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信说出往事,仿佛卸下了重担,眼中渐渐生出不同以往的神采:“正因如此,臣才有机会抛开过去,全力一战。过去皇上掌权,殿下在侧,他有心结,臣亦不能坦然。殿下说得不错,如今臣不甘心再如以往一般龟缩畏事,一生在重压之下求活。”
我冷冷一笑:“所以呢?霍将军擒我来此,竟是不为杀戮,转为吐露心声?不论将军如何决断,我已是魏国亲王,你仍是越国主将,敌对之实,从未或变。霍将军若有其它打算,不妨直言。”
霍信低声道:“臣的心思不能瞒过殿下,也不打算相瞒。兵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却以为物极必反,过犹不及。殿下对南越了解之深,固然许多越国将领都难以企及,然而一旦作为敌将,必又是另一番光景。魏国崛起之势已不可挡,与其让魏人一鼓作气,臣宁愿与殿下决战江淮。”
我神色一凝,心里暗暗称奇:“霍将军不妨讲下去。”
霍信指地图道:“正如魏国扬州、合肥可以牵制历阳,历阳也同样可以依托大江,出兵相击。臣知殿下用兵喜好,殿下却不知臣,殊不公平。委屈二殿下在此处逗留,与臣推演布兵之法,直至太子殿下同意放行。”
见我惊讶,霍信又道:“罗厉为人骄横,致使蜀川生乱,太子殿下亲自前往安抚,方才取得成效。等到太子回到朝中,必将考虑更换守将,臣正准备推荐二殿下旧部。所以臣安排他们看守殿下,以进一步取得太子信任,希望殿下勿怪。”
我蹙眉看向江淮之间,突然明白霍信用意,不由苦笑:“霍将军,难道我可以拒绝么?”
第九十一章 去留由心
淮河长江表里相依,江北淮南之间的广阔土地是军队纵横之本。多年来,魏越两国军队在此处摩擦最多,皆因双方都知道江淮之地举足轻重。
一旦南越占有江淮,即可挥师向北,垂手山东,威胁中原,洛阳立时成为四面交战之地。届时南越西联北赵,合围北魏,即使一时不能吞并,也可依托合围之势不断蚕食――这是我过去的计划。
可惜,短短一年,形势已然剧变。北赵不复存在,蜀川旧地动荡不安,南越无暇北顾,反而让北魏据有了淮河,并悄然经营起许多边陲城镇,江淮之间的大片土地已牢牢捏在北魏手中。如今两国在江淮间平分秋色,河道密布纵横处多被越军占据,平坦少水处多被魏军控制。南越虽有北魏和亲时主动献出的六座城池,仍然不占优势。
霍信确实如他所言,并不在我面前隐瞒心思,包括他心中仍然存在的忌惮与动摇。
毕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赵誊的心胸忽然宽宏高远起来,相信我没有夺位之心,从此想要与我携手共事。等到那时,就算为了博取人心,只做一下姿态,也免不了波及当年亲手射杀父亲的罪魁。
昔日帮助新君登位的功臣,一朝风云迭变,被君主抛弃变为阶下之囚,其悲凉之情境可想而知。当年为遮掩自己残害手足的行为,父皇将父亲死因归结于郑京私瞒情报,由此获得朝臣谅解。恐怕霍信当年远离政权中心,便是怕自己如郑京一般被灭口,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他不得已韬光养晦二十年之久,终于等到机会卸去心头重负,重拾一个武将的抱负,当然不愿再被清算旧账。
内心深处,霍信终究是盼望我死,只要我死,便没有再回南越威胁他命运的可能。但他又分明怕我死在他手上,再次成为授人以柄的因由。由此他怀着极其矛盾的心理将我囚住,在是否将我置于死地的抉择间摇摆徘徊。
微晃的烛光下,霍信脸上的阴影也跟着晃动,更显得心思不定。他眉头紧锁着盯住桌上沙盘,在横江落下指肚大一枚写有“步军”字样的红色小旗,然后低声道:“殿下,臣已布兵完毕。”
我道:“夏初,天阴,微雨,无风。魏军自扬州出骑步兵逼近历阳,同时自盱眙出兵牵制广陵。至历阳,围城激战。余部分兵南下,骑兵侵略直入,疾至横江。”我边说边将代表魏军的黑色小旗分插入沙盘中。
霍信接道:“河湖肆涨,道路泥泞,弓弦湿弛,不能张箭。近搏之。”
我不客地拔去红旗:“三骑并两步,败之!就地伐木,架设浮桥”
霍信神色一凝:“舟师数乘,缘江而下,冲!采石增兵数千。”
我沉吟:“江水横流,奈何?不如回撤。”我将黑棋拔去,随口道,“沿途毁去稻田无数,驱掠城外百姓若干。”
霍信一惊:“二殿下!”
