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舔着纸笺,上面的字迹影影绰绰的。
易楚转过头不想看,既然已知不可能,那就彻底地放下,免得看过,又乱了心神。
不过一息,纸笺燃尽成灰。
易楚沉默着叹口气,点燃油灯,将纸灰收拾了,又找出帕子跟丝线往前头医馆走。
在医馆不方便绣大件,只能绣帕子、荷包之类的零碎物品。
易郎中看到她进来,将烛台往旁边推了推。
易楚坐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易郎中关切地问。
易楚支支吾吾地说:“爹能不能问问荣盛哥,荣大婶穿多大的鞋子?”
烛光下,她面带云霞,比初春的桃花更加娇艳。
易郎中笑着答应,“好,爹帮你问问。”
过两天,荣盛拿了几双鞋样子过来,趁着医馆空闲,让顾琛交给易楚。
易楚看着鞋样是两双大的,两双小的,吃不准是谁的,只得去找荣盛。
荣盛立时红了脸,悄声指给她看,“上面做了记号,画圆圈的是祖父祖母的,那两双是我爹娘的。祖母脚背高,鞋面要宽松些,祖父大脚趾比其余趾头长。”
他倒是心细。
易楚感激地说:“我知道了。”
荣盛却又小声道:“是我娘说的,还有我爹左脚比右脚稍稍大一点。”
是担心她做的鞋不合适,不被长辈喜欢吧?
荣大婶很为她着想。
易楚心头一暖,对荣盛道:“替我谢谢荣大婶。”
“我娘,我娘很喜欢你。”荣盛低头说出这句,脸更红了。
易楚也是,窘迫得厉害,头也不敢抬赶紧离开了医馆。
易郎中看在眼里,很感欣慰。
对新媳妇而言,最难过的就是婆婆这关。
能得荣大婶喜欢,以后有她照应着,易楚的日子不会太难。
做鞋子是极费工夫的事,尤其是鞋底,需得制袼褙,用浆糊把棉布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等浆糊干透,按着鞋样子一片片剪下来,再用白棉布包上四边。如此做八片,用浆糊将每片粘好,最后用麻绳纳好。
纳鞋底很讲究,要求前脚掌纳九九八十一针,后脚跟纳九九八十一针,这样才能长长久久。纳好鞋底再用棒槌捶得平整瓷实,好让鞋子更加舒服耐穿。
易楚做好鞋底时,京都的第一场雪扑簌簌地落下来,将地上万物装扮得一片银白。
冬天日短,东厢房几乎看不到太阳,阴冷得很。
易郎中便让易楚姐妹在正房的大炕上做针线,炕洞通着灶头的烟道,炕上热乎乎的,很舒服。
易楚早就备了绸缎做被面,三床被子分别选得榴绽百子、鸳鸯戏水以及百年好合的图案。
易齐针线好,绣得是交颈的鸳鸯,易楚耐性好,绣水波荡漾的湖面。
两人面对面正绣得入神,忽然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喊声,“易家姑娘在吗?”
声音听着很陌生。
易楚连忙答应,“在”,下炕趿拉着鞋子往外走。
来人竟然是画屏,穿件桃红色棉袄,外面披着石青色灰鼠皮斗篷,臂弯里拐着蓝布包裹,冻得脸颊通红,不住手地呵气。
易楚忙将她迎进屋。
画屏乐呵呵地说:“今儿轮到我歇息,没别的事,就想着来看看你。”
“这大冷的天,你身子可好点了?”易楚携着她的手往炕上让。
“吃了三副药,感觉爽利多了。以后小日子的时候,身子沉得要命,上个月比往常要轻快。”画屏并不客气,脱了鞋子上炕,看到炕头端坐的易齐,脸上流露出惊艳。
易楚笑着介绍,“是我妹妹易齐”,又介绍画屏,“威远侯府的,画屏。”
画屏再看一眼易齐,感叹道:“你妹妹真漂亮,就像画里走出的人似的。”
易齐羞红了脸,“你太客气了,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易楚端了茶杯过来,画屏捧着茶杯小口地啜,问道:“这是绣的嫁妆?你许了人家?”
