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环视四周,扫过屋内的刀痕狼藉,又落在了容华公主的心口。看见刀柄上的纹章,萧瑾却是忍不住俊眉微拧,他手中的玉扇抵在袁苍的肩头,稳住了挚友摇摇欲坠的身形:“袁兄,振作点,你身为她的弟子,一定要自己立起来,为她复仇,明白吗?”
袁苍浑浑噩噩地回神,面上却尽是湿凉的冷意,他抬手一抹,泪水便濡湿了掌心。
“我没想过要先生死,我真的没想过……”袁苍嗓音喑哑,几乎要被巨大的悲痛碾碎,“我真的没想过,哪怕先生就是、就是容华公主。可我真的没想过让先生死……泽光,泽光你能明白吗?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家人,我的兄妹……是先生,是先生把我拉出来的!”
“思报德兮邈已绝,感鞠育兮情剥裂……我时常在想,为何死去的人不是我?”
袁苍泪如雨下,他朝着容华公主的遗体行了一个弟子礼,跪在地上,放平了容华公主的尸身。他双手握着那柄刺在心口上的利刃,用力一拔,在避免二次创伤的同时拔出了那柄短刀。他哭着,抚过容华公主明显扭曲畸形的手,痛得浑身痉挛,刀剑加身一样。
“他们这么对她,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她……?是因为我,他们憎恨的是我,是我不肯如他们所愿地去死,所以他们才这么对她!”
袁苍如困兽般低低地咆哮。
“此仇不报,枉为人也!我……朕!朕要打烂他们的膝盖骨,让他们跪在先生的墓前求死!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们不配……他们不配去冥府,脏了先生的眼,污了先生的净土,朕要他们长长久久地活,来偿还他们残害先生的过错!”
萧瑾神色悲悯,心中轻叹:“众生皆苦,人世为炉,她早已受尽了磋磨,你又如何忍心让她继续受苦?”
“陛下,去吧,去将她想要的盛世山河,奉予她做礼物。”
……
望凝青收回了视线,神情若有所思,但眉眼间依旧带着云淡风轻的从容,并不为水镜中的场景而震动。
“你就不感到愧疚吗?一点点都没有吗?”灵猫很是失望,“他们为了你这么伤心,这么难过,你就没有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动容吗?”
望凝青看着灵猫,有些想要叹气:“五年已过,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衷吗?”
灵猫神情一卡:“……”
“你还记得我入世炼心是为了经历凡人之死、成为气运之子的垫脚石,而不是成为他的命中的贵人、此生的偏执吗?”
灵猫表情渐渐消失:“……”
“此情此景,你想让我作何表情?感慨一番纵使满盘皆输,但我虽败犹荣吗?”
灵猫被说得彻底自闭,拳头大小的猫脸涨得通红,可惜被雪白的皮毛挡得严实,但它的底气已经随着望凝青的诉说而逐渐消散,又重新变回了原本怂怂的样子:“就、就算是这样,我给你看了这些,你也应该有所感动吧?”
望凝青不答,眸光平静地望着它。
灵猫在望凝青的注视下越来越怂,最后忍不住讨好地蹭到她的跟前,舔舔她的手:“尊上尊上,您别气馁啊,虽然你这次没能体会到凡人的‘死之苦’,但你至少体会到凡人机关算尽却依旧无力回天的‘求不得’了不是吗?”
望凝青:“……”
那口堵在心头的郁气终究还是叹了出口,望凝青心平气和地询问道:“你的入世炼情,究竟是何种因缘?为何我并未入境?”