我抬眼:“违反规则?”
“不……臣只是――”
我垂下眼,若无其事地重新布兵:“霍将军,我是魏军主将,你可以不再称臣。”
“臣……”
我道:“布兵完毕。”
霍信慢慢拾起几枚红旗:“夏中,大雨,炎热多虫,河流泛滥。乘舟而上,掠及淮泗。”说着将旗子插入淮河。
我思索道:“闭城不出,听之任之。守。”
霍信乘势而上:“北占彭城,挥指山东。西围钟离,至于扬州。”
我插黑旗相迎:“山东请援水军。淮西淮东,坚壁清野,骑兵出城,拒敌自保。水军出淮下,截其后继。相持。”
霍信凝思片刻:“这一战,恐怕要相持到夏末。”
我在合肥插下一只黑棋,点点头,续道:“夏末,水降,魏军出城迎战。”
霍信道:“战线漫长,久恐生变,收。”收回旗子,长叹一声,眉间显得心事重重,不知是为推演无果,还是另有原因。
我停住动作:“霍将军,有没有两国谈判的消息传来?”
霍信迟疑一下道:“臣这里消息封闭,暂时没有听说魏国派出使者。只知太子殿下已经回了建康。”
我笑笑:“连霍将军都没有听说,那便是没有派了。”霍信正待解释,我却低声先问,“假若魏国不愿相谈,反而出兵相胁,霍将军乘机杀我还是放我?”
霍信沉默片刻:“臣不知。”
我再道:“假若皇兄竟然愿意摈弃前嫌,你杀我还是放我?”
霍信很快道:“臣自然遵从太子殿下的意思。”
我淡然看他:“其实若发生前一种假设,你或许会放我,但发生了后一种,你一定要杀我。”霍信一惊,我微微弯起嘴角,“虽则如此,我却希望霍将军无论何种情况都放我回到北魏。”
霍信面色变了变,低声道:“殿下果然已洞悉臣的心思。”
“可是你却似乎不敢确定我的心思。”我继续布置沙盘,“你要观察我是否对北魏有所保留,是否怀了借北魏之势卷土重来的心思,你怕我不甘心,执着为自己正名。霍将军,既然你敢于袒露心思,我也不会吝惜直言相告。”我说罢,郑重地抬起头,态度坚定:“我赵彦,早已决心对魏国一心一意,不会因南越而动摇一分一毫。我所做作为皆为魏国,仅此而已。”
霍信神情震慑,显得极为惊诧。屏息良久,他终于缓缓道:“殿下深思,臣果然远不能及。”
我淡淡一笑:“其实从某一方面看,霍将军与我是同类人,心中并不介怀国家之分。我冒昧猜想,或者南越一国胜败也并不是你过分执着之事。”
霍信似乎再次震惊,但他震惊之后反而坦然,直面我道:“过去举国称颂二殿下功绩,臣曾不以为然,今日终于体会殿下过人之处,才知一叶障目。”
我推开沙盘:“彼此彼此,霍将军才更令我吃惊。期望真正对决江淮之时,霍将军还在此地。”
霍信眼神微闪,随即垂目道:“殿下,臣明日再来求教。”
我与霍信用不同方式在江淮之间推演了两日,这日正要推到初冬时节。忽听外面护卫来报:“宋然宋将军已到城下。”
霍信看我一眼,起身道:“或是太子殿下已有决定,二殿下不妨听听。”
不久,霍信果然将宋然迎进书房,语声照样保持着一贯的谦卑之态,教人难以想到他资历其实几乎与宋师承等同。宋然却似乎对霍信不满,也对霍信不甚尊重,话语中带着冰冷:“霍将军,太子殿下听说起火经过后言道:霍将军虽然做事平庸,可是孤一向看重他素来稳妥,怎料到居然发生了火烧军营之事。”
霍信急忙道:“请宋将军转告殿下,魏人防不胜防,这是臣下失职,臣已想方设法尽力弥补。”
宋然冷冷道:“至今人犯尚未抓到,魏国矢口否认,到底是否魏人所为,太子殿下也觉得尚存疑问。不过殿下又说:霍将军居然歪打正着,找到凌王殿下,也是一件将功补过之事。”
霍信连连谦辞,表示不足抵过。
宋然不带温度地道:“凌王殿下现在何处?小侄须代太子殿下验明正身。”
霍信陪笑道:“宋将军,不是霍某不肯答应。我曾接太子殿下密令,除非他本人亲至,不得让任何人见到二殿下。”
宋然微微一怒:“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查看,有殿下亲笔书信,难道也见不得?”
