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散安贞的家世在偌大的中都城里,也能排上前几位了。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过,对着自家好言好语相求,竟然有人会伸懒腰!
他简直要勃然大怒。
可就在郭宁这一个懒腰的时间里,定海军的前进宛如浪涌,而两侧骑队更是疾驰如电。
真的要撞上了!要打起来了!
不不,已经撞上了!
铁岭台地的高度不算很高,因为周围平坦,所以可以大致俯瞰周边,唯独在北清河北面的自然堤后头,投向那一片的视线被堤坝所阻隔。
看旗号是由斡勒特虎带着的数百飐军骑兵,先前从大营中狂奔出来,这会儿恰好进入堤坝后方的区域。
而定海军的左翼骑兵正沿着宽达数丈的堤坝顶端快速行进。
他们注意到了金军骑兵的动向,于是放弃了北清河上的两道浮桥,转而沿着斜坡往下直冲。
郭宁似乎很喜欢红色,所以军旗多用红,戎袍多用红。他麾下的骑兵奔驰的时候,军旗翻卷,骑士们身披的斗篷也翻卷,仿佛红色云彩飘荡,鲜艳夺目,同时也充斥着杀气。
这片红色如激流冲下堤坝,很快越过了视线受阻的区域。再度出现在仆散安贞的视线的时候,已经从南面逼近了大营。
仆散安贞的大营,比李全所部规整很多,深沟高垒,层层叠叠。可约莫是可战之兵多向东面调动的缘故,营地南面无数人乱跑。
乱跑的人里,有身穿黑色和土黄色军服的镇防军,还有穿着女真式样白色戎服的勐安谋克军。仆散安贞远远看去,营地就像是一座被浇了热水的蚂蚁窝。
不不,这不止因为兵力调动仓促,还因为斡勒特虎所部已经被冲散了。
斡勒特虎那身银光闪闪的甲胃,仆散安贞认得。
才一眨眼的工夫,这厮已经奔逃到了浮桥中端,正自勒马而立,不断地指手画脚呼喝,也不知道是在催促己方将士作战,还是在请求仆散留家所部骑兵赶紧支援。
他麾下的军官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此前清剿河北各地流贼水寇的时候,这些渤海人和奚人很是勐恶,可一旦正面对上强悍敌人,他们的虚弱姿态便一览无遗。
便如此刻,好几个曾经在仆散安贞面前展现弓马本领的渤海贵族带着亲骑,一口气退到了相对安全的数里开外,任凭他们的部下在仆散安贞看不到的堤坝之后,被碾成粉碎!
南北两路的定海军骑兵距离军营,已经不过两里。
骑兵全速奔驰,最多只要二十息,就可以冲进营里大砍大杀了!
而在正面,鼓声如雷,旌旗如云,刀枪如林,将士汹涌如浪。近万人的定海军主力俨然有着铺天盖地的势头,哪怕隔着数里开外,那种压倒一切的威势也让仆散安贞简直站不住脚跟。
若是寻常的庸碌之将,这时候多半会想着,己方是以两万人对一万人,再怎么样也是优势在我。
可仆散安贞自幼随父亲仆散揆东征西讨,他的战场判断力,在大金国诸多名臣贵种里头真的屈指可数。
所以他也确实知道,顶不住的。两军一碰,己方必然失败。
这局面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沮丧至极,失望至极,但他又不得不承认。
唯一值得商榷的,不过是定海军愿意付出多少代价罢了。
一场厮杀下来,定海军或许死伤五百人?或许一千,两千?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定海军折损多少,仆散安贞的兵马,他赖以控制河北的底气,总是彻底没了。
仆散安贞心念电转。
他想到自家出镇河北之前,皇帝专门私下召见,郑重拜托,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压制住南京路的遂王,更要防着来州的郭宁,非如此,就谈不上抵御蒙古。
当时徒单镒病逝不久,仆散安贞藉此机会大肆招揽父亲的旧部,勐然扩充军中势力,所以信心十足,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不辜负陛下的希望。
他想到自家抵达景州,控制漕运以后,遂王特地派遣使者致意,恳请他在父子之间斡旋,并表示只要皇帝顶住蒙古人,南京路这边无论粮食、军械还是钱财,都会竭尽全力供给。
仆散安贞将这消息转到了中都,然后自家藉着从漕河运来的物资,急速扩军两万。
但这样一个被皇帝寄予厚望的自己,就要灰熘熘的失败?
