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竞云嫌他聒噪,也不言语,转身就往院子外面走,小太监恼怒地跺了下脚,却又忍不住跟上,“哎,你就是个马倌,牛气什么呀。我可不轻易夸人的!”
陆竞云依旧不理,他原是对徐家半点兴趣也无,可昨夜之后他却开始打量观察周遭的一切,并对宅子深处产生了几分好奇,他有些想从小太监口中了解那徐家少爷,但强烈的自尊并不允许他主动打探东家的事情。
他罔视身后的跟屁虫,只在砖墙之下漫无目的地缓缓走着,此刻钢琴声又在墙内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正印证此间少年心事,陆竞云停步举目看去,一枝红梅斜探出了屋檐,落在灰色的墙面上似一幅留白过甚的画作,有只喜鹊在枝头一俯一仰地翘着长尾,而后展翅飞走,灵巧的乐韵也如叮咚泉水般飘逸流泻出来。
“你……”小太监凑到他面前,看他冲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知趣地放低了声音,“你不会又要偷看我们少爷吧?”
“我为什么要偷看。”陆竞云连忙转身快步走开,他的耳后微微发红,还好戴着帽子,他的慌乱不为人所见。
“偷看倒也正常。”小太监得意地摸了摸下巴,“‘欲寻辽北麟角文气,齐山徐府十分尽占。’北疆虽不如江淮人杰地灵,可谁不知我们二爷论相貌才华也是能胜过南人的!”
“这倒不太清楚,只是,你家少爷平日不出门么?”陆竞云想起昨夜情形,终忍不住问道。
“嘿呦,这你都没听过!不行,虽然你进不得内院,我也得找个机会让你见见什么叫人间绝色!”小太监平日里嘴上其实也没那么松,但他就是被陆竞云的英俊相貌蛊惑住了,又怀着对自家少爷一向的维护仰慕,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
原来徐家共有四位夫人,两个公子,大少爷徐风眠多年前循家族传统为官,却因公殉职,徐老爷受了打击,在十四年前二太太生了二少爷之后,便举家搬迁至山原里,平日里只叫二少爷练些琴棋书画,读些古书典籍,并不让他沾染政事,也不许他独自出门,生怕他受到什么闪失,而前些年新来的四太太年初怀了孕,过些日子也该生产了,不论是男是女,想来又是徐老爷的另一块儿心头之宝。
“我们少爷的画作,想要得手都需在城里拍卖的。”小太监讲罢了他家少爷“琴、棋、书”上的造诣,尤其要大讲特讲这画上的才华,但此时琴声突兀地停下,院子也里传来惊叫纷乱之声,外边的丫鬟们都慌张地往里跑,只一个从里跑到外边儿喘着气叫小太监,“仇立,赶紧回去帮忙,四奶奶要生了!”
昨夜刚热闹完的府里一下子又喧嚷起来,徐家原是有私人大夫的,只是离日子还早,那大夫便不在府内,管家就开着车去寻,忙来忙去一整个下午,上灯时分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响亮地在宅子里响起,众人都欣喜不已,互告母子平安。
四太太生的是个姑娘,徐老爷虽然重男轻女,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却因为对她的宠爱,依旧表示了强烈的欣喜和体贴,抱着娃娃一直呆在房间里没出来,厨房里也开始给产妇准备补品了,陆竞云看着这一下午府里的慌乱,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他难免想起自己母亲来——既受了怀胎之苦将他生到人世间,又怎么就这样无情地抛却了自己呢?既与父亲曾经也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怎么就在他离世后一个月就寻了别人呢?
情字何其易改?亲情既如此,爱情又怎么坚若磐石?她当真是好狠的心。陆竞云沉默地想着,遏制再三,悲怆之情与愤怒之火还是充斥于整个肺腑,他转回厨房舀了些水喝,却见小太监这时又跑了进来冲他招手,“哎,你随我来一下。”
陆竞云仿佛受到了一种隐秘的暗示,他随小太监转到僻静处,小太监就拿出一张窄窄的字条来塞到他手中,“你嘴巴倒是真严,上午跟你说了这么久,敢情你已见过少爷了!这是少爷给你的,切记保密!”他说罢就急急忙忙回内院了,陆竞云接过那带着墨香的字条,心脏便骤然狂跳起来,期待、难以置信、未知的忐忑席卷得他头昏脑涨,他鼓起勇气迅速展开看了一眼,只见那上面的字迹鸾翔凤翥,一如执笔之人的惊艳:中夜厩前愿见君。
鹅黄色的圆月如同笼着一层轻纱,朦胧半遮于云后,皑皑旷野上的雪粒闪着无尽动人的银光,似与渺远的星子一明一灭地呼应,陆竞云走去马厩的时候,徐江眠已等在那里了,今日他未再穿着意图逃走的黑衣,而裹着一身跟白雪相称的银鼠褂子,浅青色忍冬纹的竖立领线包着修长匀称的脖颈儿,下身收腿长裤扎进皮靴里,虽然有些肥大,却愈显得他腰长腿细,陆竞云再观其容貌,更品出无尽儒雅风致,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境又乱作一团。
“做好了苦等一夜的准备,还好你如约而至。”少年笑着开口,两靥流华,却又隐着丝独特的哀愁,因而原是明媚耀眼的相貌,也被镀上一抹清冷。
“叫我来何事?”陆竞云问。
“放心,只想请你教我骑马,夜半在山中逛逛也是好的。”徐江眠笑着指指身后,又道:“你陪我遛马,我有银元相赠。”
陆竞云听到前一句话时还暗怀了期待,又听他要给自己银元,忽觉心里不快,转身便往后走,“我并不缺银元,二少爷另请高明吧。”
“请留步。”徐江眠暗惊于此人性情之孤傲,忙上前拉住他手臂,“我是实心请教,并无旁的意思……实是不晓得你缺少什么,又怕让你白费了力气时间……方才是我唐突,先给哥哥赔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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