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江湖中人倘若支撑一个人坐到皇帝的位置上,那么这些人纵然不想成为权臣,也一定会有人想将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尤其是跟您亲近的弟子,权力是会让这些人腐败的,他们中会出现第二个蔡京,第二个傅宗书,您也难保不是第二个如今的皇帝。”
“所以您选择寄情山水,与其让自己在京城里眼见得万事不顺,却不能做出什么颠覆性的举动,不如干脆云游天下,做些见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的举动,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你是个聪明人。”方巨侠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到了他这个身份的也并不适合将有些话再说得过于直白。
“但您敢想,却还是不够敢为!”时年语气坚决。
方巨侠已经有很多年不曾遭到过这样的指摘了,可他又得承认时年说的不错,因为她紧跟着开口说的是,“这天下间从没有什么不需经过循序渐进的演化,您觉得权柄一人在握,当今无所顾忌,那为何不立足京城,作为一种无形的制约。”
“您说不为一家一人效死,还是为这样一个君主,宁愿能救一人是一人,但要说救人,如今当务之急是边关之事,对金、辽二国的侵略之心早做准备。您当年与神侯说的不错,您教导出来的弟子将会遵循您的想法,待时而起,为国尽忠(*),可是如今做到的又有几人。
如今抗击在边线上协助边防将士的,不是你们血河派和金字招牌的人!是剥离了蛀虫的六分半堂的人,是矢志不移的金风细雨楼,甚至是连云寨这等朝堂与江湖都视为匪类的人!”
方巨侠久久不曾开口。
他注意到苏梦枕的唇角带上了一点不大分明的笑意,不完全是因为时年对他的维护和对金风细雨楼的称道,还是因为这个眼光毒辣的年轻人已经看出了他的犹豫。
或许在野,并非是一件他所谓的让更多人活命的方式。
“我曾经劝诫过小看让他从善如流,他是听我劝的。”
方巨侠没接着时年的话说下去,但他收拢回去了话题,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他把公事重新收到了私事上来谈,而原本的公事,他会重新慎重考虑。
“小看的出身并不好,他父亲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而他的母亲是老龙婆,我与夫人诚心希望他摆脱原本父母的影响,从方应砍的名字改成了方应看。当然叫小看还有个原因,你们上来的时候应该见到高小上了,小看打小就聪明,却输在过高小上的笨办法上,所以我让小看从此不要再小看任何江湖人,他也确实听我的劝这样做了。”
“当年我要劝他听人之言,如今我自己也得这样做了。”
方巨侠叹了口气,方应看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他这个已经远走江湖的人而言,只有两件事是他无法轻易放下的。
一件是丧妻,夫人近年来的身体不大好了,恐怕需要找个固定的住所静养,第二件就是丧子,但现在不仅他已经被说服得打消了讨要说法的念头,甚至好像连带着他自己都要被说服重入朝局了。
“方巨侠确实应该多听听别人的话。”苏梦枕说道,“今日就算我们不来,还有个人也是要来的,您或许听过他的名字,刑总朱月明。”
那日金风细雨楼的典礼上朱月明勉强算是死里逃生。
虽说要不是时年那句话关七也不会突然奔着他而言,迫使他用出了金蝉脱壳的技法。
但朱月明在京城里混,自然清楚,自己该有何等应对才能最大限度地联络人情,尤其是在看到七绝神剑尽数殒命,就连米苍穹都被惊退的时候,听闻方巨侠返京,卖个消息给金风细雨楼自然是他做的出来的。
“朱月明这个人我知道,他是个明哲保身的本事人,不表态不站队,遇到事情也向来不露声色,他都要来见我,可见那个小孩儿确实做了些非同等闲的事情。”
将方应看称作小孩儿,恐怕也只有方巨侠做的出来。
“他说,方应看若不死,他也要兜不住底了!”苏梦枕语气凝重,“我先前说,方小侯爷生前勾结宦官,联通权贵,如何勾结如何联通,靠钱,而他的钱从哪里来?”
“他在京城里,既算是张扬,因为要打着您的旗号行事,又不能算太张扬,想必米公公给了让他韬光养晦的建议,但他做出的事情却是——放债,利用放债来得到手中用来周转、维护人情的银两。这是个什么样的产业,其实不需要苏某细说,方巨侠也清楚。”
“您所要做的绝不只是像您当年规劝义子一样从善如流,而是时隔多年再一次看看如今的局势!”
说完这话,苏梦枕握着时年的手站了起来,“方巨侠并非是一个被障目之人,我想您会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的。我二人先告辞了。”
方巨侠目送着两人离开屋内,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好像不知不觉间被人以言辞逼入了漩涡之中。
而时年和苏梦枕走出了客栈,相视一笑。
虽然并未提前协商,但好像彼此都清楚要在方巨侠面前说些什么,说的也是自身的心里话,便顺利得让人觉得有些意外。
而更好在关七已经不在此间地界,那位让时年觉得同样不好应付的温小白,也同样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方巨侠恐怕会很难办,他本是为了义子入京的,结果仇人处置不了,自己可能还要入京来当个助力,这天下再没有这样赔本的买卖了。”苏梦枕说道,“但若非他始终怀揣着一颗慈悲济世之心,他也无法被我们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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