霍信不语,想必是摇了头。
宋然的脚步声开始在房中各处时远时近地响动,很快又回到书房,只听他厉声向门外道:“鲁将军!霍将军说你日夜在此守候,可知殿下关在房内何处?”
我只知鲁达明奉命看守,却从未在密室中听到过他出声。他被召进房中,面对宋然并没有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亲近,只用他惯常平稳的口气回道:“末将也看到过太子殿下那份密令,末将以为,宋将军还是应当等太子殿下亲自前来。”
宋然冷声道:“鲁达明,他不是囚犯,乃是凌王殿下!”
鲁达明低声道:“末将奉命行事,无权违抗命令。”
宋然又对霍信道:“霍将军,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难道本将军会伪造太子殿下印信不成?”
霍信不为所动:“宋将军,还请不要为难霍某。”
我靠在墙壁上,几乎已经能想象出宋然阴沉的脸色,也能想象出鲁达明认真平静的眼神。心里也不由想,他到底是真的奉了赵誊之命,还是居然冲动到伪造了印信?不,后一种绝不可能,以宋然之隐忍冷静,这是万不可能之事,倒是江原还有可能这样大胆。
一想到江原,不由便要猜测,为何竟没有魏国派使者前来谈判的消息?难道遭到了朝中阻挠?
正在出神之际,密室的暗门忽然便被打开,我一惊回神,宋然已经率先走了进来。
“殿下?”
他从光亮中来,一时还不能适应室中的昏暗,我却先看清了他。比起上次关中分别,宋然显得更加瘦削,颧骨刀削般的棱角,几乎让我想起陈显。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沉静,可是眼睛里多了一种尖锐,像一把随时能将人刺穿的冰刀。这样戾气外露的眼神,即使在过去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也从没在宋然眼中出现过。
宋然觉察到我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却低头看到我脚上的铁链,他惊讶地上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拉住我。我飞快后退,脚上镣铐沉响,冷冷道:“宋将军,未知来此何事?赵誊为何不见前来?”
宋然看着我,轻声道:“太子殿下过几日才到,还要暂且委屈殿下等候。”他接着转头,冷冷问霍信,“为何还要上刑具,难道这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一国亲王,却连衣冠都不予齐备,成何体统?”
霍信连忙解释:“宋将军,二殿下武艺高强,臣只怕出了差错,所以不得不如此。这虽不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却获得了殿下准许。”
宋然沉声道:“立刻除去。”
霍信却不肯动,平静道:“并非霍某对二殿下不尊重,宋将军也知太子殿下对二殿下颇为忌惮,你又曾是二殿下最信赖的大将。宋将军此时虽避而远之还怕不及,如此关照实为不妥。”
宋然眼神一扫,对霍信微微意外,语气便缓和了许多:“霍将军之意,小侄明白。但于情于理,镣铐囚禁之举未免过分。”
霍信正色道:“宋将军,当着二殿下之面,霍某不敢讳言。当初你投靠太子殿下,已然与二殿下决裂,何如一绝到底,让太子殿下放心,也免得二殿下难堪?宋将军今日宠信得来不易,还请三思。”
宋然听了良久不言,半晌叹道:“霍将军,小侄有几句话要对殿下说,可否请您暂避?”
