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是受教于小儿,沈某三年前曾做客于长安的一场宴会,躲酒时遇见一个小儿,尚是垂髫,沈某与他戏耍时他笑问沈某自何处来,我言自荆州,小儿问我荆州与江南相比哪一个远,我说江南更远,那小儿又问荆州与日月哪一个远,我言自是日月,未想小儿大笑,说日月比江南近,怎么反而比荆州远。”
“沈某惊奇之下问了才知道这小儿是江南人,尚未知事便随家人北上,未见江南如何,恰那日宴会上他家祖父见到一位江南故人,二人思念故土,潸然之中谈及江南永不可见,小儿便叹原来日月不及江南之远,不然何故举目得见日月,不见江南,沈某……”
他一脸快意地畅谈,却不见身边所围着的人群脸色俱显异常,那吴郎与他相惜,已然听出不对,赶紧拉了他一把,“沈兄,说了这许久你也该口渴了,不若去外间茶寮共饮一盏。”
他这才慢慢收了声,对周围人异样的神情颇为不解,正待要问,便被吴郎拉出了酒楼。
楚姜凝眉看着楼下的熙攘,缓缓将视线移到了梁王那间阁子,轩窗前栖了一片竹帘,有两只画眉在竹帘前遮荫。
她启唇轻声道:“原来是一招一石二鸟,这算计真是打得好。”
如今南北通达,什么人永不可见江南?自是南齐旧主齐王。
谁人与齐王是故人?自是南齐旧臣,江南世家。
方晏骗了她。
除了虞氏与齐王,他还要将陆氏与顾氏一并毁掉,为了这个目的他还要将护着江南世家的东宫一并拉下来,便会碍及她父亲。
她置在栏杆上的手骤然收紧,眼中现出几丝冷芒,回身对沈当交代道:“去看住那沈郎君,他走出这楼,怕是再难见踪迹了。”
沈当便立刻动身,她又看了梁王所在那阁子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提起裙摆向东侧的楼走去。
采采看她神色冰冷,忙上前扶着她,“女郎慢些。”
“慢不得,我因情废理,已是荒唐,如今再不幡然醒悟,恐是终生皆要亡于他手。”
方晏在窗口看到她往太子阁中走去,逗引画眉的手顿了顿,向刘峤告罪一声便去到廊上。
他侯在楼道拐角,等她过来,“九娘……”
楚姜顿下脚步,裙摆拂在栏杆上,眼中晦暗不明,本欲质问他,却看到他眸中一如的深情,忽向后退了一步,头也不回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眸光霎时间黯淡了下来,深看了她背影一眼,却并未多做停留,回到阁子中便将梁王请到窗前,将她的去向指给梁王看。
“殿下,此女巧黠。”
刘钿不知他们说谁,也来窗前看,一见是楚姜便赞同笑道:“看来我与先生所见略同。”
刘峤却侧头看了眼方晏,“先生何有此言?”
他向后退了几步,看了刘钿一眼道:“方某欲报殿下以实情,却只欲叫殿下一人知情。”
刘钿顿时竖起眉头喝道:“二哥的事便是本公主的事,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刘峤轻笑,看着这听了下头一番辩论还毫无察觉的妹妹,暗想以她的天真,有些事,她还真是一丝一毫都听不得,而自己有意于那位置,对她更该隐秘,让她一直以为自己淡泊卑微才好。
想着他便哄了几句,才叫刘钿心甘情愿地出去了。
方晏的目光正看向窗外,那一袭倩影已经去到了太子的阁子前,正在窗口与她的兄长对谈。
他嗓子紧了紧,“殿下先前好奇方某的身份,适时不谈,实是伤痛难提,而今楚九娘却要先行揭露了,方某便也不该隐瞒。”
“先生此话何意?九娘她,如何知道先生的身份?”
方晏听他竟也唤得亲近,手指动了动,先前想说的话便拐了个弯,“她去金陵寻的那位神医,正是方某的恩师。”
如此奇巧,便是刘峤再镇定也无法淡然了,复问了一句,“那位神医,是先生的恩师?”
方晏点头,脸上那张面具竟也将他愧疚的神情呈现得分明,“我本不姓方,而是姓罗,南齐的大鸿胪罗瞻,正是我祖父。”
刘峤凝神,向亲卫看了一眼,谢倓立刻禀道:“其人曾在齐王面前为南阳王求情,却连带了家族俱被杀害,只有一女留在宫闱,后沦落风尘,去年虞氏大乱,方脱离苦处。”
刘峤便蹙眉看向方晏,“虞氏之祸,亦是先生所为?”
他点点头,“恩师与我祖父有旧,将其弟子与我调换,因此我才得以幸存,恩师博学,除医术之外,本领尽数授于我身。楚九娘前往求医时,我与虞氏的暗斗波及于她,兼之恩师对她毫无防备,叫她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之后我便再未重返药庐,方才知其在楼中,便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够识破我的伪装。”
谢倓听得入迷,一听他停下便好奇道:“故而是先生的伪装令她识破了?先生您是如何伪装……”
“谢倓。”刘峤轻唤,“可是她听出了下头这辩论不对?想到了先生的身份?”
方晏点头,“我之所以相投于殿下,并非为功名前途,只是想要为家族报仇而已。我与江南世家之仇,楚九娘亦从我恩师处得知,适时恩师以救治之恩恳请她隐瞒,而今却见其背信,也是怪我并不曾改换了姓氏,又去她面前试探了一番,不想她竟聪慧灵巧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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