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从市里的核心部门组织部下到县里去了,只带着江风送她的那个米黄色的皮包,就好像带着自己的第二颗心脏。那之后,他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一个电话也没通过,一个信息也没发过,彼此好像从未相识,从未有那么多难以忘怀的过往。
有时候江风想,真应该主动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因为越是互不联系,越说明彼此还没放下对方。大爱无声,这无声的爱和牵挂,更多的成分逐渐演变成了压力,在心头堆积,越来越沉重。岁月的河流并未冲散它们,反倒慢慢沉淀下来,沉淀到了心底,成为了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
一年多来,江风见过美美几次。市里开县级以上干部会议或者经济工作会议,她一般都来参加。不过都是远远的看见,连一个交流的眼神都没有。美美坐在一片着装灰暗的县区干部中间,显得那么卓尔不群,清新脱俗,她的服装总是那么得体,皮肤还是那么洁白,身材还是那么丰满,唯一的变化是原来又长又浓的长发不见了,变成了齐耳的短发。这让她看上去更成熟些,更像一个女干部了。
江风注意到,参加会议的女人大都把包放在桌子上,而美美是把包放在大腿上,抱在怀里,好像它一不小心就会插翅飞走。和那些交头接耳的与会者不同,美美专心地记着笔记,从不左顾右盼,安静的就像一个不善交际的高中女生。
江风坐在后排,隔着几排肥肥的脑袋,久久地盯着那熟悉的背影,思绪早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他想,美美知道他也在开会,也知道自己在看她的背影吧?她在想些什么呢?会不会平静的外表下,也隐藏着一颗像他一样波澜起伏的心?她恨我吗?她过的开心吗?整个大半天,江风都在胡思乱想,领导在台上哔哔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很想找个机会和她说句话,哪怕是寒暄一句也好,也算是一种突破。美美的刻意疏远,让他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想改变一下这种状况,哪怕美美怨他一眼,他也会稍微轻松些。
有次散会,他故意拖着步子走的很慢,到了停车场,绕了个圈走到自己车旁,刚好和广林县的几个县领导打了个照面。匡正廉和郑爽关系不错,江风和他在一起吃过饭。本以为他不记得自己,没想到这人记忆力特别好,向他伸出手来说,江局长,好啊,还是这么帅气!
江风赶紧和他握手,说,匡书记好,中午不走了吧?我请你们吃饭。
说着,看了美美一眼。美美脸上是淡淡的表情,微笑地看着他,并没有说一句话。匡正廉对江风说,中午还要赶回县里,要江风有空去广林玩。我们的明县衙重建好了,漂亮的很,有空去看看啊。
匡正廉还算热情,可能看出郑爽比较器重他吧。江风答应着说,一定去一定去。匡正廉朝他摆摆手,上车走了。江风看着美美走向自己的车,希望她能回头,但她最终也没回头。直到她的车融入了车流,江风还怅然若失地站着。
哥哥,在想什么呢?安红伸手关了汽车音响,侧过脸问他:有什么心事?
江风费力地把自己的思绪从美美那里收回来,安顿好了,说,能有什么心事,在想着你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办成呢。将近一百亩地啊,不是小事。
安红嘻嘻的笑着说,有你亲自出马,我还用操什么心?还不是三指头捏田螺,稳拿。
江风说,安红你可别太抬举我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神奇,今天的事情不能给你打包票。
安红说,哈,我说过了,今天你只要跟着我就行了,哪怕不说一句话,就算完成了我们第二次合作的使命。
江风心中暗想,安红这个女人果然不同凡响,小算盘计算的真精准。她说的太正确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只要美美看到自己和安红一起来,即使什么也不说,实际上就等于把什么都说了。
一年来,他设想了好多个和美美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说客的身份出现。她会怎么看自己呢?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和安红在进行所谓的“合作”,会不会对他失望?
汽车进了县城,江风竟然变得心事重重起来,开始后悔不该答应安红,扮演这么个不太光彩的角色。
安红忽然问道,江风哥,上次那张卡上的钱用完了吧?
江风心里一紧,嘴上说,一分都没动呢。安红你回头去我办公室,把卡拿走,放在那里也不是个事。
安红吃吃一笑说,你傻啊,钱又不会咬你的手。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怕万一出什么事。放心吧,我和你是盟友,是利益共同体,再说我安红又不是个碎嘴婆,你怕什么?