霍信微笑:“宋将军请便。”说着便退出密室。
等到暗门合上,宋然低低道:“我以为殿下已经安然离开,没想到霍信竟然出人意料。”
我冷淡地笑:“宋将军此时赶来,也十分出乎我的意料。霍信看似平庸,实际不可小觑,宋将军不宜怠慢。”
宋然缓缓抱拳:“多谢殿下提醒,宋然心中有数。不知霍信这几日有没有对殿下透露什么意图?”
我坐回桌边,淡淡道:“他只想将功补过罢了。你放心,那封信霍信看到后已立刻主动毁去,他不会将内容告诉赵誊。”
宋然眸子颤动了一下,好像被我这一句话轻易刺痛:“殿下以为我是为那封信?”
我一笑:“不是也罢。有什么话便快说罢,我怕没有时间与宋将军多聊。”
宋然绷紧了唇角,慢慢恢复常态:“我是奉了太子的命令前来,看一看殿下的状态。”
我转头,假装看不见他神态变化,仍是平淡问道:“赵誊有什么打算?”
“太子殿下并未明言,但他很快便要与魏国密使接触。宋然以为,此举表示他不会执意要殿下的性命。”
“何以见得?”
宋然低声答:“魏国江原送来密信,许以割地重诺来交换殿下。”
“割地?”我想起江原之前的玩笑,他果真是乌鸦嘴。眉头一皱道,“魏国愿割多少地?南越若将条件开得太过分,这协议必然无法达成。”
宋然见我皱眉,似要我安心般补充:“太子已然知道殿下与皇上相见之事,正为皇上曾对殿下的许诺恼怒不安,急迫谋划夺位之事,这个时候,他不愿与魏国摩擦过甚。”
我点点头,盯住沙盘中的建康城许久,长叹道:“我猜到这一进宫,皇兄便会按捺不住――这本就是我要的结果。”我抬手摸到一枚黑棋,慢慢插进城中,放松了语气,“宋大哥,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的事么?”
宋然身躯一颤:“宋然记得。”
我起身正对他,向他深行一礼:“多谢。盼望宋大哥早日为亲人洗脱冤屈,恢复应得的荣誉。”
宋然回礼,微微动情道:“殿下放心,万一太子不肯容情,属下也会竭力保护殿下离开。”
我微笑拒绝:“宋大哥不必为此事多言,太子派你前来,显然有试探之意,难道不怕功亏一篑?我就在这里等待皇兄,宋大哥期间不必再来看我。”
宋然久久静默,终于再向我行礼:“殿下保重!”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坚实而沉重。
自从宋然离开,我这日便没见过包括霍信在内的任何人,甚至平日负责洒扫饭食的仆役也不再进来。直到高处的小窗里微光没尽,室内一片漆黑,我隐约听见梁济山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鲁达明!”梁济山一声大吼,显得怒气冲冲,他脚步声走近,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便听“哗啦啦”一阵响,院外护卫们便乱了套。
有人在混乱中大叫:“梁将军,你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便听梁济山似乎被人按住,气喘吁吁道:“老子揍死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又听一声响,什么东西摔进门内。
鲁达明镇定的声音传来:“梁大哥,有话好说,何必对兄弟动手?”
梁济山狠“啐”一口:“兄弟?老子没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兄弟!你娘的和宋然一样,良心被狗吃了!”
鲁达明肃然对护卫下令:“你等都到院门外把守,不得放任何人进来!我与梁将军之间有些误会,需要解释清楚。”护卫们嘿然领命,纷纷退走,鲁达明这才平静问道,“梁大哥,可是听说了霍将军的最新命令?”
梁济山余怒未消:“今日宋然前来,原以为他会救殿下出来,不料屁都没放一个就扬长而去!我听说当时他问殿下在何处,你居然不告诉他?”