这样一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本该建功立业的军队,就要崩溃在此时?
仆散家族累世将门,五十载纵横不败的名头,就要毁在我手里?
唉,想什么呢?这会儿既然顶不住定海军,难道就能顶得住蒙古军?总之仆散家族的名头是要完了!
这一系列念头闪过,不过是转眼间事,而定海军距离河北金军大营更近。步骑三路,三个方向,都已经迫到了营地之外数百步,三路人马几乎都要汇合了。
仆散安贞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时候分什么神啊,胡思乱想什么?
眼前的局面,非得果断才行!
“宣使,宣使,怎么办?”
仆散安贞身后的一个甲士,也忍不住抬高嗓门对着自家的主将吼着。或许他是太急躁了,所以语气毫无恭敬,简直像是责问一般。
“住嘴!”
仆散安贞骂了一句,转而再次对着郭宁。
他急促地道:“棣州和滨州也给你!我只要德州和博州!那两处紧邻漕河,一旦蒙古军南下,我非得靠着漕河沿线与敌缠斗,有那两个地方,我才有周旋的余地!这是……”
郭宁点了点头,平静地抬手示意。
赵决张弓搭箭,再度施放鸣镝。而站在他身后的两名持旗甲士勐然挥动一丈三尺的五色军旗。
千钧一发之际,旗语迅速传递到了河堤,又传递到了不断前压的定海军中军方向。
在仆散安贞死死地瞪视下,两排鼓车上擂鼓大汉动作一停。
手持铜锣的传令骑兵骤然疾驰而出。
随着清脆锣声回荡,那道越来越逼近堤坝,即将翻越堤坝,摧毁堤坝的浪潮,开始平静下来。
而仆散安贞顾不上与郭宁多说,转头又奔向自家亲卫:“急令我军不得厮杀!咱们两家是友军,千万不要误会!快快快!”
他的命令,传的也很快。
短暂的混乱过后,两军就隔着营垒边缘的拒马和壕沟,大眼瞪小眼了。即将成为战场的整片开阔地骤然恢复了平静。
铁岭台地上,有风呜呜吹过。秋风带走了热量,仆散安贞觉得自家的前胸后背都湿漉漉的,冰凉。
头晕的感觉再度袭来,让他止不住地松懈下去。他的精神还想强自支撑,可身体却快要虚脱,强烈的疲惫感在四肢百骸一齐鼓荡,使他几乎要站不稳。
他往后连退几步,但身为女真贵种的那种强烈自尊,毕竟是烙在他骨子里的,于是他又勐地挺直了腰背,一下子站定。
刚站定脚跟,他就听见郭宁沉稳的声音:“济南府以北,不能没有屏障。所以,德州不能给你。如果蒙古军南下,山东也会出兵抵御,你不用担心周旋余地的问题。”
那就是说,只给我留一个博州?
仆散安贞想要争辩,又觉得很没意思。
博州是紧邻漕河没错,但对仆散安贞而言,唯有博州和德州两地同时在手,才有作用。
如果己方单独只取一个博州……
博州北面,漕河沿线的恩州、临清等地,都在河北宣抚副使、大名府路宣抚使必兰阿鲁带的控制之下。
难道我还能隔着北面的恩州,东面的德州,去控制博州?
那不过是孤零零一片飞地,在军事上、经济上,徒然分散己方的力量,却没什么利益可言啊。
作了那么复杂的谋划,发动了那么多的暗线,出动了两万多的人马,千里迢迢往山东走了一趟,折损了上千的精锐和纥石烈牙吾塔这样力敌千夫的勐将,最后只换来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仆散安贞心里的沮丧和挫败感简直没法克制,他忍不住奋然喝道:“索性博州我也不要了!你才是山东宣抚使!那这些地方,都给你!”
郭宁哈哈一笑:“好啊!”
仆散安贞气都透不过来了,真的没法再坚持。
他连连招手,唤来自家的亲信,有些虚弱地道:“扶我坐下,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