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果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她盯着荣显裙摆上用红线绣着灼灼燃烧的复瓣芍药花,逼自己凝住心神。
她答:“公主,是奴婢自己想出来的,并没有受人指使。”
“是么?”荣显挑着尾音,缓慢而冷酷地吐出三个字:“你说谎。”
菱果重申:“公主,的确是奴婢自己想出来的,请公主裁夺。”
言毕,菱果就一言不发,开始不间断地将额头磕在光洁的地上。她磕得那样努力,有朝圣一般的专注凛然,好像那是自己在世间唯一应该做的事情一样。
荣显看着她一下一下地,眉间贴着的花钿脱落了,蹭破了额头上肉皮,原本无尘的地上逐渐沾染了斑斑血迹。
她寻不到菱果的破绽,心中稍微有些动摇了,虽然并不曾制止菱果,却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没有继续发难。
发觉公主的沉默,菱果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自己的情急之下的举措起作用了。
她更加努力而专注地叩首,尽管额前不断被触碰与刮擦的伤口传来难以忍受的锐痛,脑中的清明也越来越稀薄,她却还不能停下。
她要等,必须等到自己仅有的一线生机。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聂勉真轻缓的脚步声。她听到他清透的嗓音里带着惊讶,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了晕眩,一翻眼皮昏了过去。
聂勉真一时回不过神,等到荣显唤来人将菱果抬回她的卧房时,才皱起眉,半是无奈半是生气地问:“公主,臣不过出去了片刻,这又是怎么了?”
荣显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回避着聂勉真的目光,等香圆在聂勉真的逼问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讲了,才偷眼看他的神色。
他正在蹙眉思索。
荣显见聂勉真并没有责备的话,试探着为自己辩解道:“我并不是和她过不去。只是觉得她一个盘髻的小侍,平日里被我看一眼都恨不得打个哆嗦,怎么会这样主动过来,此举实在可疑……”
“公主,您的做法欠妥。”聂勉真的语声平淡,简明扼要。
“是这样么?”荣显的脾气此时已经偃旗息鼓,犹豫着说:“菱果年纪那样小,也许是我吓到她了。”又对香圆说:“那冰纨虽然难得,我却不是很喜欢,你们几个分了吧,做点什么都好。也给菱果送一些过去。记住,你们这是沾她的光,以后不许恨她。”
香圆几个都有喜色,应了之后,捧着那冰纨笑逐颜开地退了出去。
“我真的做错了么?”等到四下无人,荣显才又冷着声气,问聂勉真。
聂勉真笑了,答:“如果是她自己想的,她就是无辜受过。如果她不是无辜的,公主的举动就是打草惊蛇了。只露了一朵花儿而已,哪里能从这里看出别人到底想做什么?”
荣显叹息:“是了,我该先应了,遣人盯住她,等你回来再定夺的。”她自嘲地翘起嘴角:“我实在太心急了。”
聂勉真抚慰道:“有一件事情,你听了,说不定会开心起来。”
“什么?”
“外面传来了消息,卢平章的长子、卢夫人的侄儿卢思端,将要迎娶虞平章的女儿。卢夫人请得了陛下的旨意,特许他们将婚期定在了您下降的同一天。”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对我这样殷勤,大抵是为了讨好爹爹,免得他认为卢氏不敬。”荣显有茅塞顿开之感,心里立刻安定了下来。
她毫无怒色,竟然轻轻笑起来,又讥诮道:“说来也怪,难道良辰吉日竟然这样少,非得和我挤在同一天么?”
“我也不懂,去了琅琊王府的喜宴,就不能去卢府的喜宴。卢修仪的孩子还不知男女,难道就要这样急地逼百官做个决断么?卢氏此举,似乎是要明着与中宫为难,我总觉得卢家平素不会这样张狂地行事。”
“嗯。也许……”荣显咬着樱唇,摩挲着月牙凳脚上镂空的缠枝纹。“也许卢家真的没有这样的胆子。”
两个人眸光相触,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太子近来对陛下的屡次冲撞。大梁最高贵的一对父子却彼此忌恨,没有人能真的置身事外。只盼着家人平安,而自己不要沦为可怜的城鱼,被无辜殃及。
又几日,江朝岳亲自将几张贴银箔花的冷金纸筏送到凝辉院来。
荣显忙起身相迎,双手接了过来,笑道:“常侍只管遣人来说一声,我便支使他们去取,哪里还用劳动您亲自过来?”
又张罗着煎茶奉果。
江朝岳笑着推辞连连,才开始说正事:“公主请过目,这是拟上来的要移往公主府的花木山石,公主请看看还满意么,可有什么要添上的?”
荣显笑一笑,开始一条条细看。那筏上写的极为仔细,将花木头的品种、高度、来自何处都写得清清楚楚。
荣显看得十分仔细,屡屡问及细节。江朝岳耐心地一一答过,又补充道:“这些是中宫已经过目了的。”
荣显轻轻颔首,又将剩下的几页纸翻完,盈盈一笑:“既然是孃孃都看过的,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动了,有劳常侍。”
江朝岳连道不敢,又说:“请公主派遣几个人,未时出宫去公主府,代您看看哪些卉木该置于何处。工部的人不知道公主的喜好,不敢妄断。”
荣显自然定下聂勉真前去。江朝岳起身告退,荣显先是留他坐,被婉辞之后又向他道谢道辛苦。
江朝岳退至门前,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回首说道:“瞧臣这记性,险些忘了重要的事。”
荣显笑道:“常侍这样奔忙,偶有疏漏也是难免。”
江朝岳说:“陛下还遣臣问,公主在这凝辉院中可还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么?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一并移走。”
荣显闻言神情一滞,幸好此时聂勉真正亲自上前奉茶,她无需立刻应答。
她明白此时江朝岳一定正审视着自己,于是垂目专心地去看那茶盏。香烟袅袅,汤色清澄。她微笑着接过来饮了一口,只感觉嘴里一片清苦,又在唇齿间漾开余甘。
轻轻地将翻着碧色光泽的琉璃瓯搁在案几上,荣显面色如常,笑问:“常侍,什么都可以么?”
