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定十年的时候,朝议決卢沟以通京师漕运,使诸路之物可径达京师。
于是动用千里内民夫,并以百官从人助役,自金口疏导卢沟水至中都城北入壕,而东至通州之北,入潞水。然而由于金口地势高峻,卢沟水被导向东流以后,沿途奔流漩洄,啮岸善崩,到了下游,又泥淖淤塞,积滓成浅,不能胜舟。
到了大定二十七年,通玄门外的金口闸被重新封闭,为了以防河水暴涨,又在水闸左右修建营垒,调射粮军据守,还额外增设了埽官廨署,以置埽兵。
此后数十年,金口闸一直安然无事,而这一带的营垒,随着北方军事压力的不断增加,被转隶于武卫军下属,用以屯兵。
此时率领武卫军一部驻扎此地的,便是权右副元帅胡沙虎。
这几年来,胡沙虎起起落落,仕途不顺,又因为横暴的名声在外,被很多人当成是粗鲁武人。其实他入仕很早,在朝中的资历非常深。大定八年时,世宗皇帝的皇太子允恭尚在,胡沙虎年方十岁出头,就做了皇太子的护卫,后来升任太子仆丞。当时徒单镒只不过是个穷措大,而完颜纲还没出生。
非要说起来,章宗朝的权臣胥持国当过太子司仓,资历倒和胡沙虎差不多。
不过,太子早逝,后来登基的章宗皇帝乃是太孙,虽然待父亲的旧臣尚属亲厚,但毕竟隔着一层。胥持国擅于经营,扶摇直上,而胡沙虎则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遭人弹劾,蹉跎许久。
但胡沙虎的性子真是执拗异常,越是因为横暴、张扬的作派遭人敌视,他就愈是要横暴给你看,张扬给你看。
此刻他名义上率武卫军五千屯驻此地,实际上算上自家的私兵和这段时间招募的傔从,兵马规模足有一万。
听说皇帝遣使来军营传话,胡沙虎立即将这万人动员起来,摆出了十足十的威风。
此时,从高坡顶端的大厅到辕门,整条回旋环绕的道路上,每隔一丈就对立有两名身披盔甲、手持弓刀的高大甲士。甲士的数量合计将近千人,甲士簇拥下,又有钤辖、都将、中尉等军官数十人,着鲜明甲胄,侍从左右。
此等威武雄壮的模样,正是胡沙虎希望皇帝特使看到的。
按照胡沙虎的猜测,如今缙山那边连遭惨败,居庸关都丢了,那么行省缙山、负责军务的完颜纲必然讨不了好去,术虎高琪那个只会紧跟完颜纲的,也必然灰头土脸。
如果按着这些年来朝中宰执人物起起落落的规矩,完颜纲必定要担责去位,而地位仅次于完颜纲的宿将胡沙虎,很有资格全面接掌对蒙古的作战。
前两天听说,朝中在商量着,要调动地方强兵回京师勤王。然而,河东那边的元帅右都监蒲察阿里亲领骑兵五千,驰援中都,半路上正撞着蒙古军的主力,一顿好杀,尸横遍野。
这样一来,朝中议论调动的,就只剩下了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所部。
完颜撒剌是胡沙虎的老熟人了,当年胡沙虎为山东两路兵马都统,提兵伐宋的时候,完颜撒剌身为定海军节度使,乃是胡沙虎的副手。
他与胡沙虎的关系,就如术虎高琪之与完颜纲。如果完颜撒剌入朝,则胡沙虎的地位必定要水涨船高。
或许,这个讨论的关键,就不在完颜撒剌,而在我胡沙虎?
每次想到这里,胡沙虎总是心痒难耐。
当日完颜纲拉拢胡沙虎,是为了凭借胡沙虎,来对抗亲近右丞徒单镒的中都各部领兵官。但胡沙虎从没把自己当作完颜纲的下属,若有腾升而起的机会,怎能放过?
