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以前被婆婆欺压、丈夫毒打时的苦闷无力,宋岗村的宋杜氏近来觉得自己终于翻身做主人了,全身都充满着一种亢奋的感觉。自从厉王颁布了“劳民法案”,宋杜氏被选中做了宋岗村的“劳民长”,她一改过去的沉闷愁苦的样子,像是一只好斗的公鸡,精神抖擞,八面威风。她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带着一群劳民在村庄里巡视着,监督村里是否有好逸恶劳之风存在。
宋杜氏第一个解决的,就是贪了她嫁妆的婆婆,被她以“戴金饰搔首弄姿”的罪名送进了盘玉洞。她那个喜欢喝花酒的丈夫,在看到母亲在盘玉洞里生不如死的下场后,终于乖乖地呆在家,为她鞍前马后。可惜,没老实几天,这个男人又忍不住偷偷跑去勾搭小姑娘了。
那个小姑娘宋杜氏是认识的,名叫白鹭,从前是在勾栏里做过工的。虽不知白鹭到底有没有做过歌妓,但是既然勾引了她的男人,那么她一定要让那个小娼妇知道惹怒她的下场。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放过这对奸夫淫妇。宋杜氏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召集了她手下的几个劳民,便浩浩荡荡地去逮白鹭,白鹭则被吓得夺门而逃,一群人在从村子里你追我赶地跑到了贾攻玉家门口,于是便出现了之前的一幕。
“你们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呢?”在双方还在纠缠不清的时候,贾攻玉背着捆柴出现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宋杜氏道,“宋大柱家的,你是过来还债的吗?”
宋杜氏听到贾攻玉的话,心里一跳,骨子里的忐忑忍不住又漫上了心间。然而,当她看到贾攻玉衣衫褴褛的样子,那股亢奋压倒了心虚,浑身像鼓足了风的船帆,底气充满了四肢百骸。
哼!?王都死了,以前的烂账也算不得数,老娘现在是劳民长,整个宋岗村最有权威的人,一个破落户有什么胆量来跟她要债。思及此,宋杜氏胆子大了起来,对着贾攻玉冷笑道:“贾公子,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若是要包庇这个歌妓,怕是也没有好果子吃!”
女子像是看到救命稻草般,抱住贾攻玉的大腿,哭道:“我不是歌妓!我叫白鹭,只是勾栏里的一个扫地小丫头,也是‘劳民’,公子救我啊!”㈤⑹мs.©©(56ms.cc)
贾攻玉将白鹭扶了起来,和风细雨地对宋杜氏道:“宋大柱家的,你也听到了,人家只是个扫地的小丫鬟,都是命苦的女人,你又何必为难她呢?”
宋杜氏眯起眼,咬牙切齿地道:“她说她是丫鬟就是了吗?!这些小娼妇惯会骗人!”
贾攻玉笑笑:“欸,你又怎么证明她不是呢?她也没勾引你家里人去做那些淫秽之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别苦苦相逼了吧?”
“怎么没有?!”宋杜氏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她立马慌张地看了看周围的其他劳民,涨红了脸扯开话题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皇上说了,对于骄奢淫逸的人,不论是官宦还是商贾,哪怕是皇子,也理应与庶民同罪!贪图享乐,是思想上腐败的第一步,为他人提供享乐的人,不能算是百姓的伙伴,而是敌人,是罪犯!我们要揭发、惩戒这些罪犯,拯救被蒙蔽的劳民;当这些敌人不乖乖束手就擒时,我们理应拿起棍棒,彻底粉碎他们的猖狂气焰……”
宋杜氏还在滔滔不绝地背着劳民法令,周边的劳民也听得如痴如醉,有如上战场前被军鼓鼓舞到的战士。
饶是贾攻玉读过再多的书,他一时间竟也无法反驳。他怜悯地望着这个头脑简单的妇人,她没有读过书,这些话也不是她自己想的,而是皇帝告诫天下的,她所做的不过是服从皇帝的指令。她也不是坏人,甚至之前还是个被欺压的苦命妇女,然而她一朝得势后,所做的却是在欺辱另一个女人。可她却真诚地相信自己在替皇帝行道,在为国除害,解决这些国之蛀虫。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贾攻玉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宋杜氏的高谈阔论,低声对她道,“宋杜氏,请你卖我个面子,放了这个姑娘,你我之间的账一笔勾销。”
贾攻玉看宋杜氏面上发怒,似是又要高谈大论起来,连忙又道:“宋杜氏,皇上只是说惩罚享乐之人,可没有说支持不还钱啊!再者,皇上对于任何犯罪行为可都是支持严刑峻法的,你若是赖账,也是犯罪!”
宋杜氏被他的话堵得一噎,恨恨地瞪了贾攻玉和白鹭一眼,转身对其他劳民道:“贾公子是品性高洁之人,既然贾公子都愿意替这个女人担保作证,我们姑且信之。若是以后这个女人还有什么玩乐之举,那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洮翠躲在树梢间,看着这群乌泱泱的人走远了,不禁吐了口浊气,拍了拍自己肥嘟嘟的小胸脯,暗道:“这个地方太恐怖了,怎么连唱歌这样的事情都不允许?那这一辈子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小黄怎么被吓得也不敢唱歌了?”树下的贾攻玉笑着伸出手,对着洮翠道,“不要害怕。唱歌是你的天性啊,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快下来吃果子,吃完继续唱你的。”
一旁的白鹭听着贾攻玉“大逆不道”的言论,有些胆战心惊,她颤巍巍地挪到他身边,低声道:“多谢公子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生今世,我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还望您收留。”
贾攻玉揉着洮翠的小脑袋,笑道:“你是没有地方可去了吗?”
