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自那天之后,很快便消失不见。他似乎只是在意自己如何登场,而他留给众人的表现,则令人们对于“戏志才”这个人产生无尽的想象。只是,他却没再出现过,就连荀彧也没有办法。
司马黎跪坐在廊下修剪着一盆海棠花,晴空下的阳光大片倾泻到木地板上,房间里的单脚鹤形熏炉吐出袅袅薄雾,弥漫着淡淡的甘松香,而郭嘉就在此时不经意地出现,步履悠闲。他偏头看了看她摆弄着的花,已有几朵迎着阳光绽开,颜如美人面。他奇道:“这好像是文若的花。”
她点点头,依旧专注在手上修剪的动作,回道:“荀先生怕我无事可做,便将他的花交给我打理。”
“谁说你无事可做?”郭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俯身将她手上的剪子拿过来放到一边,拉起她的手将人带走。
这次,他走得有些急了,司马黎快走了几步才跟上他,她一手提着裙裾,另一手还被郭嘉拉着,慌忙间,她有些气恼地说道:“郭奉孝,你什么时候能改改拉着人就走的毛病?”
郭嘉闻言放缓了步子,渐渐停稳。他回过头来,阳光被廊外的松柏叶层层过滤,轻轻笼罩在他的侧脸上,柔和的光给他的眼睛里增添了几分温暖的笑意。他反问道:“我不拉着你,你会跟我走吗?”
他说完,继续转过身向前走去。而司马黎皱着眉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并且郭嘉说的话,她竟找不到理由反驳。于是,她只好改口道:“那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回家。”
*
郭嘉说要带她回家,可是等她在车上颠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又被他忽悠了。
“这里根本不是河、内。”她咬牙说完,抿着薄唇看向车窗外的景色,他们现在刚刚入城,来往的人群并不算多,能看到远处的街道两边的平房和几个贩卖的摊子。
郭嘉笑了,他说:“我可从未说要带你去河内。”
司马黎抖了抖嘴唇,终究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事实上,郭嘉带她来的这个地方她很熟悉,是阳翟。虽然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但她还是立场坚定地说:“我要回去。”
郭嘉闻言,干脆假装闭目养神,不说话。
郁闷地瞪了他一眼,司马黎只好拍了拍车门,让车夫停下。这时,郭嘉也只能妥协地睁开眼,伸手拦住了她,说道:“不要多想,这次只是文若托我来这附近救助灾民,我想请你来帮我。”
她再三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看得他嘴边的笑容都化作了苦笑,只好就此妥协。
世家大族开仓救助灾民是常有的事,像司马家也经常这样帮助当地困苦的人们,只是相对而言,荀氏在颖川当地的声望要远远高出许多,人们一听是荀家施粮,脸上都是欣喜的感激,司马黎一边熬粥一边听人们说起荀家的名人,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像荀先生这样心怀天下的饱学之士不多啦,真希望他能早点出仕,匡复社稷啊!”
“是啊……还记得不久前南阳的何先生还称赞荀先生是王佐之才!为什么还不快些接受朝廷的应征呢?”
郭嘉站在一旁舀着粥,听到人们的谈论,也只是笑笑。他把粥递给一个抱着小童的妇人,然后蹲下身子讲起了《春秋》里的故事。忙得腾不开手的司马黎本来还想喊他过来帮忙,回过头之后见到此情此景,干脆还是继续一个人化作三头六臂。
一直到粥米发放地差不多了,人们也蹲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她也跟着伸展了一下酸痛的手臂,那边郭嘉也已经讲完了故事,她走到他旁边,调侃道:“看不出你还有做慈善家的潜质。”
“我只是完成我的工作而已。”他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解释道。见司马黎依旧挑眉看他,他便继续说道:“如果有朝一日,为了明主的需要而不得不送他们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路边正在喝粥的人,他们手上的粥也是他刚刚亲手递过去的。
“阿黎,你要知道,我不是悲天悯人的善类,也不是草菅人命的败类。即便是文若,他的选择也会和我一样。”
一时间,司马黎竟有些无言以对。她抬起头来,换了个话题说道:“那你说,为什么荀先生还不出仕?我和他们一样有着相同的疑问。”她指了指刚才谈论荀彧的那两人。
荀彧早已过了弱冠之龄,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名动天下,
“这个啊……”郭嘉轻叹道,他以那一天的情景作为话题,重新说起:“经过那天荀府一会,阿黎也能看出一二吧。文若是个有眼光的人,所以他一定会选择一个值得他辅佐的人,而这个人却还未出现。在这之前,他的关系网便是他的储备之一。”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她想起荀彧一生中不只竭力辅佐曹操,还为他举贤纳才,曹操手下的能臣中,被荀彧所举荐的人不计其数,司马懿就是其中之一。如此说来,荀彧也称得上是司马懿的仕途中第一个贵人。
她的心里已就此做好打算,思绪流转后,她抬起头看向郭嘉,问道:“那你呢?”
