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星空,繁星点点,苍茫大地,群山寂寂。
淡淡星光洒在辽阔的草原,巍巍大山矗立遥远的前方,一队千五人的孤军默默行进在广袤的大地,就如一群正在自投罗网走向那远处吞食兽的渺小蝼蚁。
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深秋的夜风已凉,秦慎紧了紧身上衣裳,从心底涌起对命运的无尽寒意。
莫名其妙的抓捕,迫于无奈的从军,汹涌来袭的匈奴,冥冥中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强行和这个时代扯到一起,在半个时辰前,当他站在高台,他曾有过那么一丝不真实的幻觉,就如他曾在某个梦中见过这一切。
他倒希望这一切真的仅仅是个梦,当他醒来,时间会冲淡所有,直到某一天,这个梦亦会成为他生命中一个模糊的记忆,但他也知道这并不是梦,因为梦里没有这样的真实感觉。
一阵凉风袭来,秦慎再紧了紧衣裳,却忽然浑身一震将手掌停在胸口,触手处恰是或许将他带来此处的玉佩。
隔着衣裳他缓缓蜷指握住玉佩,他能感受到玉佩的温润滑腻,他也似乎感觉到玉佩正向他传递着无穷的力量与信念,那种感觉相当震撼,就如他的手和玉佩连接起来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他真的不明白。
如果这世上真有天意,那上天将我送来此处的意义又在何处?为了让我见证这个两汉之际的起起落落?还是为了让我品味这个人世的对对错错?迷茫中松开手指再次极目远眺,黑暗中气势磅礴的山影此刻又仿若幻化成一尊保护神。
至此,他的心中瞬间生出一丝明悟。
万般幻象,皆源于心。
无论真也好,假也好;成也好,败也罢。后世今生,只要自己面对一切困难迎头而上,砥砺前行,无愧于心,成败生死,前因后果又还有那么重要?
“你变了!”策马身侧的瞿寒借着微弱星光恰好看到这一幕,审视中轻声言道。
“嗯?”心有所感而沉醉其间的秦慎微一错愕旋即明白对方所指,扭头朝他打量几眼,忽然道:“你也变了!”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而笑,深厚的情谊似乎也随着这简单而又大有深意的话语变得更进一步。
“你俩在说什么?为何我完全听不懂?”另一侧的薛玉闷声问道,显得苦恼之极。
秦慎看他一眼,亦真亦假的小声笑道:“我俩在说你也变了。”
薛玉顿觉一阵颓然无语,这段时日以来,他总有种头脑不再够用的感觉。
放开怀抱,秦慎未再管他,然而自出关之后,他胸内始终有股掺杂着各种情绪而不可言状的激亢之气难以纾解,以至于想要通过与人倾诉来慢慢将其冲淡释放,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话题,默然片刻,始轻声道:“我忽然想起一首出塞诗,用来形容此情此景最为恰当不过。”
“洗耳恭听。”瞿寒的话语中流露出几分期盼之意。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彩!”只待他缓缓吟完,一直为插不上话而苦恼的薛玉终于找到机会率先喝彩。
七言虽盛于唐,然类似格式却起于更早的先秦民谣,是以秦慎并不担心两人会因这种诗歌而将自己划为异类,只是在听到对方的喝彩后饶有兴趣的问道:“彩在何处?”
“这个……”薛玉滚动着眼珠沉吟起来,他本就是单纯的为彩而彩,可没想过别的意思,现在将军询问于他,又该如何回答呢?
