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凑到相机前看了看:“能不能再近一点?这里空间有限,必须把两位都完整收进画面中。”
顾泽和舒容予对视了一眼,又向对方挪过去一点。此时两人的肩膀已经挨到了一起,顾泽感觉到那呼吸间细微的摩擦,突然有种被什么阴谋摆弄了的想法。
强光一闪,捕捉下两张略带尴尬的笑容。
☆、调琴(已修)
钢琴使用过一段时间后,琴弦就会松动,失去精准的音高。
雨季结束后,钢琴家打电话到附近的琴行,想找一名调音师上门服务。家里的三角钢琴价值不菲,他说,所以请务必派一位技巧熟练的过来。
那边欣然应允。约莫过了一个小时,调音师按响了钢琴家的门铃。
调音师年轻英俊,看上去还是学生模样。衬衫的袖口翻起,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钢琴家不禁因年龄而质疑他的工作经验。
“没问题的,”对方这样说道,“虽然看着不像,其实可是很老练的哟。”
他走到那架光泽美丽的白钢琴前,从工具包里取出薄毯平铺在旁边的地上。打开顶盖后,依次拆下几块门板和击弦机,轻柔地放到薄毯上。
调音师不是第一次看见钢琴家。对方是业内颇有名气的才子,许多演出录像都广为流传。
钢琴家的台风极朴素,没有夸张的表情与花哨的落滚,指尖的轻重缓急机械版冷漠而准确,却有浓烈的情绪从中激荡而出。曾有听众在他的演奏现场潸然泪下。调音师看过录像,但或许因为隔了一层屏幕,感染力终究有所削弱。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在调音师心目中,多少带了些亦真亦幻的光环。
眼前的钢琴家却毫无名人的样子,穿着居家的衣服,甚至有些瘦弱。
调音师擦净琴身内部的灰尘,又将止音带卡入琴弦的间隙中,而后左手握着夹住轴销的调音扳手,右手用力按下了第四十九键。
他凝神听着,将扳手转过一个微小的弧度,又按了按同一只琴键。这是乐史上最经典的一个音――a440。拥有绝对听力的杰出音乐家,在听见这个音时,就像回到了亲切的归属地。
钢琴家坐在一旁,看着调音师不断收紧琴弦,直到那个最熟悉的音高熨帖地进入耳中。
“你很厉害。做这个工作已经很久了吗?”
“三年了。”调音师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答道,“我靠它供自己读大学。”
“真是勤勉。”
“也是无奈之举。和家人闹翻了,一个人生活着。”调音师语气平和。
他们止住了话头。调音师一个接一个地矫准琴弦,他需要安静的工作环境,因此钢琴家不再出声打扰。
调音师动作果断而轻盈,衬衫的褶纹贴合着身体的线条,起伏间似乎能带出某种韵律。年轻的躯体散发出热度,在空气中玄妙地流转着。
“为什么闹翻?”钢琴家突兀地问。
“出柜了。”言简意赅的回答。
琴键叮叮当当地响着。
过了一会,小女孩从卧房里跑出来,捂着耳朵问为什么这么吵。听说在修钢琴,她困惑地一歪脑袋:“爸爸自己不会修吗?”
“不会哦。”
她望向调音师的目光登时变为了崇拜:“叔叔比爸爸还厉害啊!”
小女孩回自己房间后,调音师回头笑道:“你的女儿真可爱。”
钢琴家点点头:“前男友去世时留下的孩子,现在跟我住。”
“……原来如此。”
调音师经验丰富,很快就收工了。
他将门板装回原处:“请试弹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钢琴家坐到琴凳上,略一思索,一串音符从指尖轻巧地逸出。
――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这是……”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钢琴家微笑地说,“你愿意听我弹一遍吗?”