鲁达明道:“确有此事。”梁济山出声,被鲁达明制止,“他如今是太子殿下的人,兄弟首先不能信过他。何况他并没有救殿下的意思,最后见到殿下,不过表示些无谓的关切,更增加殿下的危险而已。因此霍将军严令,不得透露宋然曾见到过殿下。”
梁济山听了怒气稍减,又道:“可是我听说――”
“那是太子殿下命令,霍将军也没有办法!但是霍将军说,太子殿下心细多疑,不容人有半分违逆,只有照做才能保住殿下性命!今日太子派宋然前来,既试探宋然本人,也借宋然试探霍将军,还要借此决定殿下去留。一石三鸟,情势凶险非常,梁大哥难道看不出来?”
梁济山一时无话,片刻道:“一时冲动,错打了兄弟,望你原谅!”
只听鲁达明慌忙道:“梁大哥快起!兄弟受不得!再说久不打仗,正皮痒得难受,大哥为我舒散筋骨,兄弟言谢不迭,怎会怪罪?”
梁济山好像愣了愣,接着与他相对大笑,捶得鲁达明胸口“砰砰”生响:“达明!你小子是个人物,我自愧不如!”鲁达明忙谦谢,梁济山敛起笑声,严肃道,“不过大哥掏你一句底,万一殿下遇险,你肯不肯冒死相救?”
鲁达明默然:“梁大哥,殿下与我们生死相交,达明对他敬如神明,亲如兄弟,怎忍心看他身陷囚笼?可是观殿下之言行,他已决心离南越就北魏,为国家计,却不该放他。”
梁济山冷笑:“此言糊涂!他效力北魏又如何?那不是皇上和太子逼的!全军皆知凌王殿下殷心可鉴,可是一句话便被撤去兵权,决策者又何曾考虑过国家大计?依我看,皇上和太子作此不义之举在先,自不该怪兄弟们顾念旧情。何况生死之交,难道不该以死相报?别告诉我你小子怕死!”
鲁达明终于有些发急:“梁大哥何出此言!兄弟刀头舔血,何曾眨过一眼?只是……”
梁济山恳切道:“达明,论心思缜密,我不如你。可是有一事我却清楚,殿下视我们生死兄弟,我们自当不负殿下情谊。两国争战那是国事,殿下既要效力北魏,他日自当光明正大与殿下战场相决。此时殿下因太子忌恨而受制,我们分明是胜之不武,却还要冠以大义凛然之名,与小人行径何异?”
鲁达明似被他一席话打动,慎重道:“梁大哥光明磊落,兄弟惭愧。我并非不念殿下之情,只是猜想事情还未到拼死一搏的地步。传闻魏国对凌王殿下十分看重,太子殿下未必敢于冒险与魏国匆忙交战,霍将军也在极力周旋,可见事情大有转圜余地,请梁大哥稍安勿躁。”梁济山还要劝告,鲁达明坚定道,“假如真到那一步,只要梁大哥出手,兄弟舍命陪君子如何?”
梁济山道:“好!有你这句话,我便等着!”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却听鲁达明对着暗门叹道:“军命如此,殿下见谅。”他说罢也轻轻关上房门,良久,院中再无响动。
我心里默念梁济山说过的“以死相报”四字,不觉喟然轻叹,他能以死相报,我又何能陷他于水火?猜测赵誊的用意,大约不甘这么安然无恙地将我放走,又要借此考验过去我属下之忠心,于是想出这样磨人的办法,胆怯若此,实在叫人鄙视。我在黑暗中讥讽地笑了笑,翻身睡下。
赵誊誓要给我颜色,此后整整三日三夜,果然更无人再来。好在案前遗留的一壶凉茶尚能解渴,我还能撑下去,无事便在地图上推演阵法。
再过一日,茶水喝尽,饥肠辘辘,我连站起来走动的力气都几乎没了,只能勉强靠在床边。心里嘲弄地想,从来将领被人俘虏,多会绝食相抗以示气节。我本不想死,今日却要被人饿死,不知将来有何说法?