这个问题,灵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原地追着尾巴绕了几圈后,才用后腿蹬了蹬脸,茫然地道:“按照我原先主人的记载来看,您成为容华公主后会享尽人间富贵,等您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时再经历死之苦痛,便能在死后有一线机遇明悟‘恐惧’。”
“得失之惧。”
“可是很奇怪的是,您从来都不曾沉浸在荣华富贵之中,我也非常不解。”灵猫歪了歪头,根据它原主人的记载,安乐窝最能腐蚀一个人的理智以及心性,越是纯白越容易染黑,按理来说就算不能成功,也不应该一点效果也没有。
望凝青闻言却是摇头,道:“此道,弃之。”
这条路行不通,只能换一个方式,但经历了上一个世界的失败,灵猫和望凝青都收起了小觑之心,颇有几分如临大敌的重视。
“我想了想,这次失败的主要原因,或许是因为您本身就不慕富贵,不惧生死。”灵猫用爪子抹了一把脸,经历了望凝青的自尽,它已经非常深刻地了解到自己服侍的人是怎样心狠的疯子,正常人会害怕的东西恐怕都早已被她置之度外,“所以,我想为您安排别的炼情方式。”
灵猫想到望凝青这一世经历的一切,顿时计上心头:“看过容华公主的一生,我也切实地感受到,凡人的痛苦或许并不适合您。对于您这样看淡红尘生死的问道者,或许另一种痛苦会更适合您。”
“什么?”望凝青垂头望它。
“为信念与赤忱付出一切,却依旧无力回天。”灵猫拍拍胸脯,自信满满地道,“对于您来说,人生或许是‘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么同样的,对您来说,为信念付出一切却依旧求而不得,这或许就是最大的痛苦所在。我说得没错吧?尊上。”
“是。”
“那么,以此作为基础,尊上如果连这样的痛苦都能看开而又放下,想必心境一定会更上一层楼吧?”
望凝青想了想,灵猫说得也有道理,便在思忖后郑重地道:“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第24章 【第2章】天真世外仙
望凝青拿到了新的命书。
这一次她要扮演的反角名为“云出岫”, 是一名自幼居于深山老林、不通人情世故但剑法出众的世外谪仙。
云出岫是一名孤儿,自记事起便一直隐居于竹林深处,陪伴她的只有年迈苍老的师父以及森林中各种各样地小动物。
与世隔绝的生活养成了云出岫不谙世事、天真纯粹的性子。她从小到大, 只会与吹过竹叶的风互相角逐, 对山涧溪流弹琴奏乐,与林中的动物相依取暖。她被她的师父当做娇女养大,因此在师父去世后, 她除了天下无双的剑术以外就什么都不会了。
她不会做饭, 所以师父走后,她只能依靠小动物衔来的食物果腹;她不会洗衣服, 所以她只能日日夜夜运转内力,让自己纤尘不染;她甚至不会打扫房子, 眼睁睁地看着房屋落满灰尘, 只能以林中的树枝作为床褥。
日子过得非常勉强,直到冬天来临,云出岫终于想起了师父的遗言, 她带着师父留给她的一袋金子还有自己的琴与剑, 就这样兴冲冲地下山了。结果刚下山不久,云出岫就因为绝美的容貌招来了贪婪的马贼, 她用师父教导的剑术剿灭了马贼,鲜血几乎要染红登山的石阶。可那生平第一次见血的少女甚至都没有感到同情或是害怕,只想着尽快找到食物,然后占领一个新的居所。
山上朝来云出岫, 随风一去未曾回。
云出岫进了京,却大大咧咧地拿出了自己衣袋中的黄金。在琴中剑尚未出鞘之际, 云出岫看上去不过是一名豆蔻年华的绝色少女, 她的言行举止无异于小儿抱赤金行于闹市, 理所当然的,她被人骗得分文不剩,甚至差点被贼人卖进青楼。云出岫杀了贼人,又杀了青楼的老鸨,她的剑法傲视群雄,可剑法并不能让她吃饱,就在她流落街头之际,云出岫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让她吃了一顿饱饭,送了她一根麦芽糖,还说要送她回家的奇怪男人。
云出岫虽然天真,但也有着小动物一样的直觉,她察觉到这个男人对她的心善以及不忍,立刻就像离巢的幼兽一样黏上了他。她寸步不离地跟着,男人却总是满脸无奈地想要赶她走,他说跟着他会遇见危险,可云出岫听不懂。
除了吃不饱饭、洗不好衣服、打扫不好房间,云出岫的一生便再无其他烦恼了。
然而男子没有说谎,他们很快便遭遇了刺杀,那男子想要将云出岫送走,但云出岫却将他护在身后,拔出了自己的剑。