这并不是一首难度很高的曲子,在钢琴家的演奏曲目中根本不值一提。右手一直是单音弹奏,左手也只用最简单的琶音与和弦。略去繁复的技巧,只剩身体与乐器最原始的接触。
脉脉的琴声如泣如诉。节奏极尽缓慢,因此每个音符都带着端然的重量。仿佛十指之间流逝的不是旋律,而是错过的亿万载光阴。
钢琴家阖上眼,睫毛覆下幽暗的影,修长的手指或轻或重地落在琴键上,如同优雅的赠别,或是凄凉的调情。
然后――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他感到年轻人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让头皮发麻的隐晦的痒。
琴声停下了。钢琴家回过头,避开调音师的视线,向小女孩的卧房看去一眼。
“去我房间吧。”他轻声说。
“去我房间吧。”舒容予轻声说。
要来了。
顾泽将目光牢牢锁在台本上,却依旧清晰地知觉到身边舒容予的存在。录音室里除了他们二人,尚坐着给剧中琴行的工作人员、钢琴家的养女配音的两名声优。旁人的在场让即将发生的一幕变得更加难堪。明知道专业的声优理应将h轨视为普通工作对待,但既然对方是舒容予……
可对方不是舒容予,他对自己说。
对方不是舒容予,只是位男友去世的钢琴家。而你,一个调音师,因为性向与家庭断绝联系,独自艰难求存。
你们相遇,相互吸引,而后在对方身上寻求慰藉。
房门闭合,衣衫褪下。
离开了追光灯与顶级礼服的钢琴家,有着苍白消瘦的身躯。调音师站在他面前,掌指环住他的腰际,一手沿着脊椎缓缓上移,更像一个不带情欲的安抚。调音师的手上有薄薄的茧,划过皮肤时的刺激带起了一串细微的颤栗。掌心抚摸过后颈,停留在对方脑后,将他慢慢按向自己。
沉闷的水声,舌头翻搅声,被堵住的吞咽声。一个潮湿的吻,随着不断延长而逐渐升温。调音师松开钢琴家微微红肿的唇,一点一点地轻啄过他的下颌至脖颈,流连于喉结处细细舔咬。带茧的双手扫荡着那具偏凉的躯体,直到对方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发烫,最终捏住他胸前的小珠,忽轻忽重地揉搓。那粗糙的触感几乎立即让钢琴家全身酥麻,脚下也开始发软。
低吟声,无力的换气声。年长者的顺从取悦了调音师,他忽然一躬身,将钢琴家横抱起来,抛向一旁的床上。
短促的惊呼,随即是更漫长的呻吟与渐渐粗重的喘息。钢琴家趴伏在床垫上,双腿以羞耻的姿态分开着。大腿的内侧被抚慰,意识变得朦胧,身体的灼烧感令人难以忍受。钢琴家的声音喑哑起来,带上了不自知的媚色,以这种方式哀求着。
那双手短暂地离开了身体,然后――
突然拔高的嗓音,如一线流光抛起。最脆弱的部分被人握在手中,对方却毫无动作,那愈演愈烈的胀痛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血管的搏动,一下一下,击碎了最后一丝理智。
支离破碎的泣咽声,仿佛揉碎了的殷红花瓣星星点点飘落。他低泣着,催促着,难耐地摆动着腰肢,却不曾吐出真正的字句。直到身后传来简短的询问:“在哪里?”
“床头柜,第二格……”
这是两人唯一一次对话。
握住分身的手又一次离开了,一刹那的空虚感让他几近疯狂。而后它回来了,却触碰向另一个部位。
甑乃声,两人忍耐的低喘。这是一场没有对白的共舞,他们因陌生而彼此信任,因孤独而达成默契。
痛呼声。
嘶哑的痛呼,被拖得断断续续,最后化为溺水之人刚刚得到空气般的大口喘气。调音师进入了他,一手抚上他被冷落的分身,在技巧性捋动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抽送。
一声急过一声的哀吟,像两只没有语言能力的野兽。钢琴家双肘撑在床上,毫无廉耻地高高翘起臀部,忘我地扭动着,承受着一次次填充自己的撞击。所有的空隙被塞满,所有的思想被停滞,所有的寒冷被驱逐。身后的声音一点点地变响,而他的声线一寸寸地抬高,如同烟花飞升至顶,轰然炸开散落。
喘息声。
渐渐低弱的喘息归于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顾泽从台本里抬起头,不着痕迹地转向舒容予,恰好捕捉到对方脸上迅速消失的红晕。
那之后的每一年,雨季一结束,钢琴家就会约调音师上门。他们调琴,然后上床。每年一次,从未爽约,也不曾逾越。
钢琴家的名气越来越大,调音师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学毕业后调音师继续进修音乐,其余的时间则在一个培训机构当讲师,向学员们传授钢琴调律的技巧。他自己早已不再接活,但只要接到钢琴家的电话,他依旧会亲自去。
他们都没再遇到比对方更好的情人。尽管如此,两人谁也没有将关系进一步推动的表示。过近的距离存在着危险,在安全壁垒里耽搁得越久,就越失去跨过雷池的勇气。他们一次次地沉溺于短暂的温存,并细细品咂其后悠长的思念。
随着年纪渐长,当初的漂泊感已经淡去,调音师安心在这座城市待了下来。不是没向往过有人作伴的生活,但每次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
“什么?”