捱到第五日,终于隐隐听到暗门响动,似是有人走了进来。我倚在墙壁上,已半昏半睡,连心思都懒得再动。却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道:“二弟,让为兄想得好苦。”
我忽然想笑,眼皮撑了几次都没张开。突觉劈头一阵凉意,原来是一碗清水泼到了脸上,接着喉咙被人牢牢掐住,从床上拖到地下。我好容易睁开眼,只觉光芒耀眼刺目,恨不得再次闭上。赵誊正笑眯眯地站在我眼前,身上华贵的绸缎折射着五彩光华,好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他弯腰抬起我的下巴,装模作样地道:“二弟还是这般贪睡,连皇兄来了都不愿起来。”
我舔了舔唇边,努力笑道:“皇兄总是为弟这般费心。”只说了一句话,便觉唇角立刻开裂,滚下几滴血珠。
赵誊看上去有些满足:“嘿嘿,不费心怎么行?二弟如此命大,为兄不论怎样宝贝,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人抢去?唉!想想都心有不甘。”
我轻笑:“皇兄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魏国大片土地,有何不甘?”
赵誊目光一冷,扫向身后的霍信:“你不是对孤说,宋然没见过他么?”
霍信急忙道:“殿下息怒。臣接到命令后,立刻派人严密看守,宋将军只向臣了解事情经过,确实没踏入房中半步。”
赵誊想了想,朝霍信挥手:“你到门外去。”
我低低笑道:“除非割地,还有什么能让皇兄动心?”
赵誊眼中厉色闪过,笑着捏紧我下颌:“二弟,你就是太聪明,教皇兄不得不喜欢。好罢!皇兄也不瞒你,江原为了得到你,答应割让安丰、光州、弋阳三城以及周围东西六百里、南北四百五十里。所以今日孤特来忍痛放你离开,二弟走后可不要忘了皇兄。”
我强忍疼痛,盯住他的眼睛:“皇兄手足之情,永生难忘!”
赵誊大笑,猛一把甩开我,冷声道:“孤接下来会做一件事,让二弟来生也难忘!”
我眼前一黑,几乎昏厥,奋力硬撑起上身,却见赵誊又蹲下,语调轻柔:“你知道江原怎么对我说?他说今生只慕你一人,愿为你割地,也愿为你死战!啧啧,孤怎么没发现,我家二弟竟有此等手段,可以与乱国红颜媲美?连孤听着都不由嫉妒眼馋。”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笑意,“早知二弟喜好,让孤来将你压在身下,岂非省去了这番周折?”
我不禁从鼻中发出一声嗤笑。
赵誊道:“二弟笑什么?”我不答,只是慢慢朝他伸出手,赵誊警惕地躲避了一下,钳住我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我抬眼看着他,轻轻勾唇:“我已脱力如此,皇兄还是这般紧张。”
赵誊哼一声:“你素来多诡计,孤不能不防!”
我笑:“论诡计,还是当让皇兄。可惜,皇兄的长相不如我远甚,胆识不如江原远甚,弟实在没有兴趣。”
赵誊一掌甩向我脸颊:“赵彦!昔日你洋然自得、目中无人,如今已成阶下之囚,还胆敢对孤放肆!”
我后背撞上墙壁,只觉肌肤隔衣触及,湿冷彻骨,全身竟不受控制地冷战起来。赵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我的狼狈之态,又恢复得意神色:“二弟,难怪有人传你是军中美色,战中虎狼,一言一行,惑人心神。孤上次见识了你虎狼之色,差点死在你手里。如今看你如此模样,又不由得心生怜惜了。”
我挺了许久才止住冷战,缓慢扶住墙壁,吃力地笑道:“我若要杀皇兄,皇兄焉能活到今日?我若要夺权,皇兄岂能稳坐太子之位?不如说是我怜惜你罢。”
赵誊大怒,一脚踩住我双踝间的锁链,防我挪动,另一脚却将靴尖伸到衣摆下,霍然挑起。我因双脚被铁链牢牢锁住,换洗后内里只穿得一件中衣,被他骤然掀起,竟露出两腿羞涩之处。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昏厥过去,耳听赵誊刻毒道:“无耻之辈,还强作凛然之态!当孤不知你为何在魏国受宠么?等孤公布了你那些淫贱下流之事,看南越还有几人为你求情,几人将你敬若天神!”转头向门外喝道,“霍信,打开他的脚镣!带到城中教场!”
