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的气血。他挨着舒容予坐下,眼睛望着楼道的窗口目不斜视,也不再开口。
时间悄然流逝,周围安静下来后,只听见舒容予的呼吸声,规律地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顾泽开始猜想舒容予会不会睡着了。他转过头去,却见舒容予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眼眶干涩。
“前辈。”
舒容予眨了眨眼,缓缓转向他,露出一丝惯常的微笑:
“有烟吗?”
“……啊?”顾泽没反应过来。
做他们这行的对嗓子格外注意保护,除非本身特色就是沙哑的烟嗓,很少有人会去碰烟。
舒容予等了几秒,自嘲似地笑着摇摇头:“是我糊涂了,怎么会有呢。”他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慢慢站起来,“谢谢你。”
“……不用。我也没做什么。”顾泽跟着站了起来,“前辈,今天就别去医院了吧?”
舒容予低低一笑:“要去的。”
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顾泽的瞳孔微缩――他从舒容予的尾音里,听出了压抑的苦涩。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懂舒容予。
顾泽平复了一下心下的悸动,才说:“那我陪你去。”他一笑,“可惜偏偏是今天车子送去修了,不能送你了。”
“不用――”舒容予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下一秒却被后半句转移了注意力,“你的车怎么了?”
“啊,没什么,”顾泽不轻不重地说,“昨天出了个小车祸。”
他依稀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向耳梢涌去。
“车祸?”
音调比平常拔高的那半度之差,真真切切地落入了耳中。刹那灵犀,如同竹露滴落溅起的微光……
“严重吗?你没受伤吧?”舒容予浑然不觉顾泽正在经历的事,顾自担忧地问询。
“没有。”顾泽突然觉得嘴角在脱离控制地向两边咧开,他必须费尽力气才能将它们压下去,“没有,我没有受伤。只是追尾而已。”
☆、地铁(已修)
结果是顾泽陪着舒容予上了地铁。
舒容予几番推托不过,最后还是在顾泽说“音频的事情我好像有头绪了”之后,才默许下来。
此刻两人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扶着同一根直杆,身周还围了一圈人,胳膊腿脚随着地铁的摇晃不断互相碰撞。顾泽提心吊胆地看着舒容予不敢移开目光,生怕他一推就倒了。
这样的环境下,必须靠得很近才能讲话。舒容予凑在他身边微笑着开口:“说吧,听出了什么?”
顾泽整理了一下思路,张口先问:“前辈,那段音频的最后几秒钟,是不是被你截掉了?”
舒容予的笑意变浓了:“看来你是知道了。”
顾泽顿觉心中一阵轻松,接下来的话也多了些底气:“我猜那最后几秒钟,应该是撞车声。说起来,这还要感谢昨天那次追尾,让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眯起眼回想当时的景象,“我在追尾的前一秒还在跟人通电话,事情发生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才发现电话还没断,那头的人正在问我怎么了。
“影视作品里,人们遇到突发情况时总喜欢惊呼。但在现实中,受到惊吓的那一刹那,除非是训练有素的人,否则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我在追尾时突然住口,对方却不明情况,因为在那之前我的语气一直都很平静,不曾给他任何暗示。
“既然那个音频是某个电影片段,如果按我之前的推论,那个女人在被车撞飞的时候,应该会惊呼――当然,也不排除那部电影摒弃了这声惊呼的可能性。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起码在此之前,在她还没有预料到会被撞的时候,她的语气应该是没有变化或者走势平稳的,直到她发现异样的那一刹那才会戛然而止。”
顾泽停下来看了舒容予一眼。对方眼中写着不容错认的赞同与欣喜。
他知道自己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回去之后,我又听了一遍那音频,却发现女人的语气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之前我一直以为,听音频时不断累积的暴躁感只是我的错觉。但其实那不是。从她说的倒数第六句话开始,每句话开头的音调都比前一句上扬几度,句子里的重音也比前一句增多几处……
“她的声线很低,语速又一直很快,以至于我直到最后才发现这个变化。她是突然间发怒的,而且,怒火很大,倒数第二句开始,已经是低吼了。
“她在刹车声响起之前就失去了理智。还有一个细节――刹车声是在她住口之前的一秒钟出现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因为这个情况而受惊噤声。
“她是故意的。
“联想到背景音从一开始就比她的语声低弱很多,我才明白过来,她不是在车外,而是在车里。那声刹车不是她的,而是别人的。
“那个女人……自己撞上了对面驶来的车子。”
地铁里开着的冷气,似乎随着这一句论断又降了一点温。明知道自己说的只是电影情节,顾泽还是升起了一股说不清的不适感,仿佛那一幕刚刚在眼前上演过。
他看向舒容予:“我猜对了吗?”