“没什么。”
钢琴家不再追问,姿态慵懒地侧卧在调音师的身边,把玩着对方的头发。这些年他登过无数的舞台,拿过大大小小的奖项,上过各种各样的媒体,昔日瘦弱的身躯里透出了高华的气度。调音师没问过他身边有多少情人――那不是安全范畴内的问题。
空气中残留着欢爱的味道。肩并肩地躺了片刻,调音师坐起身来:“我要走了。”
钢琴家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似是一个挽留的姿势,但最终只是在他唇上浅浅印下一吻:“路上小心。”
“再见。”
……
听见钢琴家的死讯,是在那一年的暮秋。
调音师安静地听着电视里播出的新闻,著名钢琴家不幸遭遇车祸,当场抢救无效死亡。画面中是白布底下露出的一双脚,昂贵的男式皮鞋上蒙了灰,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以为自己会惊骇或悲伤,实际却是麻木的接受。
那个人始终不是属于自己的,离别早晚会来到。
“再也看不见对方”这个事实在之后的时光里,以缓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一点点地侵蚀进他的认知。那道身影从世间消失了,有一天自己忘记了他的样貌,也无从再次确认。胸口某处的麻木外壳被蚕食,露出其下黑暗旷野般的巨大孤独,以及盖过了伤痛的、排山倒海似的不甘。
流逝的岁月中曾经浮现过的可能性,却被自己过早葬送。无法挽回,无法推翻重谱。
然后在这年雨季收尾时,调音师再次接到了那个熟悉的电话。
“最近方便的话请来我家一趟好吗?”不容错辨的钢琴家的声音,在那头若无其事地问道。
顾泽将台本翻过一页,用叙述性的沉静语气念着旁白:
【站在那扇似乎毫无变化的房门前,我努力压下自己的恐惧,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钢琴家的养女。】
一旁的女声优轻快地开口:“修琴的叔叔!”
“你好。”
“请进,爸爸就在里面。”
“啊,有劳了。”
【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如今也已初具少女的模样。】
【一跨进房门,耳畔便传来似曾相识的旋律。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顾泽的语气混杂着惊异与迟疑,还有更多无以尽述的感慨。
身边的舒容予淡然微笑:“你来啦。”
【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庞,安然无恙的笑容。但是他的身下……】
“你――”
“爸爸,我能看你们修琴吗?”女声优适时打断了顾泽的话语。
“会很吵的,你去自己房里待着,听话。”
“哦。”不满地拖长了的腔调,“好吧。”
【他的身下……真的没有影子。哪里都找不到一片影子。】
舒容予轻轻笑了一声:“别看了。我已经不是活人。”
良久的沉默。
顾泽再次开口,像是费尽力气才艰难挤出的声音:“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了她呀。”舒容予的尾音低垂下去,似乎带上了一丝黯然,“孩子还小,已经失去了父母,如果我再离开,她未免太可怜。”
“她……知不知道你已经……”
“大概多少有些猜测,但我们从未点破。我尽量让一切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定期出门,告诉她我要去工作。她记得你每年这时候都要过来,所以我想,还是不要打破这个规律比较好。”舒容予停顿了两秒,“请不要害怕,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虽然这要求有些过分,但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为我调音?”
【钢琴家坐在我身后,看着我工作。琴键纷纷扰扰地响着。】
“在想什么?”舒容予平静地问。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
“什么时候?”
“特别累的时候。”
……
“你好吗?”
“挺好的。你出事以后,我和家人恢复了联络。”
“应该多联系的,趁他们都还健在。”
【奇异的对话,仿佛跨过了冥河,在诸神座下与他交流。】
“人死之后……是什么感觉?”
即使知道这只是虚构的剧情,问出这句话时,顾泽还是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舒容予的声音变得缥缈,愈发加深了这种感受。“时间会停止,一切感知都变得模糊。有时候,连自己的存在都会忘记。我必须不断回想那孩子的样子,才能阻止自己就此消失。”舒容予笑叹了一声,“等她再长大些……”
录音室里寂静如死。
顾泽又翻过一页:“调好了。”
“谢谢你。这件事情,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我不会的。”
“那就好。那么,再见了。”
顾泽深吸一口气:“等一下。”
“怎么?”
