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他娘跟鲁地的一位高官走了,从那以后,陆家便已经支离破碎,祖母把对他娘的怒火与怨恨都发泄在陆竞云身上,却又无可避免地从他身上看到自己死去儿子的模样……
老人被这样纠结的痛苦所折磨着,对他打骂过后有时又会抱住他痛哭……因而这一路上,陆竞云已下定决心,到达辽北安顿好祖母后,他便永远离开这里,可能这对他们祖孙二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陆竞云在外面呆了一会,又回到狭小的空房间里静静等待,橘红色的夕阳已斜照下来,透过方形的窗棂落映在他放在膝前的手背上,烙下一丝暖意,他反转过手来,光束便落在他的掌心里。
一阵半含忧伤半含温暖的美妙琴声隐隐遥遥从宅子深处响起,仿佛就是为此刻温柔的夕阳所弹奏,窗外人影匆匆憧憧,房内却似遗世独立般极致安谧,陆竞云握着这缕阳光,痴坐在炕边,他感受到流畅的音符旋转倾泻在他身侧,像一个看不见的陌生怀抱,而对面的厨房里也飘出一股元宵馅料的香甜气息,他嗅了嗅,眼泪便无可遏止盈满眼眶。
冰冷和饥饿已不会让他落泪,可温暖和甜蜜却让他情难自禁,陆竞云默默拭了泪去,起身悄悄闪到屋后面的窄道去,仆人们都在厅里忙碌,暂时没有人来到这里,他轻巧几下便爬上了屋顶,越进了正厅的墙内。
钢琴声又近了一些,弹琴的人一曲奏罢,停顿了须臾,又换了首更为欢快的曲目,不知为何,这首反倒没刚才的乐声流畅自然了。陆竞云蓦然想起白乐天所云: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心积和平气,木应正始音。琴声能反映心境,这话倒是不错,想来弹琴之人心里亦有愁绪。
他怀着几分好奇,又纵身去上另一栋墙,刚攀到屋檐上,身下便响起一声夸张的怪叫:“嗳呦!这哪儿来的野驴子,都跑四院来了!是想偷看我们少爷么?”
陆竞云被骇了一吓,松手跳了下来,原来这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小厮,大概有二十岁的模样,正气鼓鼓地对他怒目而视,陆竞云稳稳落在那人面前,站直身体,倒比他高出了几分。
“你是刚来的?怎么这么没规矩!”那小厮先是嫌弃地打量他两眼,仰头看清他相貌时又仿佛缓和了些脸色,轻咳一声道,“那个啥……赶紧出去,不然周管家看见要骂了。”
陆竞云点点头算是道谢,走出门之后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因为他听到钢琴声已经默默地停了下来,里面的人仿佛正倾听着这里的动静,他红着脸暗忖道,听见也好,这下更不用留下了。
等他回到前院,佣人们已经开始鱼贯而入,把菜品送到内院,周管家笑容可掬地站在角落里,和祖母交代着任务规矩,想来是那太太对祖母做的饭十分满意。
“竞云,快来听着。”老太太好像好久都没这样笑过了,她把陆竞云一把拉过来,“周管家,那我孙孙也可以留下来了?”
“可以。”管家又看了陆竞云一眼,心道他这样野性,绝不能放在内院,笑着道:“我看他有那么些年轻人的朝气,不然就学着去厩里饮马吧。”
陆竞云垂下眼帘并不言语,老太太却一下子失落起来,她听出来管家的言外之意,是指自己孙子不懂礼数规矩,连在院子里打杂干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和牲畜呆在一起,她怔怔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请求,陆竞云余光看到她此时模样,心中一涩,因而抬起头对周管家道:“我之前伺候过马,做这个再合适不过,多谢管家,您费心了。”
周管家听他此言,反倒有些错愕,他把马厩的钥匙交给他,轻笑一声道:“现在天气寒凉,你就别住马厩了,一会儿叫刘婆给你拿套衣服被褥,你和你奶奶住在后厨旁的屋子里便是,那里暖和一些。”
陆竞云和祖母再次谢过,周管家又交代了些事情,他们便回屋去收拾行囊了。
虽然是在寂静山中,大户人家的元宵夜却也热闹,但这份节日的欢欣却只属于主人,年轻侍从们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点灯笼的、放烟花的、上菜的、筹备台戏的串来走去忙个不停……陆老太太做完饭之后反而闲了下来,陆竞云也洗了澡换了身新的厚褂子,他祖孙二人坐在炕上,听着后院的乐声喧嚣,难得平静地相处了一会儿。
陆竞云已打定今夜离开的念头,所以他也难得地说了些劝慰安抚老人的话,直到老人沉沉睡去,后院的声音渐渐消却,他才轻轻从房里出来,一抬头,月轮已升至中天。
他什么行李都不带,只轻巧翻出院墙,发现远处的马厩里燃着一豆灯火,他缓缓走过去,那灯火便突兀地熄灭了。
难道今日有贼?陆竞云沉吟片刻还是迈步过去,门锁果然不见了,一排排马儿都在歇息,厩内空无一人,他三两步上去拨开厚厚的草垛,一个蜷缩着的清瘦身影便露在了月光下。
这人戴着皮帽子,穿着一身黑褂,背上挎着一只很大的包,头深深低着,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想来是贼没错了。
陆竞云迅速查点了一下马匹的数量,一匹不少,想来他是刚刚进来作案,若将他此时扭送到管家那里,自己今夜必是走不了的,但就这样离开,任由他将马儿劫走,第二日徐家必定会逐出自己的祖母,陆竞云只能暂放自己的计划,紧紧捉住了那人的肩膀。
那人被他按得疼了,祈求般地抬起头来,那是一张极俊俏秀隽的少年面孔,较原上的落雪还要明净,秋水般潋滟清透的眸子倒映着月色,樱红色的唇微微抖着,喘着不均匀的寒雾,仿佛是画报杂志上的人像动了起来,何等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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