“完全正确。”舒容予笑着说,“抱歉,我截掉了末尾的撞车声,提高难度了。”
顾泽摇头:“我知道前辈是希望我不单单依靠背景声的提示,而专注于语气来找到答案。”自己无意中一句请求,竟然让对方如此用心地准备。也不知是舒容予性格所致,还是多少对自己与旁人有些不同。
舒容予垂下眼想了想:“下次见面时,我还有一张cd要给你。”
“这次是马来西亚语,还是马达加斯加语?”顾泽打趣道。
“法语而已。”
顾泽噎了一下。
“前辈,这么说也许很不知好歹,”他忍不住出口,“但在这些高难度的听力题之前,能不能先给我点别的任务?”
舒容予看着他,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顾泽硬着头皮又说:“比如说,对配音有直接帮助的练习?”
“有直接帮助的?”
“像是以前培训课上的那些……虽然我自己不清楚,但你的话一定知道我的弱项是在哪方面吧?”
舒容予仍是不解的样子:“你没有弱项啊。”
“……前辈,我也不是小孩了。”顾泽苦笑,“你不妨直说。”
舒容予微微张着嘴。
“小顾,我对你说过的所有话,从没有半句违心。”
顾泽怔了怔。
地铁突然过了一个大转弯,一股离心力将车厢里的人向一边甩去。身旁的女孩没有站稳,猛然撞上了舒容予,带得他也狠狠踉跄了一下。顾泽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人揽住了。地铁又在这时到站减速,人群一片跌跌撞撞。舒容予整个人几乎靠在顾泽的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泽也正低头看着对方,视线蓦地对上,两人一时均是无话,但谁也没有错开眼。
舒容予眸色极黑,如同两汪深潭。从外望去很难辨清其中的神色,从里面看这世界却是至清至察。顾泽被他注目了几秒,支持不住似地别开了目光。
地铁停了下来。舒容予扶着直杆站稳了,顾泽也就收回了手。
“小顾,”舒容予轻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生长环境应该很美满吧?”
顾泽闻言一愣,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
的确没什么好抱怨的。父母婚姻和睦,家庭生活无风无浪,也一直任凭一对儿女由着自己的兴趣发展。所以他和姐姐选择的职业才会一个赛一个地奇葩。父母尚不知道他的性向,姐姐和姐夫却是知道的,也没怎么抵触就接受了。
总体来说,真的是十分美满的环境。
他点点头:“是的。”
舒容予笑了笑:“硬要说的话,你的弱点只是成长得过于顺利了。
“小顾你肯定记得,刚进入声优学校的时候,那里教人依照角色的年龄、职业、地位以及特定的属性,将声音硬生生地分成三六九等。比如热血系少年的嗓门一定比理性派的青年大很多,高中女生的声线一定尖细而娇艳。这样的硬性规定,是为了让刚入门的声优能够有基本规则可循,尽快适应市场的需求,也是为了让观众单凭声音就能对角色产生大体的认知。
“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只有一点缺憾。每个声优独有的声音特色,与每个角色独有的个性一道,被禁锢在了程式化的桎梏之中。”
这是舒容予迄今为止讲过的最长一席话。顾泽入神地听着他娓娓道来。
“对于有一定经验的声优来说,慢慢探索自己的潜力,同时体会角色的内心世界,从而跳出那些框架,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无论悟性高低,每个人最终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一类角色,在演绎他们的时候,能够如鱼得水地融入对人物的理解,将之表现得更加有血有肉。记得谷田吗?他在给诺尔顿配音之前,起码配过七八个师长型的人物。因为他配得好,所以制作组需要同类角色时就会想到他。
“业内新人和前辈之间的差距,就在于那份多年累积出来的真实的厚度。
“但是你不同。因为你的先天条件太好了。”
顾泽一直边听边点头表示领会,直到最后一句突兀地转出了原本的思路:“什么?”
