
冰凉的杯盏抵在了唇上,滚烫的泪水却尽数化在了她的掌心。
“那么美的江南,是我曾经粉身碎骨也要保护的东西。”
不、不要这样——
尹南秋哽咽着咽下了一口药酒,只觉得自己要溺毙在这样淬了毒的温柔里。
“山河这么美,替我去看看,如何?”
如何?
还能如何呢?像你这样的人,便是奉上来的是一杯毒酒,我也终究会心甘情愿地饮入口中吧?
尹南秋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只记得眼睛上炽人的火热,那份热度几乎要点燃她的灵魂,连带着心律都一同失控。
她不知道那份热度是源于那人的手掌,还是源于自己的泪水,又或者,二者皆有。
——可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喝下的是一杯名为“温柔”的毒。
……
望凝青抱着尹南秋如断线木偶般瘫软的身体,神情十分平静。
燕皇一直忍耐着心中的郁怒,此时也已经达到了极限,他沉着脸,几乎就要拂袖而去。
“多谢陛下宽柔。”望凝青突然出声道。
燕皇的脚步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不管是宋清婥打破了一贯行事作风挟恩以报也好,还是她对尹南秋毫无掩盖的偏爱也罢,都在他的心中点了一把火,以至于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冰冷了起来:“不必。”
望凝青却好似没有听见燕皇话语中的冷意,只是轻轻抚摸着尹南秋的长发,静静地坐着。
直到燕皇快要踏出门槛,她才缓缓说道。
“她大逆不道,辱骂圣上,其罪当诛,但到底是臣妾负她在先,感谢陛下仁慈,赐予她一个满怀希望的美梦。”
燕皇呼吸一窒,望凝青清淡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几度轮转,意识到她话语中的深意,燕皇猛然扭头望来。
只见一身青色薄纱的尹南秋躺在望凝青的怀里,唇角缓缓淌下一线乌黑的血迹,清丽姣好的眉眼也是死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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