他说罢狂笑出门,我唇边鲜血滚落,只是再无力出声。
霍信走进来,我正慢慢拉下衣摆,他立刻转开视线,似不忍再令我受辱。待我重新盖住身下,才为我打开脚镣,吩咐护卫喂我少量水饭,低声道:“臣去了,二殿下尽量多恢复些体力,再让护卫引你去校场。宋将军和三殿下,还有不少将领官员都已来到,望您有所准备。”
我点头,勉强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不多时只听城中鼓响,几名东宫近卫匆匆走来喝道:“怎么如此之慢?太子殿下令:速速带人犯前往教场!”
鲁达明从外跟进来:“几位息怒,凌王殿下久不食饭,如此急迫前往,只怕支撑不住。”
为首护卫抽剑将他挡住:“太子殿下之令,任何人不得违逆!此处只有人犯!哪来凌王?”
鲁达明吃惊之余,也微微发怒,但仍是克制地施礼道:“这位将军不要误会,我等奉霍将军之命看守,理应尽职到底。小将这便令属下将人带去,请将军不必劳力,只须跟随监督便是。”
那护卫方才有所缓和,威胁道:“动作快些,迟了谁也担当不起。”
鲁达明走到我身边:“殿下觉得如何?可站得起来?”
我顺着墙壁缓缓起身,大概因为戴了多日脚镣,骤然除去,迈步时竟有些头重脚轻,身体不由晃了几晃。鲁达明伸手相扶,我平静地看看他:“不用。”
走出囚禁多日的密室,站在院中,只觉阳光和煦,暖风阵阵,天气竟是出奇晴朗。我低声一笑:“好日子,正宜决别示众,不知道赵誊卜了多久?”
东宫护卫在前快步行走,鲁达明旁边不时地看我,似乎生怕我半路不支倒地。
来到城中教场时,果然场内已经聚满了人,有驻守历阳的军中各级武将,也有普通军士。那东宫护卫回身用绳索将我双手反缚,先行走向观武台汇报。我在后面拖住脚步,低声道:“达明。”
鲁达明不动声色地靠近我,余光注视着观武台:“殿下?”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看好梁大哥,不要让他带人做出冲动之举。”
鲁达明惊愕道:“殿下……”我递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如当年横刀赴死的战场,恳求袍泽答应最后的要求。鲁达明目中微微一红,终向我肃然一礼。
观武台上又传来号角声响,一个洪亮的声音拖长了尾音道:“带人犯入场!”随着这声呼喊,场内明显地出现一阵骚动,我从众人前走过,有人迷惑,有人震惊,也有人似乎带着知情者的鄙夷。我并不看他们,只是直面前方,在护卫的押解下走向观武台。
赵誊站在五尺余高的观武台中央,他已换了一身素服,用白布包住发冠,投向台下众人的眼神带了些许庄严肃穆。他身边是赵葑,一身白衣缟素,表情悲伤。然后是宋然、霍信,以及朝中的部分文职官员。
“禀太子殿下,人犯带到!”
我在台下仰头看他,赵誊也冷峻地看向我。这高度忽让我想起幼年时爬树玩耍,他在树上采摘果实,我在树下仰面接住。当日言笑晏晏,何时何地变成了水火不容?赵誊与我眼神相触,似乎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接着抬头冷声道:“带上来!”
“遵命!”
观武台边早为我竖起一座木架,被捆上去之前,我扫了一眼台上官员,刘恒不在其中。这时一名年轻将领走上前来,对赵誊施礼:“小臣宋子睦见过太子殿下!”
赵誊面色一冷:“宋大将军还没到么?”
“家父在江夏偶感风寒,卧病不能前来,特命小臣相代。”
赵誊冷哼,又转向身后:“楚相也不肯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