“小顾你长得很帅。”男人浅笑着评价。
“……谢谢。”
顾泽摸了下鼻子,这话颇能造成误会,但看对方的表情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样的好相貌,事务所肯定不舍得浪费,平时一直把你往偶像派的路数上包装吧?”
“啊,他们……倒是经常让我拍套写真、上个杂志什么的。”顾泽渐渐跟上了他的思路,微觉不平,“但业内所谓的偶像派里,有实力的也不少,毕竟声优不是演员……”
“从某种角度来说,你的实力也很强哦。”舒容予说得很平淡,“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一个无论演绎哪类角色都游刃有余的宽广音域,让多少人求而不得。包括我。”
顾泽彻底接不上话了。
好在对方也没等他接话:“夸奖就告一段落吧。我之前回去听过你所有的作品,发现你出道至今配过的人物,虽然戏份不多,但类型几乎没有重样过。你什么都能配,因为你有得天独厚的音域。但你也因此失去了深入钻研某个角色的机会,或者说,动力。
“变音对于一个声优来说当然是不可多得的特长,然而具体到一部作品中,你能够施展的只是整片音域中的一小段。配好一个角色靠的不是宽度,而是深度。”
顾泽心中一动,安静地看向舒容予。地铁轧轧向前,冰冷的灯光沥在男人的侧脸上。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与他合二为一,除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赋予他生命……”
眉眼轻轻弯起,光晕随之变得温暖。
“无论那是什么角色,你必须爱他。”
地铁到站了。
下车之后,舒容予坚决不让顾泽再陪自己走了:“时候也不早了,赶紧换车回家吧。”
“可是――”
“我真的没事。”
舒容予走出几步回头,顾泽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模样愣是透出几分委屈。
舒容予顿了一下,走回去拍拍他的肩:“谢谢你送我。”
顾泽没有回应。
舒容予的手收回到半路,忽然被握住了。年轻人的掌心透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将他的手包裹着,微微用力捏了一下:“你……照顾好自己。”
舒容予面色不变地抽回手:“回去吧,我们过几天见。”
他不再去看顾泽,转身随着拥挤的人潮走向了出口。
掌心依旧停留着异样的滚烫,仿佛用火烙下的咒文,顺着血脉蔓延向心脏。轻缓地灼伤它,温存地灼伤它。
他只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他只是把自己当前辈敬重着。
他只是一时兴起的热心。
他没有可能无止无休地关注自己。
他没有可能……
蜂拥的人潮不断将自己向前推挤,出口的白光霎时间将昏暗屏退到身后,男人在突然变得刺目的光线中微微眩晕地停步,才发现已经置身街头。
他没有可能……
在心中这样告诫着自己,遥远的某处却传来声音,流窜过曲折的街道,跋涉过低迷的岁月,在此时此地决然地钉穿他的影子。
舒先生。
舒先生。
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
陪我说说话吧。
舒容予。
我爱你,容予。我会一直陪着你。
救救我,容予……
救救我……
男人溺水般深深吸气,忽然加快了步伐。
那声音在身后,追着他摇摇晃晃地拐过街角,奔逃进医院,拖曳过漫长而阴森的走廊,没入尽头的那一扇房门之中。
舒容予颤抖着打开门,模糊的视野中,一瞬间重叠出满室鬼影。
救救我……
他倚着门大口喘息,右手死死地揪紧自己的前襟。
视野清晰起来后,他看见了病房中伫立不动的几道人影,也看见了病床上那张转向自己的脸庞。
即使在重病之中,依旧俊美得匪夷所思的脸庞。
弧度精致的唇角悠然勾起:“你迟到了。”
舒容予垂下目光,默默走到床边,听见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
“你迟到了。”床上的男人用一模一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舒容予向他慢慢地展开一个微笑:
“对不起……哥哥。”
☆、失恋(已修)
入夏以来气温最高的那天晚上,顾泽接到了安藤打来的电话。
这段时间他工作比较多,回到家又一心扑在舒容予给的一段又一段音频上,的确有很长时间没和安藤见过面了。
顾泽就两人的关系思忖了一会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就动身去了两人常光顾的那家酒吧。一进大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与外头的闷热两相冲撞,让人浑身一激灵。
或许是因为天热,人们都挤进来避暑,酒吧的生意空前地好。顾泽在人头攒动间往里挤去,一边四处搜寻安藤的人影,终于在靠墙的一张桌边发现了他。
顾泽的眸色一暗。
那桌子上已经躺着好几只空了的酒瓶,还有一瓶被打翻了,酒液涌出来淌了半桌,还在不断滴落到地上。这酒吧生意太好,服务生都没腾出空来收拾。安藤独自伏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顾泽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了。
安藤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冲他笑了一下:“你来啦。”
“这是怎么了?”
