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晏冷眼看着他讲诉,此时这年过不惑的魁梧男人像个小孩一般委屈,可是他神色没有丝毫松弛。
戚翁或许是记起了曾经的师徒之谊,看到方晏面容未改便知他不在乎虞舜卿曾经是否真心过,便打断他道:“要诉苦,歌楼里多的是可怜人听你哀嚎。”
虞舜卿受一声喝,便慢慢止了声,看着方晏负手立在身前,只一瞬就明白了他收到那书信是何人所寄。
“莫不是那信,是世子所寄吗?”他迟疑问道。
“是我。”方晏走开几步,“我给虞六娘、你、虞三郎、虞八郎共四人各寄了一封。”
他听着这几个人,找不到任何相通之处,却十分害怕他会向虞氏复仇,辩解道:“世子,当初只是我二哥一人所为,族中其余人并不……若说过错,至多也是不曾出言替将军陈冤……”
方晏听到他口口声声唤“二哥”,却将责任都推卸在他身上,冷笑一声,“我当然明白,我甚至都不想杀虞巽卿的,若说冷眼见我父母弟妹含冤的,何止你虞氏一族呢?”
虞舜卿疑惑地看着他,便见他望向窗外,“齐朝那些世家望族,满金陵城的百姓,谁人在那江水畔为我父亲哭过一声?我若如此记仇,该要杀尽了天下人。”
“并非不曾哭过,只是不敢而已。”虞舜卿低声辩白道:“当年齐王之残虐,世子不会不知,百姓们谁敢为南阳王喊一声冤呢?便连戚师傅他们,若不是朝臣进言,他们如何还能活着……”
“所以我不恨齐朝旧臣。”方晏依旧冷漠,眼里却含着痛色,“只是虞巽卿不该再如此了,天下人都知道我父亲忠良,天下人都知道他虞巽卿卑鄙,可是忠良赍志而殁,小人处尊居显,这算是什么道理?”
他分明不曾指摘到自己,可是虞舜卿却心中一阵心虚,他为自己多年来不曾为南阳王叫冤而惭愧羞愤。
方晏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戳中了他那可怜的羞耻心,“我明白你们都在想什么,你们想着天下人都知道我父亲的冤屈,今时无人为他伸张,自有后人作书立传,既如此,你们何苦去得罪虞巽卿呢?”
他被方晏似笑非笑的眼看着,如芒刺背,血脉里似乎淌涌起一阵无端的战栗,激起他的羞愧和卑劣。
方晏看出他的羞愧,收回视线,“可这不是我要的,青史里那淡描的几笔,不够书写我父亲的冤屈,也不足以缝缀我母亲弟妹的无辜。”
虞舜卿听着他森冷的语气,内心的羞愧被尽数勾出,“世子,我……我愿意为将军伸张,我去长安,找北周的天子。”
他激动起来,“将军若是活着,也该封王,平冤之后,世子便能取代齐王,我们去求天子为将军正名……”
他这话何其好笑,连戚翁都气笑了,“你这蠢货,北周天子为何要为已亡之朝的旧臣平反,若是将军在世,又如何沦落至亡国之境?”
方晏也道:“虞五郎君,前朝旧事,前朝人了结。”
他明悟过来,缓缓平复下心境,想起收到的信,犹疑道:“世子送那信的目的是?”
“送信给虞六娘,是因为她是虞将军的女儿,又时常追念亡父,她该知道真相。给虞三郎是因为他蠢笨,却渴望权欲。给虞八郎,是因为他是会稽的郡守,若是虞巽卿不在了,他可为虞氏第一人,而给虞五郎君你,是我认为你曾也算得是忠良。”
一个“曾”字,仿佛在发泄着什么不满,虞舜卿看向他,却不见他神色有异,犹豫中问道:“那信中所写,尽数为真吗?”
方晏低眉,唇角微动,“你若不信,怎么对徐西屏的幼子下手了呢?”
他霎时无言以对,“可是如今我二哥正得周朝太子青眼,虞氏一族系于他身。”
“不,虞氏一族系于你身。”
他听到方晏沉静笃定的语气,深以为惊奇,“我多年未理外事,撑不起一族。”
方晏叹气,“我本也不想你会舍得大义灭亲,我只以为你也觉得虞将军与我父亲实在不值,若是死于敌手,是大义殉国,可是死于至亲手中,他们如何安息?”
虞舜卿见他似乎有些失望,忙辩解道:“属下并非不愿为长兄与将军陈冤,只是此事需徐徐图之,虞巽卿执掌虞氏多年,族中莫不信从……”
方晏听他“二哥”也不唤了,轻笑道:“莫不信服?五郎君你不就不服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等他解释,方晏又道:“都是嫡支,他不过占了个长,难道你当不得族长?虞八郎当不得族长?”
他怔愣着看向方晏,“虞氏……虞氏不会舍他。”
“虞氏早就该舍了他,两日之后,长安的折子就该到了,其中必有一道是今岁考课的结果,虞八郎的会稽郡守做得其实很好,任谁看都该给个上上,但是五郎君猜猜,这回他能否得到上上?”
虞舜卿诧异地看向他,想到虞氏这几月里为了得到卓越的政绩,将大半的积攒都拿了出来,这竟还得不到一个上上吗?
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却不敢顺着这问,只问道:“难道世子在长安也有耳目吗?”
“我还没有手眼通天。”方晏淡淡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周朝的吏部尚书,是左融的舅兄,不巧的是,东宫诸属官中,最厌烦虞巽卿的就是左融,其次便是楚崧,更不巧的是,那位吏部尚书,还是楚崧的表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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