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仍然记得父亲那日震怒,那是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怒火,我从未见父亲发过那么大的火,那日他将覃儿关在阴森漆黑的祠堂里关了整整三日三夜,放出来时覃儿早已经昏阙过去,差点儿闹得不省人事了——”
“大抵是坏事做多了罢,腿摔断了,我在床榻上躺了三月,腿留下了病根,不小心跛了,虽不甚明显,却也令父亲和太太心疼不已。”
“也就是至那以后,果然太太和父亲更加爱护和维护我了,凡事以我为先,凡事都以此事责骂于他。”
“久而久之,覃儿越发叛逆,越发反骨,凡事与我对着干,与父亲对着干,甚至在太太面前也依然叛逆作乱,直至后来我们二人水火不容!”
“我的计谋得逞,爹娘终于更喜欢我,更维护我了,我原以为我会非常非常开心,可没想到后来我并不开心。”
“其实长大后,我十分后悔,数度想要弥补,然而伤害已铸成,我们大约……回不到从前了。”
“公子为何同我说这些?”
伍天瑜笑了笑,道:“大抵你是……你是特别的人罢。”
夜晚安静如斯。
大雪后的夜晚,最是好眠,然而这晚元宝儿却又一次的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也是奇怪,从前在厨房时,他夜夜睡得大好,唯恐太阳出来太早,惹他哈切连天,后来便是去了……去了凌霄阁,虽日日遭打遭罚,过得担惊受怕,并不舒心,却也依然每夜呼呼大睡,一觉睡到日晒三杆,有时在门口守门时,靠在大门上都能倒头睡着。
不想如今来了这玉晖轩,神仙似的地方,日日清闲,又无人刁难不说,每日还能得大公子照料投喂,这哪里是给人当下人的,比地主家的儿子还要过得舒心富足。
然而奇迹般的,一连着好几个月元宝儿都睡不好觉。
时常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梁,在床榻上滚来滚去,辗转反侧。
明明什么都没想。
可就是难以入睡。
这晚,许是大公子的那番话的缘故,时不时的在元宝儿脑海中来回传响。
他没有想到,那个人,竟是那样的人。
他以为的恶迹斑斑,他以为的人品败坏,竟原来都是有出处的。
或许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所谓十足十的好人或者恶人。
再好的人也会有自私的一面。
在恶劣的人也会有善良的一面。
而那个人,伍天覃,他或者并没有元宝儿想象中的坏。
尤其,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曾恨他恨得牙痒痒,有时候恨极了,恨不得咬他的肉,喝他的血,嚼他的骨头。
可是不知为何,无缘无故的,那股子恨意竟莫名其妙,渐渐消散了些。
元宝儿并不知其意。
其实,自来了玉晖轩后,他极少极少想起过那个人。
玉晖轩清净,没人在他跟前主动提起过。
又加上元宝儿有意无意的压制,日子久了,就跟世界里没有过这样一号人了似的。
可是今日大公子冷不丁提起了。
于是,元宝儿忍不住想了起来。
他年纪虽小,对许多事情虽有些懵懂无知,可到底男人堆里长大,并非不知世事。
譬如,他小小年纪就知道那恶霸马富贵是个男女不忌的恶心玩意儿,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男人跟女人好,有时,也会有些另类变态,男人会跟男人好。
所以,仲秋那日,老爷太太大怒,是因为,他们以为伍天覃跟他……好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大鳖怪从来就不是个喜欢男人的人。
他曾一度要将鸳鸯收房,还因凤鸣楼里的凤芜姑娘,闹得整个太守府数月不得安宁,这些传闻,便是当时远在厨房的元宝儿都曾有过耳闻。
大鳖怪跟他?
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纵使骇人听闻,难以置信的背后,或许,曾经也有过那么一瞬间,令元宝儿心惊肉跳的同时,也曾有过一些迷茫和心跳。
旁人不知,可元宝儿却十足十的清楚明白,大鳖怪日渐对他态度大改的端倪。
尤其是在他挨了板子后,在他搬入正房后,也在他遭马富贵欺凌之后,更在昔日,在老爷太太面前,他对他势在必得的维护和霸道的占有欲。
元宝儿似懂非懂。
却依然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
无论何时想起,都仍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他情愿相信,是太太,是老爷,是他们误解了大鳖怪,一如当年,大公子扬言是被他推到大树下的那般。
定是那样的!
绝对是那样的!
话说元宝儿熬得眼下一片乌青。
大半夜他翻身起来喝了口水,又将屋子里的炭火灭了,磨磨蹭蹭等待了许久这才重新躺了回去。
那晚的元宝儿头疼欲裂,越想,脑袋越疼,越发难以入睡。
那晚的元宝儿满心满眼都是盼着快快睡着。
只觉得除此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浑然不知,太过安静的雪夜,会发生怎样的惊天动地的浩劫。
也就是那晚过后,元宝儿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成长了,他懂得了人生的无奈,和命运的无常。
也懂得了,每个人与人之间的相识相遇都是那样的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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