安藤笑了两声直起身来:“我失恋了。”
顾泽无言以对。他连安藤什么时候谈过恋爱了都不知道。他们这种互相纾解肉欲的关系,很少过问彼此感情方面的状况。
酒吧里空气混浊,昏暗的吧台灯光打在人身上,透出一股诡谲的味道。安藤形容狼狈,身上的文化衫也皱得不像样了。顾泽每次看见他文化衫上的字都觉得无法直视。今天这件在胸口用硕大的字体印着:
i?
男人
“我失恋了,”安藤抬手敲着桌子打节拍,唱歌般抑扬顿挫地重复,“我失恋啦,我失恋啦,我失恋啦――”
顾泽听他嗓门越来越大,一副已经醉得自暴自弃了的样子,叹了口气站起身:“你不能再喝了。”他绕过桌子扶起安藤,支着他往外走。
那酒吧里不少同志出没,见顾泽相貌不俗,又搀着个惹眼的美少年,抛过来的眼刀里促狭与艳羡齐飞。顾泽在心里苦笑。为什么送人回家的总是他?
他记得安藤租房的位置,一路将人扶回了房间,背心都被汗打得透湿。安藤全程都不得消停,又是唱歌又是大笑,此时倒在自个床上才像是清醒了一点,喘着气笑着说:“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顾泽低头给他脱了鞋,闭嘴不作答。跟喝醉了的人理论也太傻了。
安藤仰面躺着笑个不停:“我叫你去明摆着是等你收拾烂摊子,换做别人多半就甩手走人了,你的脾气呢?喂狗吃了吗?”
“……”
“我也就是吃准了你不会走,才打你电话。”
“……”
“你怎么对谁都这么好啊,大圣人?”
“……”
“从来没人泼你一脸冷水吗?你就没被拒绝过?没被伤害过?”
“……”
“算了,跟你说也是白说。”安藤换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做吗圣人?”
顾泽站在他的床头没有动,微笑了一下:“咱们以后,还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吧。”
安藤一时间没反应,瞪眼看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说:“啊啊――我想起来了。那什么前辈,是吧?”
他一骨碌爬起来,“跟他做了没?”
“……没。”
“还没有!那接吻呢?”
“没。”
安藤不可思议地瞅着他:“你们这是在过家家呢?”
顾泽笑意未变,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慢着。”
“嗯?”
安藤定定地看着他:“有件事要告诉你。”
顾泽挑眉等着他讲。
安藤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我――”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顾泽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提示,对安藤比了个“等我一下”的手势,走出了他的房间接起电话:“喂?”
“顾先生吗?真是非常抱歉,因为有位声优的时间表临时冲突,我们明天的录音要提前半小时,请问你方便提早过来吗?”是一款女性向游戏的负责人的声音。这款游戏即将面世,邀请了一票近来人气高涨的声优配音,顾泽和舒容予都在其列。
顾泽回忆了一下明天的安排:“我这边没有问题。”
“那太好了!十分感谢!”对方连声道谢着挂断了。
顾泽走回房里:“你刚才要说什么?”
安藤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盯着他看了一会:“没什么,不说也罢。反正不是要紧事。”
顾泽狐疑地停顿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嗯,晚安。”安藤又倒了回去。
☆、遭遇(已修)
第二天顾泽赶到录音棚时,舒容予和其他几名声优已经等在控制室里了。舒容予一如既往地在看台本,似乎没听见顾泽推门进来的声音。
顾泽几步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舒容予终于感到了动静,转头向他露出浅浅的笑意。
房里其他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顾泽趁他们没注意,用气声对舒容予说:“那是葬礼上的追悼词吧?”
