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地动了一下,转头迈出门。
进驻长安以后,江原并没有把中军行辕设在北赵皇宫,包括自己与帐下谋士的住处、办理公务的机构,都安置在皇宫西侧的东宫里。
宋然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高大黑马上,身边跟了十多名护卫,一路沉默。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他只有一个人,却去酒楼与谁对坐?
来到东宫,江原喊来燕十:“去问问吴记室誊抄的皇宫物品清册在何处,其中有无现已归属南越的郡县户籍档案。”
燕十去了一会,回报道:“吴记室被田大人临时差遣,回洛阳呈报军功册了,临时负责掌管清册的张参军说并不记得其中有这类档案。”
江原问道:“杜司马呢?”
燕十为难道:“杜大人身体不适,刚喝过药,大概还在休息。”
江原干脆道:“那就把所有清册全部搬来,给宋将军过目。”
过了不久,一本本清册小山般堆满了大殿的长案,足有三尺之高。江原微笑道:“宋将军,这是全部清册,请仔细过目。本王还有一位重要客人,恕我不能奉陪了,有何需要,只管吩咐。”
宋然平静道:“多谢。在下需要殿下一位得力下属,以便随时相询,不知道凌祭酒能不能留下?”
我眸子不由一颤,江原看看我:“凌祭酒只管军务,并不熟悉这些琐事。”
宋然僵硬道:“无妨。”
江原又提议道:“不如本王命人把张参军叫来?”
宋然看向我,深沉的眸子第一次与我对视:“凌祭酒,可以留下么?”
我心里一阵刺痛,十年并肩,物是人非,他居然还可以如此波澜不惊地与我相对,原来我从来都不曾了解他。
我嘴边有些涩然,笑着回看他,用淡淡的语气道:“宋将军既然开口,小人自该留下,不周处还请谅解。”
江原伸手按上我的肩膀:“既然宋将军执意要他作陪,本王先要说一句丑话,凌祭酒大病初愈,请你不要过分为难他,若有丝毫闪失,本王绝不会罢休。”
宋然眉间隐约有一丝动摇:“请燕王放心。”
江原冷冷一笑,转身出门。
宋然坐下来,开始翻看案上的册子,我慢慢走过去,从对面拿过另一本册子。为了保密起见,侍卫都在门外,大殿中只有我们两人,显得十分空旷,就连翻动书页的声音也清脆可闻。宋然埋着头,一本又一本地翻看,并不开口,也并不看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亲自一本本过目,他应该能猜到,即使里面真的有什么档案记载,也早已被江原运出了长安。
我再一次叫来门外侍从,换去壶中冷掉的茶水,不记得已经是第几壶,只看见夕阳的余光从窗棂透进来,将房中的一切染上金黄的光晕。我隔着摇摇欲坠的书册向对面望去,宋然的面容被黯淡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来,他比以前要瘦,专注的神情却还跟以前一样。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得让人忍不住产生错觉,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
宋然将手里的册子放到一边,再拿一本时,目光与我相触,他手臂僵住。成山的书册哗然倒塌,打进我的怀里,又滑落在地。我急忙伸臂扶住另一堆,又弯腰去拾地上的书册,这时,耳边忽然有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传来:“你……好么?”
我颤抖了一下,抬起头,书案上已经再无阻挡,对面的人眸子带了几分关切,却比冷漠更像讽刺。我淡淡地笑:“宋大哥,时至今日,你还想听到什么回答。你都看到了,是不是要我亲口对你说一声‘我很好’,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下去?”
宋然握紧了手中的书册,低低道:“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到殿下再叫我一声‘宋大哥’。”
第六十六章 物事两非(中)
我自嘲地笑:“旧习难改罢了,宋大哥还不是依旧叫我殿下?虽然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
宋然沉默片刻,缓慢地吐字,好像每一个字都无比珍重:“属下心里,殿下永远是殿下。”
“可是宋大哥再不是那个宋大哥。”
宋然垂下眼睑:“近来经常想起幼年时候,与殿下一同背书、习武、贪玩的情景。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咬住唇,笑道:“还提这些做什么,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宋然停了一停,续道:“还记得当年攻下蜀川最后一座城池,殿下骑在燕骝身上,银甲灿烂耀眼,与我相对而笑。总觉得人生得意时,莫过如此。”
我站起来,怀里的书册纷纷掉在地上:“如果宋大哥只是为了叙旧,那恕我不再作陪。如果你想听一句回答,我可以告诉你:我很好,没有死,也没有废了武功。你可以安心回南越,继续当你的大将军,以后还可以做上将军,没有人再压在你的头上与你争功。”
宋然也站起来,好像迟疑了很久,终于道:“殿下准备何时回南越?”