“原以为有些话,我永远都无法对你讲了,可上天又给了我一个机会。如果今天不说,我会毕生悔恨。”
顾泽突然转过头看着舒容予。男人若有所觉地抬起眼帘,目光逡巡着,最终缓缓对上了他的双眼。
“我爱你。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再失去。”
清亮的双眸似能放出光来,竟迫得舒容予一时无法挪开视线。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请让我陪伴你直到尽头。”
琴声缭乱。
琴凳上癫狂的交欢,似要将骨血融于一处。钢琴家面对面地跨坐在对方腿上,双手紧扣着他的后背,在那青春鲜活的躯体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律动的肉体撞击着黑白琴键,奏出无序的乐章。冰凉被灼烫,枯萎被灌溉,沉舟起桨,摇曳向无人可知的远方。
【你是我的新生。】
走出录音棚时顾泽叫住了舒容予:“上次的东西要还给你。”
他们走到无人处,顾泽将手中装着食盒的袋子递向他:“谢谢你。”
舒容予眸色微闪,接了过来:“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他又换回了本音。钢琴家那勾魂夺魄的声音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顾泽突如其来地拥住了舒容予。他出手极快,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动作却很轻,环起的双臂几乎没有接触到怀中的身体。舒容予猝不及防,正要推开他,整个人突然一僵。对方的某个部位仍坚挺着,隔着衣料顶到了自己。
顾泽从上次经历中汲取教训,今天穿了条宽松的裤子以防万一,果然派上了用场。舒容予的声音对他来说就是强效催情剂,他根本无法抵抗。如果完全遵循本能,他现在就想将这个男人摁到墙上,狠狠地贯穿。显然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可能,僵着身体不敢轻易动弹。
顾泽微一低头,双唇向舒容予的唇角凑去,却在相距一毫米时停住了。
这个距离,像是碰到了,又像是没有。丝丝缕缕细微的痒,比实际的接触更令人难忍。他就保持着这一毫米的间隔,从舒容予一边的唇角慢慢地擦向另一边。
轻柔的鼻息拂过散发着热度的皮肤,呼吸间充盈着彼此的味道。心跳相闻,仿佛某种漫无尽头的折磨。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顾泽退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舒容予蓦然闭上眼,睫毛染上了湿意。
☆、噩梦(已修)
和煦的阳光融化在他的眼睑上,像一个亲切的爱抚。那触感一点点落于真实,虚空中浮现出五指的形状。
指腹摩挲皮肤,来来回回留恋地徘徊。
是谁……
“容予。”
呼唤声自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传来,仿若浪潮拍打海岸,重复着温柔得催人泪下的骊歌。
“我爱你,容予。”
你们都这样说。
像诱哄孩子的童话故事,里面有香甜的美酒,淌着黄金的河流,熠熠生辉的稀世宝藏。因着一时兴起,信手勾勒出美丽的蜃景,又在故事结束时将之抹去。
他睁开眼,在晕眩中看见少年含笑的面容。这双眼睛如此明亮,似乎能驱散他身后所有讳莫如深的阴霾。
他曾经那样相信着……
“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靠近的时候,我无力阻挡。你离开的时候,我也不能挽留。
既然注定要破灭,又何苦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放任它搁浅在时光里阴腐,尤自维持着当初妩媚的样貌。
而我却一年年地老了。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少年的留海。
吻落在鬓角,缱绻而悲哀。浪潮高唱着无始无终的挽歌,像年华那样远去,像希望那样沉寂。
我很想你――
那即将念出的名字,却在唇边隐去了形迹。
他茫然皱起眉,翻找着年久失修的记忆的废墟。
你是谁……
是谁在勾起这些惘然的思念……是谁让莫名的心绪泛滥决堤……
下一秒,熟悉的体温骤然离他而去。
阳光倾覆成支离暗影,夜枭的黑羽轰然散裂。呼唤化作尖锐刺耳的啼鸣,一千个声音将他淹没在灭顶的恐惧中――
“容予!救救我!救救我――!”
少年被牢牢绑在椅子上,疯狂地扭动挣扎着。
双眸中曾有的光芒彻底被绝望遮蔽,嘶哑的嗓音在哭号。
“不要让他过来!求求你――我不想死!”