江朝岳温声笑答:“自然什么都可以。陛下对公主爱逾性命,难道这慈父之心还会作伪么?”
荣显点点头,默然不语。许久才说:“那请常侍应允我,等我出降之后,将这架子荼蘼也移出去吧。”
江朝岳微微讶异,因为荼蘼实在算不得什么难得的花,即便是普通的百姓家中,喜爱那香气也能轻易地栽上几株。
他犹疑片刻,说:“等到出降之后再往公主府中动土,恐怕有些不妥……”
“不是要移到公主府中。”荣显恻然一笑,轻轻摇头。
“请常侍着人将这架子荼蘼,移到衍哥哥的东宫去吧。随便找一个角落,让它在那里随心所欲,年年开花。”
江朝岳心中一动,不再多言。
他离去之后,荣显枯坐了许久,才苦笑着问聂勉真:“你猜,我走以后,爹爹会将这凝辉院给谁住呢?”
“我不知道。”聂勉真感于她的黯然,也没有用敬词。“陛下既然那样问你,想来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了。”
“是我想得太多了么?”荣显自嘲地晃动着已经凉去的半盏残茶。“我此刻所拥有的东西,迟早也会被爹爹拿去,再交给别人。他也许很快就会有新的‘最疼爱的女儿’了。”
聂勉真正色道:“公主,这正是您应该小心提防的事情。”
荣显一怔,收敛起哀色,凝思检视着自己方才的言行。
“刚才我是不是太轻狂了?”她问。
聂勉真斟酌字眼,低声答:“现下的情势,公主这样将宫苑中的花移去东宫,陛下知道了恐怕不会太喜欢。”
荣显有些苦恼,旋即又想开了,微笑缓声说:“我不想将这架花独自留在宫里,即便爹爹会不虞,我也不想那样做。”
“值得么?无论是公主府还是琅琊王府,都不是刀山火海。这花去了那里,照样能蓬勃地开过整个春天。”
“是那样么?你是这样想的么?”荣显看着聂勉真,弯起眉目,笑意幽凉。“下降以后的我,不会再是现在的我。而移入王府的荼蘼,还会是此刻的荼蘼么?”
一整天,聂勉真都在心中回味着这句话。
皇帝的女儿,下降给为皇帝倚赖又忌惮的异姓王的儿子。这些日子以来,荣显已经充分感知了未来婚姻生活中将会充斥着怎样与二人自身无关的波澜诡谲。这就是她这些日子郁郁难欢的原因。
但这认知,也不失为好事。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抛开自己以往天真而蒙昧的逃避,昂首阔步地迈入这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终止的漩涡。
聂勉真想的太过出神,竟然没有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声音。
他整饬好衣冠,转过身,才发觉菱果正站在自己身后,露出羞涩的笑意。
“怎么?”他柔声问。
她的目光不安地躲闪,如同怯懦的雀鸟会因为最轻微的风而惊起。良久,她迟疑着说:“我能跟先生一起去公主府么?”
聂勉真耐心地解释:“没有教旨,内人怎么能随意出宫呢?”
“可是,芳露姐姐她们都要跟先生一起去呢……”
“这是公主的意思么?”聂勉真讶异,详细地问她。原来是那些将留在凝辉院中、不随荣显出降的宫娥们,对传言中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公主府十分好奇。磨了公主许久,荣显终于松口答应她们一道去看一看。
聂勉真笑道:“可你是要随公主一起去的,怎么也这样心急呢?”
菱果不安地望聂勉真一眼,自他和风般的微笑中得到了勇气,嗫嚅道:“我随公主出降,也不过是从一处的高墙内,步入另一处的高墙内。我从入宫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样子呢……”
聂勉真想起菱果是四岁时,便随着家人一起入宫。他感触于她语声中的忐忑与不安,心下悯然酸软。
“那就一道去吧。不必再去求公主应允了,她不会介意的。”
他就这样答应了。
出门前聂勉真去向荣显告别。
她正在窗边写字。时有风挟花叶飞入阁中,落在那裁得整齐的韶州竹筏上,沾了未干的墨迹,才写好的字就有些模糊污痕。
她也不恼,推开旧筏换上新裁,继续提笔运腕。
荣显的字常常被衍之甚至聂勉真取笑,她没有习字的耐心,帖也临得很少,只能勉强称为婉丽端秀,压根谈不上神韵风骨。
看她入神的模样,聂勉真不忍打断她,正欲无声退出去。
她却好似感知到他的目光,悠悠抬首望他。
“要去公主府么?”她问,照旧垂首临帖。
“是。”
“嗯。”她头也不抬地轻轻答道,又加了一句:“快些回来。”
她将笔端顶在下巴上,细细端详字迹,又将纸筏放到古帖旁边一个个字地比较,头一转一转,模样十分可爱。
聂勉真一笑,转身走出去。
“荼蘼还开着么?”她却又突然抬头叫住了聂勉真,这样问他。
聂勉真微微讶异,一怔间,旋即露出温煦微笑。
“是的。荼蘼还开得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