我笑了笑:“我不会再回去,你如果不放心,还可以再射我一箭,看我能不能再次躲过。”
宋然听到我的话,全身微微一颤,静静别过脸道:“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最对不起的就是殿下。其实比起现在,我情愿在殿下身边做一辈子的副帅,笑傲沙场,生死追随。”
我笑得酸涩:“好一个生死相随。宋大哥真是比谁都明白哪句话更能刺痛我。如果能重新选择,我宁愿从不认识你,至少这样,那一箭穿身的时候,还可以坦然接受。”
宋然一动不动地立在我对面:“属下愧对殿下的信任,辜负殿下的情谊,自知纵死难偿万一。”
我讥笑道:“说什么偿还,你又拿什么偿还?我失去了最信任的朋友,失去这么多年的信念,你怎么偿还?”
宋然很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永远冷静的声音里有了一丝颤抖:“我明白,一箭射出,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但却从没想过,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连皇上也要置你死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殿下已经不在了,忽然发现,什么都不再有意义。恨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他微微咬牙,好像要把什么用力挡住,“那日在战场上,看到殿下张弓射来。落马的时候,我在自私地想,若是这样死了,就不用如此日日煎熬,活在对殿下的愧疚与想念里。”
我神色一变,看见他额角隐约的一点新痕,背过身去:“去年此时,你一箭断情,如今我还你一箭,从此两不相欠罢。回去转告赵誊,我在这里,如果他有本事,尽管派人来杀我。”
宋然笑了一声,除了很小的时候,我几乎没听到过宋然的笑声,他高兴时从来只是微笑,我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笑得这样空洞。
他轻轻道:“怎么可以不亏欠?殿下自己九死一生,却终究对我手下留情;宋然本应报答殿下赤诚相待,却将你伤得最狠,怎么可能不亏欠?”他又空空地笑,“至于赵誊,我永远不会转告他,他永远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你的消息。”
“为什么?”我苦涩道,“你已经投靠赵誊,难道不该与他同进退?还是你以为,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我还会傻得相信?”
宋然越过地上纷乱的书册,走到我面前:“我不敢奢求殿下相信,殿下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已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我涩然笑道:“过去我也曾想,如果当初就那么糊涂地死在南越,那才是老天对我的眷顾。”
宋然默然良久:“燕王,似乎对你很好。”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殿下,是为了他留下么?”
“也许吧。”
宋然低声道:“他的心机很重,野心很大,你……不会是他的对手。”
我淡淡道:“可是他从没害过我。”
宋然定定地看着我,他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像要将自己关节捏碎:“总有一天,我会把南越的皇位交到你的手上。”
我心中一震,抬头看向他,宋然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好像他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我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宋然慢慢道:“这大概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
我不由心中发凉:“你的意思是,背叛了我以后,将来还要背叛太子?宋大哥,你要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上将军之位还不能满足你,你最终要的竟是权倾朝野?”
大殿外突然有什么声音响起,好像风卷起的枝叶打在门窗上。宋然面色一沉,飞速抢出殿外,只见四周已是光线晦暗,寥寥三两个侍卫雕像般站在通向走廊的一面。一切静得出奇,只有门槛外一粒小石块骨碌碌滚过,停在宋然的脚下。
宋然向头顶上方望了望,口中唿哨两声,院外的护卫立刻出声回应。宋然快步走出院门,扫了一眼集合的护卫:“怎么少了一人?”
护卫们默然。
宋然厉声又问:“谁刚才不在?李崎呢?”
一名护卫小声道:“李崎刚才说去小解……”
宋然冷冷道:“本将军令,李崎涉嫌通敌,即刻将他捉拿归案!”
护卫们全都大惊失色,宋然用不容置疑的声音道:“他应该没有走远,现在就出城!”等到护卫们鱼贯离开,他转过头看我,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温度,“殿下,你愿意跟属下出城么?我……还有一件东西要还给殿下。”
我看着他,淡淡地笑:“你真的是还我东西,不是骗我出去灭口?”