身体被束缚,脖颈被粗暴地卡住,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一只大手用捏碎骨头的力度掰着他的下巴,强行将他扭向少年的方向。
那个男人就站在那里。
夺目的容颜,仿佛镀着一层不属于人世的冷光。那个人平静地伫立,手中的针筒泛着w丽的暗红,像一支书写生死的审判之笔。
“好好看着这一幕吧,亲爱的弟弟。”
男人微笑得无奈而宠溺。
“不听话的孩子总是要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
“不――!!!”
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声地将他凌迟,模糊的视野里炸开血色的花团。身体动弹不得,他在窒息中拼命地试图发声,却挤不出半个音节。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层层叠叠千万重的呐喊组成惊天的声浪,逼得他无路可逃。血光熊熊燃烧,那少年目眦欲裂的惊恐容颜,在一瞬间变更了模样。
救救我――
近在咫尺的唇齿一张一合。
救救我――
前辈――
紧闭的眸子倏然张开,从床上惊坐而起的男人揪紧了睡衣的前襟,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息。
四周一片漆黑。舒容予伸出颤抖得不听使唤的手,摸索到床头的台灯,拧开了它。
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无法照亮这整间宽敞得出奇的卧室。布置简约的室内愈发显得空旷,硕大的双人床上,只有舒容予一人蜷在角落里。
脸上一片湿热,不知是汗水还是被噩梦催出的泪水。他抬手抹了一下,喘息片刻,终于镇定下来,起身走向和卧室连通的浴室。
冰凉的水柱落在毛巾上,舒容予慢慢洗了一把脸,抬头看着镜中苍白疲惫的男人。
他已经不记得刚才那个梦境的开头,却清晰地记得它的结尾,也记得最后的一刹那,自己看见的是谁的脸。
镜中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苦笑的神情。
这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放下毛巾,舒容予拉开浴室的窗帘,俯视着下方城市的夜景。
第九街附近的确没有住宅区。但却有一套昂贵的商用写字楼。
他的家就在其中一栋写字楼的顶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那个男人将住处安排在了自己公司的正上方。到达这一层需要验证指纹的私人电梯,楼层的高度则避免了任何可能的窥探。
诺大的家里缺少人气,空间本身就能造成压迫感。半夜望去,阴森得令人悚然。难怪那个男人宁愿在医院养病,也不将医疗器材搬回家里――尽管后者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似乎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对他来说都并非难事。无论它们是多么异想天开,或是离经叛道。
从小舒容予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不同的。当所有人挣扎求存在这世间,只有他理所当然地踩在芸芸众生之顶,微笑将身边的人推下地狱。
正因如此,男人如今的状态显得格外反常。
死期将至的人了,不去完成未了的心愿,不去安排他那些错综复杂的后事,却整天整夜待在病房里放佛经。寿命劫数不可说,诸佛所行不可说,甚深妙法不可说。若是有不明就里的人从门前经过,恐怕要以为里面住着一位悲天悯人的信徒。
多么讽刺。
舒容予垂眸望向街道上行驶的车辆。隔着这样的高度,下方一切渺小得如同蝼蚁,在微不足道的世界里忘我地汲汲营营。
他揣摩着那个男人从窗边俯瞰时的心情,却得不出真切的体会。从过去到现在,自己只是那些蝼蚁中的一只而已。
指尖在不经意间触及窗玻璃,深夜的寒意一丝丝渗入血脉之中。
舒容予收回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曾经有某种温度灼伤过它,有一只手用力握紧过它。曾经有人在耳边认真地说:“你照顾好自己。”那时地铁站里人来人往,他的语声被淹没在噪音中。
那孩子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如此轻易地被打动着。
可他不明白……
“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遂己愿……有些人他永远都靠近不了……”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手机中的录音平稳地播放着。
仰面躺着的年轻人翻了个身,静静地聆听。
“有些东西即使再渴望,他终究没有资格得到。”
一阵沙沙的杂音过后,同一个声音再度传出:
“我并不是在说你。”
☆、图片(已修)
这部由同名小说改编的耽美剧,毫不意外地一炮而红了。
几个事实可以说明它的火热程度:
“调音师”突然成了热门词汇。
某视频网站上一下子多出了若干妹子自弹《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的视频。
以及――
“小顾!过来过来,给你看张图片。”
动画《隙之华》的声优见面会那天,顾泽一走进后台休息室,就被席明一脸灿烂地叫住了。
共事这么长时间,顾泽也算摸清了这位同事的脾性,通常席明露出这样的笑容时是没什么好事的。顾泽心中警铃大作地走过去:“什么图片?”