云出岫杀了很多人,杀到她纤尘不染的白鞋都浸泡在鲜血之中,即便如此,她依旧将那个男人护持得滴水不漏。直到天亮时分,云出岫才归剑还鞘,站在满地狼藉的尸体之上,认真地对那个男人说:“你帮我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我帮你杀人。”
云出岫得以留在了男子的身边,她不知道,那个给她吃了一顿饱饭的男子名为“祁临澈”,乃是当朝相国,以二十五岁之龄便问鼎正一品官员之位的寒门丞相,赫赫有名的“大贪官”、“大奸臣”,是无数江湖侠客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佞臣”。
之后再来说说这个世界。
灵猫给望凝青选择的是一个武侠世界,而云出岫的故事则发生在南周国,一个“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的国家。这里大多数人都能习武,人们也疯狂崇拜着武艺高绝的江湖侠客。原本的江湖与朝廷还算井水不犯河水,但近些年来江湖日渐势大,屡屡打着“江湖事江湖了”的旗子插手朝堂政事,刺杀朝廷命官、劫富济贫之事也屡禁不止,几乎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
但即便如此,朝廷也好,皇帝也好,世人似乎早已对这样的江湖习以为常,就连皇帝的底线都一让再让。在南周,武功高绝的江湖人士甚至能踩着皇帝的威严作威作福,将国库视作自己的私库。对此,朝廷并非全然不知,但武功秘籍都是江湖门派的不传之秘,皇室也只能得到一些皮毛,根本培育不出像样的人才,面对一人便可抵挡千军万马的江湖顶级高手,朝廷也是束手无策。
一年两年,年年如此,到了这一代,皇帝和朝廷官员们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都不在乎大权旁落。
可是他们不在乎,有人在乎。
祁临澈身负大才,百年一出的六元及第,由先帝钦点成为下一任皇帝的相国,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他目光长远,看出了南周江湖势大所带来的弊病之处,他深知日久天长,中央无法保证集权,权利的流散势必助长野心的萌芽,南周分崩离析就如眼前之兆。
祁临澈无法对南周坐视不管,他请求皇帝治理江湖,决不能让各别江湖门派势力坐大。可当朝皇帝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手段尚且稚嫩,心有余心力不足。是以祁临澈领了一道密令,开始治理江湖,他用计谋挑起江湖中的争端,将各大门派的势力打散,重创了江湖的根基,令整个江湖元气大伤,让皇权得以一统。
他做完这些招人怨恨的事,终于在小皇帝弱冠之年亲政之际,将偌大的江山交付到了他的手上。
而祁临澈自己,则被气运之子亲手斩杀在自己的宅邸之中。
他的一生,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不曾娶妻,不曾纳妾,形单影只,茕茕孑然。
最后的最后,与他一同赴死的就只有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执意要他管饭的粘牙糖云出岫。她如她所说的那般为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在保护祁临澈时而因一招之差而死在了气运之子的剑下,倒在了祁临澈的怀中。
于江湖而言,祁临澈罪大恶极;于祁临澈而言,他问心无愧。
至于云出岫?她既非恶人,也并非善人,只是一个太过天真、也太过纯粹的孩子。
她心如冰雪,剑上却染满了厚厚的血垢,临死前唯一挂念的事情大概就是不能让饭票逃跑、还想再吃一根麦芽糖之类的小事。她用生命换来的不过是祁临澈临终前的一滴泪,气运之子多年后的一声叹悔,也就仅仅如此了。
云出岫被江湖人称为“白衣剑仙”,这个称谓是尊敬也是嘲讽,因为祁临澈的别称为“寒门丞相”。
明明拥有傲视天下的高超剑术,却甘愿成为颠覆整个江湖的幕后黑手的走狗,在大部分桀骜不驯的江湖人看来,这实在令人不齿。