郭嘉正远眺着风景,像是看着他人生中最明亮的光彩,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自然不会输给文若。虽然我也在等,但在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可以辅佐的人选,只是我还在等他,直到他心中有了一个更远大的抱负,然后在他最需我的时候,去找他。”
“祝你得偿所愿。”司马黎随口说道,如果不是她早就知道结果,这句祝福大概会听起来更逼真一点。虽然郭嘉也曾游走于各个诸侯之间,但他终其一生,都只在为曹操一人效力。所以在她看来,郭嘉口中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曹操。
“一定会。”他说。
*
暮色将至,人们早已各自回家,街上变得空荡,周围只有风吹过带起的沙砾的声音。
“先生,你也失去了亲人吗?”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司马黎回过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身披素缟,白净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双目红红的,让人心生怜爱。
男童的话,是对着郭嘉说的。他仰着头,看着郭嘉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素衣,眼眶里又蓄起了泪水,他说:“刚才看到先生的背影,还以为是我的父亲回来了。”
“嗯,先生的父母都已亡故多年了。”郭嘉微笑着附身,摸了摸他的头。而司马黎向远处望去,也不知这孩子的家人在哪里。
没多久,她见到一个同样身披素缟的妇人匆匆找来,看到男童后松了一口气。当妇人走近些,看到郭嘉,欣喜地问候道:“原来是奉孝先生,您回来了。”
“张夫人。”郭嘉直起身,见礼道。
“亡夫在时,还遗憾没能再见您一面……”张夫人说着,略显消瘦的面庞也染上了哀色。
郭嘉闻言,也心有不忍,他轻轻说道:“是嘉的错,一直漂泊在外,迟迟没能回来拜访季安,到如今,他也才过而立之年,却……逝者已去,请张夫人节哀,嘉自当前去吊唁。”
张夫人点点头,没有多说,面带疲累地领走了她的儿子。
司马黎和郭嘉并肩在一起,看着母子两人离去。她记得这个张夫人。当年在阳翟时,张夫人与她的丈夫就住在郭嘉家的隔壁,琴瑟和鸣,很是恩爱。郭嘉口中的“季安”,就是她的夫婿,也是一个博学的人,只是身体有些孱弱。暗暗算下来,如今他亡故时也不过三十五六。
郭嘉轻叹一声,唤醒了游神中的司马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口问道:“郭嘉,你怎么看待生死?”
“生死有命。如果把它看得太重,那么人就会被它死死牵制住。随心所欲一点,不是更好吗。”他回答得很坦然,虽然这个答案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也很有他本人的风格,但却不能为她解惑。
大概他只当她的问题是出自女子的多愁善感,并没有放在心上,于是他转头问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日再回颍阴吧。今晚便先去我家住下,可好?”
这个很现实的问题把她的思绪拉扯回来,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他!家?!
“那,去你家也可以。”郭嘉见她这副表情,有些忍俊不禁。
他这话说得很像现代社会年轻男女“做.爱做的事”之前的例行对话,听起来流氓至极。郭嘉少年时期就住在阳翟,司马黎刚穿越过来时,也是住在这里。但她只能装作听不懂他的话,并且妥协道:“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