席明笑眯眯地将手中的手机递给他:“看。”
顾泽接过来瞄了一下:“啊,这不就是……”下一秒他只觉得脑中炸裂开一道强光,“这什么情况!”
席明捶着膝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就是在等这种反应――”
他那把豪放的嗓门一扯开,顿时将休息室里的其他声优都吸引了过来。席明大剌剌地将手机屏幕一亮:“大家随便看,不要跟我客气。”
“噗――看不出你还有这潜质啊小顾!”女主角麋鹿的声优梅子第一个喊出声来。围观的众人纷纷跟上:“天哪,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这张我前天就看到啦,网上传得热火朝天的,哈哈哈哈……”“我也看过了,小顾你居然没有被圈吗?”“居然没人敢圈小顾!”
顾泽好脾气地微笑:“我这几天没上线。”
“原来如此,”席明十分体贴地把手机凑到他眼前,“要不要再欣赏一下?”
“……谢谢。”
顾泽当真对着那张图仔细看了几秒:“嗯,p得还不错。”
众人狂笑。
――他和舒容予为耽美剧拍的那张合照,身下的沙发被p成了一张巨大的双人床。
“别急别急,”席明嗒嗒嗒地摁手机,“我这里还收藏了舒先生穿婚纱版、舒先生穿婚纱加强版、舒先生长发飘飘版……”
“怎么听上去都是舒先生在被调戏啊喂!”
“还有薛和欧尔维的替换版、薛和欧尔维的手绘版、薛和欧尔维的加强版四格漫……”
就在席明报道“舒先生戴项圈版”、女声优们扑上去看图、旁人吐槽“舒先生要被你们玩坏了”的时候。
舒容予本尊迈进了房间。
顾泽的目光一直在往门口飘,此时看见舒容予进来,当机立断扬声唤道:“前辈!”
他这一声喊得太响,舒容予明显被吓了一跳,神情紧张地看着他。身后的席明却反应极快,一把从女声优那里抢回了手机。围观众人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笑意,一时间僵在原地,刚刚还掀了锅似的休息室登时鸦雀无声。
舒容予顿住脚步,看着眼前怪异的景象,略带迷惑地微笑了一下:“这是在干什么呢?”
无言以对的寂静持续了几秒,众声优也开始尴尬于自己的反应过度。按理说这等事在业内也算普遍了,在场的男声优几乎个个都被拉郎配过那么几次。但在八卦绝缘体舒容予面前,刚才嚷嚷的那些话不知为何半句都说不出口了。
角落里传出一声假咳:“容予啊。”
出声的是之前一直在欢乐旁观的谷田。他这会儿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事已至此,总得有个人救场,而后辈们自然是不合适的。
谷田沉着脸道:“从实招来,你和小顾什么时候勾搭上了?”
话音刚落,顾泽的心脏猛然揪紧。完了。
舒容予脸色一白――也许在别人眼中,舒容予的表情根本没有变化,但顾泽就是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微乎其微的惊慌。
“什么……”舒容予向顾泽投去一个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
顾泽心知这玩笑闹大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无从开口解释。他心念飞转,万一舒容予不明缘由露出什么破绽,就全靠自己打圆场了。
谷田绷着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们这回是铁证如山啊,席明,上照片!”
席明硬着头皮在那些图里挑出一张不那么刺激的,递到舒容予面前。众人这时也不禁憋着笑,期待起了舒容予的反应。男人微微抿紧唇,接过来看了一眼,愣住了。
顾泽在一旁看着舒容予的神色微妙地变化,最后扬起唇角一笑:“小顾,看来我们这回只能承认了。”
连顾泽都没料到舒容予会冒出这样一句。众人呆了一下才吃惊地大笑起来,起哄着要舒容予坦白情史。男人含笑说着“无可奉告”之类的话,目光不着痕迹地对上了顾泽的。
顾泽瞬间会意:“我说,马上就要上台了,我们不排练一下吗?”
声优们配合地放过了舒容予,走去拿起了各自的台本。席明趁机赶紧低头删图片。顾泽和舒容予又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