江风说,我还是喜欢花自己赚的钱。
安红说,你也是在努力赚钱啊,比如今天,你就是在利用自己的资源呢。
江风不想听她这样说,好像自己在利用美美似的,就硬邦邦地说,我不会帮你求美美的。
安红察言观色,知道他有些不高兴,呵呵一笑说,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啊,事成与不成,你都算完成任务了。江风哥,你知道胡雪岩和左宗棠的故事吧?
江风说,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红顶商人胡雪岩了?
安红扬了扬尖尖的下巴说,是啊,我们互帮互助,各取所需。你做你的官,我经我的商,官商正好可以勾结,哈哈。
这句话,好像叶芷也说过。江风心想,这应该是现在商场上成功的一个不二法宝吧?不过最后胡雪岩和左宗棠的下场都不怎么好啊。想到这里就说,安红你可听好了,胡雪岩和左宗棠确实是官商绝配,可胡雪岩出事的时候,左宗棠也帮不了他啊。
安红瞪了他一眼说,乌鸦嘴。我怎么会出事?我和你都不会出事,啥时候都不会。
说话间,汽车进了县政府大院。安红轻车熟路,领着江风爬楼梯上楼,说,苑县长的办公室就在三楼东头呢。
江风跟在她后面拾级而上,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快一下慢一下的。想了一路了,也做了一路的准备,他到现在还没有想好该和美美说些什么。最好是她下乡去了,这一趟甘愿白跑。
刚上到三楼,就看到东边走廊里有不少人,闹嚷嚷的堵在一个办公室门口。仔细一看,都是些乡下的老头老太,有的头上还包着头巾,臂弯里挎着篮子,刚赶集回来似的。江风心里一惊,蹦出两个字来:闹访。
上访本来就是中国独有的一种社会现象,也是很多家庭一种特别题材的血泪史。围绕着“上访”一词,又衍生出“群访”、“越级上访”、“闹访”等新鲜词语来。反正上访在特权者眼里,就是刁民在耍刁,在胡闹。
看着眼前的一幕,江风忽然想起当年尹红妹指挥着推土机往人身上开的场景,美美的口碑这好,不会也遇到这样的事情吧?安红也睁大眼睛,不大相信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疑疑惑惑地走过去一看,这些老头老太脸上都是乐呵呵的,并没有一般闹访者那种破上老底子的气愤。看一个老太篮子都是麦秸,心想这是干嘛呢,再仔细去看,才看到麦秸里面藏着一颗颗鸡蛋,不大也不白,正宗的笨鸡蛋。美美的办公室里也传来老人的说笑声,听声音人还不少,走廊上的人是屋子里装不下的。
安红问其中一个包着蓝头巾的老太,大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找苑县长告状来了?
大妈一脸的褶子,嘴里的牙没剩几颗,说话跑风漏气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安红,撇着瘪瘪的嘴,有些不屑,说,告啥状?俺们是来看苑县长的。
哦,原来是这样。一个腰里系着棉绳的老汉凑上来说,你们是上面来的领导吧?可要替我们苑县长好好宣传宣传,我们几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干部了,又俊又有本事,待我们农民就像亲爹亲娘一样样的。
安红假戏真做,指着江风说,这位正是市里下来的大领导。老汉看江风也像那回事,伸出两只树皮般的手就钳了他的手,狠劲地摇着,说,咦,这就对了,苑县长可是大好人啊!领导你打听打听,十里八村没一个人不说她好啊,她就是观音娘娘派来为我们百姓造福的,你信不信?
江风赶紧说信信,我肯定信,我信死了。说着,把握得生疼的手抽了出来。
这时候有人叫,苑县长出来了。江风抬头一看,美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出现在走廊里。她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热切地盯着他,好像是在问他,又好像是在怀疑自己:江风,你怎么来了?
面对江风的突然出现,美美的一双大眼睛里瞬间放出明亮而热切的光来,脸上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但这种光芒只是一闪,就消失了。因为她看到了他身边朝她微笑着的安红。安红因为买地的事情,已经和美美有过几次接触了,但美美没有给她任何希望。这也是安红挖尽心思要请来江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