他问得没头没尾,舒容予却了然似地点了点头。
顾泽顿感痛快:“哈,我真厉害。”
舒容予被逗得失笑,又很快忍了回去。“最近的确猜得越来越快了。”他也极轻地说。
他们指的自然是音频。
自从顾泽第一次猜出音频传达的信息后,舒容予每过两天便会给他一张新的cd,里面的语言五花八门,来源更是千奇百怪――电影,广播,语音通话……还有某些音质不佳的,竟像是站在异国街头直接录下的生活片段。也不知舒容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材料。顾泽心中着实好奇,却始终没问。正如他不曾问过舒容予,为何不直接从网上把音频传给自己。
相处了这些日子,顾泽渐渐明白了,舒容予不愿提及的东西,别人如何旁敲侧击也挖掘不出分毫。这个男人看似温和易欺,骨子里却透着疏离。维持距离,很可能就是他藉以自保的方式了。
这样的舒容予竟会瞒着所有人给自己开小灶,倒成了一件奇迹般的事。
被音频往死里折磨过几番之后,顾泽也摸出了一点门路,虽然无法诉诸言语,但之后掌握要领的速度的确在不断刷新。只是听力越练越厉害,反映在配音上的进步却没有想象中显著。
听别人讲话时,他开始分辨得出语气里蕴含的微妙情绪。然而自己念台词时,他的语气不仅没有随之丰富起来,反而因刻意为之而显得僵硬。
好在顾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过程绝不会轻松,所以着急无用,只能耐心等待灵光乍现的那一天的到来。
又有几个声优走了进来。真空玻璃彼端,陆云正在独自录着干音。
游戏的配音与动画不同,没有一集集的连贯剧情,只有一段段独立的念白,外加寥寥无几的对话。作为典型的女性向游戏,情节不外乎玩家扮演的女主人公进入校园,与样貌性格各异的多位美男发展关系,最终选择其中的一位共坠爱河。每个单线剧情基本由一名声优独自完成,但中间可能会夹杂一点与其他角色的互动。因此有些声优录完自己的单线后就可以离去,另一些则需要到别人的单线中串个场。
陆云很快完成了几段独白,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先行走掉了。随后进去的是舒容予。之前韬光养晦的那几年,他配的游戏也极少,但技巧显然并未因此荒废。男人像往常那样轻车熟路地念完台本,一次通过。制作组的负责人随即报了包括顾泽在内的几个名字,让他们进去和舒容予一道配集体场景。
这段情节是开学之际,女主人公在走廊上遇到并排走来的三名校草级帅哥,正与他们聊天时,班主任老师从旁经过,加入了几人的谈话。舒容予配的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老师,顾泽的角色则是个冷漠的黑发男生。
捧好台本调整了一下呼吸,顾泽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每次和舒容予一起配音,他都会感觉到压力。随着之后努力的练习,那种压力感不减反增。
他记得自己曾向季秋池坦言此事,换来季秋池的一句反问:“你配音的时候,还有余裕考虑紧张不紧张的事?”当时顾泽只觉得她在抒发不满,但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全心全意进入角色的时候,声优自身的存在感便会消失,连带着不该存在于戏中的情绪也会一并蒸发。
然而这么个“冷漠的黑发男生”,无论在年龄上还是类型上都与自己相去甚远,又何从产生代入感?
配音已经开始了。身边的声优正念着一个活泼的红发帅哥的台词:“可爱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顾泽飞快地又扫了一眼台本。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
身边的声优还在继续:“那可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你长得很像我童年时的一个玩伴!”
嗯,不善表达自己的男孩,对于心怀好感的对象,只懂得躲在暗处观望。语气冷淡只是因为紧张,害怕不能留给她好印象――
隔着好几个人,顾泽遥遥瞟了一眼录音室那头站得笔直的舒容予。
啧,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他开口,语声干涩,压抑了起伏:
“幸会。”
“是吗?我并不觉得。
“那只是个人的观点。
“喜欢的颜色吗?黑色。”
……
录音室那头的语声清晰而平稳地传入耳中。舒容予心头一动,不着痕迹地朝顾泽的方向望去一眼。
从嗓音干冷的起调,到迅速得不正常的收尾,外强中干的感觉从每句话里一丝丝地渗透出来。
舒容予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起来,又将目光收回到了台本上。
这段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其后舒容予还要留下录几段集体场景,但其中都没有顾泽的戏份。
走回控制室,顾泽摸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意外地看到了一条新信息。
“你配音的地方是xx大厦吧?”