完颜纲如果要做挡路的石头,一脚踢开便是。
这几日里,胡沙虎为此颇下了些功夫,也遣人往中都城里熟悉的贵胄走动过。
随着战局的不断恶化,胡沙虎的心情却越来越好。他希望皇帝的特使能给他带来好消息,让他的心情更好些。
于是,胡沙虎摆开勒隆重的架势迎候皇帝特使。
而当皇帝的特使离开,胡沙虎返身回到厅堂,脸色铁青,仿佛将欲噬人的恶兽。
期望和现实的差异竟然如此剧烈,实在叫人无法承受;这背后的道理何在,更叫人不能理解。
“你们都听见了?”他咬牙问道。
众将校个个俯首,无人敢答。
“完颜安和这厮,竟敢这样骂我?区区一个近侍局奉御,要不是仗着完颜纲,哪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说话?他这个膏粱子弟,连马都骑不好,竟敢说我止务驰猎,不恤军事?”
原来此番被皇帝派来的特使,竟然便是完颜纲的长子完颜安和,而他带来的皇帝口信,并非加官进爵,也并非慰勉,而是毫不留情面的痛斥。
完颜安和在陈述皇帝口信时,那种蔑视的神态,那种贬低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刀,一刀刀地扎在胡沙虎的心口。
而更可怕的是,皇帝的口信里,竟然是在催促胡沙虎尽快赶赴前线,与蒙古军正面对敌?
这怎么使得?这不合规矩!
胡沙虎在厅堂里来回地走,不知道走了多少圈。
数十名将校垂首随侍,不敢言语。
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厅堂外头,有人气喘吁吁地奔进来。
来者作仆役打扮。有亲信认得,这仆役的主家,便是近来胡沙虎暗中笼络,厚赠了金山银海的大宦官、内侍殿头李思忠。
胡沙虎勉强颔首,问道:“怎么回事?”
那仆役磕了个头,禀道:“今日完颜左丞正与皇帝商议军情,本来无事。恰好徒单右丞入见,还携了奏本,说前线军情如此,须得集合宿将、集思广益,断不能把存亡系于一人云云。结果完颜左丞大怒,两人争执了几句……咳咳……也不知怎地,就提到了纥石烈元帅,结果皇帝大怒,扔了徒单右丞的奏本……待徒单右丞离开,完颜左丞便向皇帝说,术虎高琪所部连遭败,纥石烈元帅这样的重将,还是去往前敌更好。皇帝当即应允,还说,纥石烈元帅总是飞鹰走狗地荒唐,也该为朝廷做点事了!”
随着他絮絮叨叨的言语,胡沙虎额头的青筋慢慢绽起,整张脸则慢慢地发紫。
“我知道了!”他摆了摆手:“你去吧!”
那仆役又磕了个头,退下了。
胡沙虎在厅堂里继续兜圈子。
厅堂旁边,有个鎏金砌玉的鹰架,架上停了一只尾羽纯白而两翅作金黄色、极其神骏的海东青。这是胡沙虎极其喜爱的,无论他到哪里,训鹰人都带着鹰架,跟随在侧。
胡沙虎探手过去,慢慢地抚弄着海东青。那鸷鸟被训得熟了,咕咕地叫了两声,也不躲避。
下个瞬间,胡沙虎忽然手掌发力,紧紧地扼住了海东青的咽喉。海东青凄厉嘶鸣,巨大的翅膀猛然张开,疯狂地扑腾,而锐利的爪子狠狠撕扯,几下就撕破了皮制的护臂,在胡沙虎的手臂上扎出了一道道深刻的伤痕。
白色和金黄色的羽毛腾空飞舞,鲜红的血顺着胡沙虎的手臂,流到手肘,再滴落地面。
胡沙虎面色如铁,既不松手,也不躲避。
一直到海东青的动作停歇,翅膀和利爪都无力地垂下,胡沙虎才将之掷落地面。
他浑若无事地甩了甩受伤的手臂,返身落座,冷笑道:“完颜纲这狗东西打输了仗,竟不让位!皇帝竟然信他……也是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