“嗯,刚定亲不久。”易楚微带羞涩,仍是落落大方地回答。
易齐笑着道:“就是前头医馆那人,跟我爹学医术。”
“那最好不过,”画屏连连点头,“知根知底的,不用担心受欺负,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少说他也得尊重你几分。”
不愧是大家庭出来的丫鬟,看事情一眼就看到点子上。
易楚却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画屏看她这副情态便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谈起路上的见闻,“都说进过诏狱的人没有囫囵个出来的,我经过午门看到城楼上挂着的尸体,赵大人虽然瘦了点,可看着胳膊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脸上还带着笑,你说稀奇不稀奇?”
易楚心里咯噔一下,“哪个赵大人,以前的户部侍郎?”
“没错,就是他,昨儿挂上去的。”
赵镜死了,赵七公子呢?
易楚忍不住问道:“赵家其他人呢,也都死了?”
画屏思量会儿才回答,“男丁据说都砍了头,赵四奶奶喝了毒酒,其余女眷都发配到四川。”
既然男丁都死了,想必赵七也没有幸免,也不知是命数已尽还是也被砍了头。
想想半年前,她曾经抱过他,还为他配过药,易楚不免感叹,又替赵四奶奶叹息,“怎么独独四奶奶死了,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你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是卖到那种地方的,怎么还有脸活?”
易楚一想就明白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正要附和着叹气,却瞧见易齐脸色蓦地红了,瞬息又变得惨白。
应该是想起她的母亲吴氏了吧?
易楚正要岔开话题,画屏却又道:“说起来赵四奶奶跟我们家还沾亲带故,赵四奶奶的祖父余阁老跟我们伯爷是知交,也曾议过亲。”
易楚听不明白,“你不是威远侯府的,怎么又出来个伯爷?”
画屏一愣,这才想到易楚并不知晓高门大户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解释道:“是我们夫人的娘家,我们夫人是信义伯的长孙女,明威将军的女儿。”
不管是信义伯、威远侯还是明威将军,这些都离易楚的生活太远,她并不曾上心过。
可易齐却听吴氏提起过勋贵家的事,便问道:“明威将军家的长公子可有了音信?”
画屏黯然摇头,“没有,我们夫人也忧心的很,四处打听都打听不到。上次我们夫人来看到阿楚姑娘写的字……不瞒两位,我家大爷名讳就叫杜仲。”
易楚终于忍不住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在蔚蓝的湖水里留下一抹红痕。
画屏又杂七杂八地说了半天,看着时辰不早,将随身的包裹打开,“这是夫人赏的两块妆花缎子,夫人嫌花哨,正好你准备嫁妆能用得上。这件褙子是我的心意,咱俩身高差不多,我就估摸着做了……针线粗糙,你别嫌弃。”
易楚连声道谢。
画屏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盒子,“我们自己鼓捣的脂粉,倒比外面买的强些,你跟阿齐姑娘一人一盒凑合着用。”
易楚又道谢,又要准备回礼,画屏拦住她,“这次是专程来谢你的,当不得你的回礼,要是你不嫌我烦,下次我轮休时还来。”
易楚只得作罢,将画屏送出门外,画屏犹豫片刻,低声道:“阿楚姑娘若得闲去瞧瞧我家夫人吧,这几天我家夫人总是恹恹的吃不下饭,既不让我们对侯爷说,也不肯让太医来瞧。姑娘只说去瞧我,然后借口给夫人磕头,赵嬷嬷会在一旁帮衬。”
易楚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从本心上,她喜欢行医,喜欢替人诊脉治病,可想到杜俏探究的眼神和质问的语气,隐约又有点不舒服。
尤其,她是杜仲的妹妹,
她不想再与杜仲有瓜葛。
画屏见她不应,当即便要跪下。
刚下过雪的天气,地上全是泥泞的雪水,易楚怎肯让她跪,只敷衍道:“我一个女儿家不好私自出门,总得父亲许可才行。”
画屏急脾气上来,进了医馆就找易郎中,“我一个姐妹也是妇人的病,不好找别人看,想请阿楚姑娘去瞧瞧,不知道行不行?”
画屏是威远侯府的丫鬟,她的姐妹想必也是。威远侯府离着晓望街可是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而且,易楚还不曾独自出诊过。
易郎中不放心。
画屏看出他的心思,开口道:“先生且放心,明儿我叫府里的车接送阿楚姑娘,保证完完整整地一根毫毛都不少。”
易郎中笑着答应,“既然如此,阿楚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一早,画屏果然坐了马车来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