“但是呢,云出岫其实是爱着祁临澈的,虽然她完全没意识到。”灵猫为一辈子脑子都没灵光过的云出岫流下了泪来,“虽然没有明白爱为何物,却依旧为了所爱之人奉献一生;明明在苦战之时能够逃走,却还坚持着信念不愿回头;明明许下了生死不离的誓言,却为了让爱人不要愧疚而苦苦地寻找理由……这是多么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小傻子!不,我是说,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望凝青:“……”我确定以及肯定你说了“小傻子”。
但是,诚如灵猫所说的那样,云出岫就是个貌美如花、剑术无双的小傻子。
她有着令气运之子都自叹弗如的剑术,有着被人誉为“空山玉碎凤凰叫”的琴艺,如果没遇上祁临澈,她本可以过好自己的一生。
望凝青不讨厌这个故事,但她觉得自己没办法演好一个傻子。
望凝青招来了一面水镜,镜中倒映出望凝青的虚影,外表能变,血脉能改,但她无法掩藏自己的眼睛。
眼睛能够倒映出一个人的心灵,望凝青的眼睛自然也藏着她悟道的全部,可以说,望凝青的一生都写在这双眼睛里。往常她刻意收敛,不让眼中深藏的大道余韵被凡人察觉,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神也显得认真而又深邃,丝毫没有稚童该有的干净纯澈。
这样的一双眼睛,根本演不来云出岫。
当然,望凝青可以模仿云出岫的一言一行,甚至可以复述她的每一句话语,但是她演不来云出岫那种即便杀人也纤尘不染的纯粹感。
夺取生命是一件慎重的事,要如何才能做到轻描淡写,如拂去衣上白雪一样从容恣意呢?
“而且,杀人会沾染因果,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望凝青望向灵猫,试图得到一个回答。
“哎呀,我明白的,您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灵猫甩了甩尾巴,“给您安排的都是命数已到、或者罪大恶极之辈,这种人不必承担因果,而且你辅佐皇朝有功,拿这份功德去填就好了。尊上,您别忘记了,坚持不杀人不沾染因果可是您第一世失败的主要缘由。”
望凝青保持了可贵的沉默,她无法否认这一点,如果不是她为了不沾染因果、多此一举地对朝臣出手,她或许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了。
“您看,云出岫的性格其实和您很像,都是一心剑道,心上无尘,不将凡尘俗世放在眼里的人。”灵猫热情地推销道,“但是云出岫比您更柔软,也比您更天真,她执着于某种人或事,便会不顾一切地前进,是一个简单而又纯粹的人。想要撑起这个角色,不需要太多的修饰,也不需要太多的算计,非常适合寂焉千年的您。所以我想,或许可以借助云出岫来让您入戏,体验一把红尘翻覆的无常命运。”
“只是,有一个前提条件。”
望凝青看了它一眼:“你说。”
“云出岫与其说是追逐信念,倒不如说是追逐丞相的虚影,不是爱也胜似爱。但是很显然,您不会对凡人产生这种感情,所以我可以封印您的一部分记忆,让您以最好的心态来入情。”灵猫说道,“那么,您告诉我,哪个年纪的您有可能会对男子动心?”
望凝青:“……”
望凝青沉默了,与其说是思忖,倒不如说是彻底的失语。
“……这与喝孟婆汤有何区别?”
灵猫的笑脸渐渐消失:“……您不会告诉我,除非人生重来,否则没可能谈恋爱吧?”
望凝青又看了它一眼,没吭声,但显然是默认了。
灵猫几乎要抓狂了:“您修真问道之路如此漫长,难道不曾情窦初开,心慕一人吗?”
望凝青目光凉凉地道:“有,及笄之年,曾心慕师尊。”
铭剑仙尊——以剑入道的当世第一仙,仙界中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这个凶残的爱慕对象让灵猫傻眼了许久:“……后来呢?您告白了吗?”
“内窥本心,坦荡光明,我告知师尊后便自请慧剑断情丝了。”望凝青气定神闲地道。
“……再后来呢?”灵猫彻底成了傻猫,它觉得自己不管听几次,晗光仙君的行事作风都充满毒性。
“再后来,师尊飞升,我就成了曾经的师尊。”望凝青垂眸,容色淡淡,她的眼中有星河流转,太极双生,“再回头看时,便觉得那点男女之思不过大道万里烟云之中的一点阴霾,我钦慕师尊,不过是弱者慕强罢了。”
灵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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