白鹭有些羞赧,低头沉默着。她的确是没有地方可去了,原本的家被朝廷抄了,之前那个庇身之所也被宋杜氏砸了,而且弄不好之后宋杜氏还会找她麻烦,她还不如借住在贾攻玉家里。她看得出宋杜氏对贾攻玉还是有些畏惧的。
贾攻玉没有继续拆穿她,只是淡淡地道:“那你就住下吧。不过我也不需要你做牛做马,你只需帮我洗衣做饭即可,我包你食宿,算是雇佣你。”
白鹭闻言,有些激动地点点头,立马勤快地开始打扫这个贫穷的家。
贾攻玉果然是个男子,堆积了一大堆没洗的衣服,弄得白鹭从下午洗到晚上,吃完了晚饭还在洗,洮翠看了后甚至怀疑贾攻玉救下白鹭别有目的,好让她给自己做苦力。
当白鹭在耳房里晾完衣服,跨进院子里的时候,她看见贾攻玉正坐在榕树下,对着当空皓月拉起二胡。
弦音刚起时颇有凄厉之感,在似是反复喟叹的颤音之后,旋律却又渐渐轻快了起来,只是这种欢快里夹杂着一丝无奈和痛苦,让白鹭想起勾栏里强颜欢笑的歌妓们。
贾攻玉闭着眼睛,表情淡漠地拉完了这首悲怆的曲子。弦音却仍久久地飘荡在白鹭与洮翠的心间。洮翠没想到,这个落魄公子竟然还有如此高雅的一面,这让它对贾攻玉的好感又加了一分。
“这首曲子真好听,我竟从未听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白鹭解开围裙,坐在了贾攻玉身边。
“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①”贾攻玉放下二胡,端起石桌上的酒杯,微抿了一口,道,“这首曲子叫《烛影摇红》。②”
白鹭有些不安地道:“曲子是好的,只是……公子,若是被其他人听到了,他们该要把你抓进凿玉山了!”
贾攻玉没有回答,只是细细地看了白鹭一眼,放下酒杯,叹口气道:“白鹭,你以前做过歌妓吧?”
白鹭一惊,正要否认,却听到贾攻玉又道:“你的耳后还有老鸨为你点的红印,虽然被耳环遮挡了,但若是有常去勾栏的人,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每个进勾栏的歌妓,老鸨都会在其耳后点上红印,那是作为老鸨的私有财产的标记。
白鹭有些慌张地连忙捂住耳朵:“公、公子,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以前常去勾栏吗?”
贾攻玉又饮下一杯酒,点了点头:“是。”
白鹭有些闷闷地道:“公、公子,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只是……只是如果我不这样说,下场会很惨的,我的姐妹之前被抓走了,现在她……”
亲眼见过姐妹经历的残忍处罚,那画面让白鹭现在想起来都胆战心惊,开不了口诉苦。
贾攻玉道:“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错。”
白鹭放下了手,也放下了防备,反问道:“公子,那你呢?你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呢?”
贾攻玉摩挲着酒杯,道:“我家是丹青世家,我的父亲是国画大师贾慎。”
白鹭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约在半年前,她曾听人说过,厉王杀鸡儆猴般地抓了不少画师、乐师和说书人,不论有名气还是没名气,都被以“紊乱纲纪、误人子弟”的罪名问斩了。从那以后,厉王对于“惩戒玩乐”这种事情搜查得更严了,除了读他指定的《孝经》之类教育子民忠君爱国、孝道为先的正书外,别说绘画、歌唱了,就连阅读其他任何闲书、野书、哪怕是话本,都是违反法令的行为。
现在想来,贾攻玉的父亲应该是在半年前被处斩了。
贾攻玉看了她的神情,了然地道:“想必你也听说过半年前的那场处决了,我的父亲就在其中。我从小愚笨,没有绘画的天赋,只喜欢拉二胡。我的父亲曾经为此没少打骂过我,不准我拉二胡,还曾砸过我不少的二胡,只为了叫我专心画画,继承他的家业。
“虽然我跟他吵吵闹闹的日子很多,但也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快二十年了。直到某一天,好多带刀官兵忽然冲到我家,要带走父亲和他的儿子还有学生。我的父亲抱着那些官兵的大腿,求着他们放过我这个愚笨的儿子。他一再发誓保证我从未绘画过,还向官兵们奉上了所剩的全部积蓄,才求得我独活了下来。可怜我那两个有着超高绘画天赋、青年俊杰的哥哥,不得不跟着我的父亲一起走了。
“临走前,我的父亲还是悄悄地把这把二胡递给了我,说这本是送给我的加冠礼,可惜没机会再听到我拉琴了。他嘱咐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人生还很长,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到死也都没放下对我的担忧,为我求情,为我打点,甚至找人为我安排了这个容身之所……”
天上圆月仿若一轮明镜,照亮了天地,万物在黑夜里也无所遁形,只是月圆人不再圆,这光芒反而清冷得让人心寒。
白鹭看见一滴泪从面无表情的贾攻玉嘴角划过,她咬了咬下嘴唇,轻声安慰道:“公子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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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典故来自于晋·王隐《晋书·王导传》,指悲叹国土破碎或沦亡
②:曲子来源于刘天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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