为了防止收录进杂声,造成无谓的返工,录音棚里对声优的随身物品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不能穿摩擦时会作响的衣料,又比如手机必须保持静音。因此顾泽看到的这条信息已经是二十分钟前发来的,发信人是安藤。
顾泽皱了皱眉,回复道:“你在哪?我们另约地方见面。”
安藤做事一向有分寸,从未干涉过顾泽工作上的事,也从未在白天联系过他,今天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
回复发出后很长时间,顾泽都没再收到安藤的信息。这时舒容予已经完成了所有对话,从录音室里走了出来。视线与顾泽的对上,舒容予顿了顿,向他点点头,便顾自离开了。
又等了两个人,才轮到顾泽进去录独白。他在心中反复回味着刚才体会到的代入感,尽量抓住那零星的感受,念完了独白,自己也感觉不出效果是否有什么不同,只觉得茫然。
走出录音室再一看手机,安藤又回了一条:
“我在你们楼下的马路边。方便时出来说几句话可以吗?”
顾泽顿时觉得脑袋大了起来。
舒容予走出录音棚后并没有马上离去。刚才的顾泽已经略微开窍了,但顾泽本人却未必发现了这一点。舒容予忽然很想将这件事亲口说给他听。
这感觉很莫名,在给出那么多张cd、换回那么多次刻苦的练习之后,连舒容予自己都不再能判定,驱使着自己继续帮助他的究竟是类似师长的责任,还是某种更复杂的情感。他只知道,在发现顾泽的进步的时候,自己是实实在在地为对方高兴着的,那份喜悦甚至超过自己取得成绩时。
舒容予留了下来,站在那栋大楼底层的空旷电梯厅里,想等顾泽录完音后下来。
印象之中,那孩子似乎总是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或是安静地目送着。舒容予想,如果自己等他一回,会发生什么事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吧。男人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习惯性地站到电梯厅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后,突然看见一道人影在大楼的门口晃荡了几下。
那是个身材纤长的少年,拖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却站在这栋楼前徘徊不去,时不时地探进头来张望两下。远远看去,那少年面容漂亮得略显阴柔,身上一件亮黄色的t恤,在胸口处嚣张无比地印着:
i?
搅基
舒容予从没见过弯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禁向他多瞧了几眼。但门厅里十分昏暗,舒容予又站在角落处,对方像是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张望一番后就退了出去。
这时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了底层,金属门缓缓滑开,顾泽从里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舒容予正要出声唤他,却见他直接无视了自己的存在,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楼门口,停在了――那个奇异的少年面前。
☆、偷窥(已修)
顾泽对安藤擅作主张的不满,在看见他脚边的巨大行李箱时立即化作了疑惑:“你这是――”
安藤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笑容很是明朗:“我要走啦。”
“走了?”
“嗯。前几天失恋了,出去散散心。”
在顾泽的眼中,为情所困这等事从来都和安藤搭不上边。因此他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才问:“去哪儿?”
“美国。”
“你……”顾泽顿感无力,“你想‘散散心’,然后就散去了美国?”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深深的鄙视,“签证呢?机票呢?跟团还是自助?行程安排呢?还是说――”莫非这家伙其实是个深藏不露呼风唤雨的大少爷?
“噗。”安藤突然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玩的!”
“……”顾泽苦笑,“其实是去哪儿?”
“真是去美国,不过不是临时起意。t大和美国一所大学一直有交换项目,为期一年,我早就被选上了。”安藤霸气地一指自己,“心理学高材生呀,我可是。”
“可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前段时间想跟你说来着,可你在忙着追你的前辈大人嘛。――别用那表情看着我,我又没怪你。”安藤伸手似乎要拍拍他的脸,但顾忌到身在大街上,旁边还不时有行人经过,于是半路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