短暂思索间灵机一动,心忖拍马总不会错,遂挠头爽快道:“将军做的自然就彩,就如你的箭技一般。”
对他极力思索却给出这样的滑头答案,秦慎闻言不由哑然失笑,过了片刻始澄清道:“此诗非我所作,况且文武不同道,谁又与你说武强则文妙?”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次薛玉回答的十分快,只待他话音落地,立即不假思索的以言相应。
“你会卜卦?”秦慎讶然发问中诧异之极。
他记得殊途同归这个成语便来自于《周易》,而古代并不似后世般一时兴起想看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总是带有目的性的去寻找想要的书籍,得到后亦会视为珍宝,刻苦研读以满夙愿,因此薛玉能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恐怕于卜卦之道亦是深有涉猎。
难得看到主帅这般吃惊模样,薛玉见状不由颇为沾沾自喜道:“当然!我……”
“咳。”瞿寒轻咳一声将其打断,投以严厉的一视后,转向秦慎道:“秦兄休要听他胡诌,他不过是以前因我借阅此书而有幸观摩片刻,皮毛都恐怕未曾理解,又谈何卜卦?再者经谶之言大皆是故弄玄虚取巧之事,还望秦兄千万勿要痴迷其中。”
对他如临大敌般的态度秦慎先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随即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也不过是好奇罢了,实在谈不上痴迷此道。”
“那就好。”瞿寒一如既往的淡淡言罢,转而岔开话题道:“听秦兄方才那诗,虽不乏豪迈之气,却也不无萧瑟之意,万里长征人未还,万里……”
就此反复将此句低吟几遍,这才扭头难以确认般道:“秦兄对此次出征并无必胜把握?”
“于瞬息万变的战事而言,又有几人敢言必胜?”秦慎摇头微一喟叹,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却也并非全无把握,只是每当想到我要领着这风华正茂的千五骑去牵制数万匈奴,总难免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感,这并非是为我自己……”
说着回首看向身后隐藏在黑幕中只能瞧清一丝模糊身影的众多将士深深一叹,不无感伤道:“而是为他们!”
瞿寒垂首默默品味片刻荆轲刺秦的那种悲壮与无奈,始目视前方道:“既如此,那秦兄当时为何不加以拒绝?虽然秦兄归来后并未明言,但我相信都尉并非是命令于你,而是征询于你。”
面对瞿寒微带质疑的话语,秦慎默然不语的幽幽叹了口气,再无言语。
“你太过多情!”瞿寒直视着他语含三分感慨七分无奈的缓缓说完,目光回到深邃的黑夜,沉声道:“我说此话并非指责你,于普通人而言,多情或许是不可多得之优点,然而于征战沙场之人而言,这却有可能会使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对此秦慎没有立即予以否认或作任何回答,只是心中不知作何想法的再默然片刻,始平静的淡淡道:“瞿兄难道忘了奥古斯一事?”
可你最终不还是放众人离去!瞿寒张了张嘴几近脱口而出,然而这又有何意义?如果他真是本性如此,难道又会因自己三言两语而做出改变?既如此,自己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给对方徒添烦恼罢了。
一个人,唯有经过千锤百炼,其心智才会坚定如铁!瞿寒无奈的幽幽一叹,不复言语。
大军无声的继续行进在黑暗中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草原,一道流星从头顶划破夜空飞闪而逝消失在遥远的山际,仿若为悍不畏死的众人指明灯蛾扑火的方向,又似为奋勇直前的众人送上最后一程。
默然无言间感受着这种令人倍感压抑的气氛,瞿寒心觉分外沉重之余,漫不经心的打开话匣道:“听方才那诗歌后两句之意,秦兄似乎有意将自己喻为李广李将军,只是秦兄虽然神勇堪比李将军,却可惜……”
言至此处微微一愣惊醒过来,暗道我这也是心乱了吗?却又不得不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直言不讳道:“却可惜李将军结局并非太好。”
“我不过心有所感罢了,又怎敢自比李将军!”秦慎自嘲一笑,就似对他话中无意却又蕴含的几分诅咒之意毫无所觉,直至过了片刻,这才似表白心迹般不甘心的感慨道:“再则,就算我真有李将军那般能耐与功劳,这世上亦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汉武帝让我落得如此下场!”
听着他傲然中又不无自信的豪言,瞿寒借着微弱的淡光深深看他一眼,唯恐自己再多说多错,遂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