宋然手臂动了一下,似乎想做些什么,却最终克制住自己,沉沉地一声叹息。他拉过自己的坐骑:“既然如此,我会代殿下保管,直到殿下取走的那一天。”
我一把扯住他的缰绳,不出声地看他许久,冷冷道:“我跟你去,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告诉我你真实的目的!”
宋然偏过头,眸子里是深深的痛苦:“好。”
“我去牵马。”
宋然拉住我,皱眉道:“来不及了。”
他有力的手臂放在我的腰间,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将我举到自己的马鞍上。接着他飞身上马,用力把马腹一夹,黑色的骏马如暮色里一朵无声的轻云,驶上东宫大殿之间的甬道。
燕九正带着几名燕骑士迎面走来,见到我急喊:“凌祭酒,你去做什么?”他转眼又看清楚我身后的宋然,“你怎么跟宋将军一起?”
他问话之时,座下的马已经将他抛到后面,我只得远远回头道:“告诉殿下,我出城一趟!”
燕九焦急跟在马后跑了几步,远远大喊:“凌祭酒,不可……”
燕九的声音好像被从中间截住,再也听不清晰,眨眼间马匹已经冲出东宫,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上驰骋。宋然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扯住缰绳,他的怀抱像以前一样宽厚,我垂着双手,说不清的滋味翻来覆去地搅着。风声过耳,吹来一阵柳树发芽的气息,好像江南永远沉浸在暖风里的那种清香。
我喃喃道:“秦淮河边的桃花都开了罢。”
过了很久,宋然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开了,现在怕是都谢了。”
“是么?我以为这时江边还有些轻寒。”
“殿下身在北方的缘故,大概想象不到江南的天气。”
我笑了一下:“才离开一年,原来已经忘了很多东西。”
宋然握住缰绳的手一颤,不再说话。
新月如勾,挂在长安城外墨色的天际上,惨淡的月色下,十几名骑马的南越护卫紧紧地围住一人一骑。那人揪着缰绳来回走动,似乎在寻找突破口。宋然按住辔头,与我一同跳下马。那人转眼看见宋然,高声道:“宋将军,你是什么意思?我李崎何处得罪了你?”
宋然按住腰间重剑,冷冷站在圈外:“你暗中通敌,罪当问斩。”
李崎愤怒起来:“宋然!你不要含血喷人!心怀不轨的人是你!我亲耳听到――”
宋然一声低喝,周围的护卫听命向他攻去,李崎匆忙应战,一柄刀砍中他的肩头。李崎惨叫一声,断断续续叫道:“宋然,你不要以为杀了我便瞒得过去!我今日才知,原,原来――”
又一刀砍在他的背上,李崎踉跄几步,他狂怒着指向周围的护卫:“你们还不明白!宋然投靠太子是假,图谋篡位是真!”
听了他的话,十几名护卫俱是微微一惊,刀势不由放缓,宋然喝道:“手下容情,罪同叛逆!”
护卫们再度上前,刀尖几乎同时扎入李崎的身体,又狠狠拔出,而后,他们无声地后退,似乎在等待李崎自己跌倒。李崎一手拄刀,气喘吁吁地站在中央,没有聚焦的眼睛扫过周围。突然,他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怨毒地大笑:“原来他才是真的凌王!你为了他要图谋皇位!太子殿下如此厚待你,你却还要反咬一口!”
宋然拔剑出鞘,上前一剑砍飞了李崎的右臂,冷冷道:“你父亲李袁在地下等你。”
李崎嘴中喷出大口的鲜血,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咬牙切齿道:“原来我父亲是被你害死!宋然……你这条喂不熟的狗!”他像一截枯朽的木头,慢慢倾倒在黄土地上,眼睛睁得很大,最后生息全无。
南越护卫们勃然变色,他们神情恐惧地看向我,好像半夜中看到了恶鬼。
宋然冷淡道:“害怕么?当日密林伏击,也有各位的一份功劳。”
人群中死一般沉寂,那些南越护卫紧张莫名地盯着宋然手里的剑,看着他慢慢走向他们,剑尖的血一滴滴尽数没入剑身。终于有人大叫:“宋然,你别忘了,当日你也在其中!射出致命一箭的是你!不是我们!”
宋然垂着眼眸,声音冰冷:“不用你们提醒,谁做的谁来还,所以你们必须死。”
那人颤声道:“宋然,当初你自愿投靠,太子殿下也待你不薄,为何出尔反尔?”
宋然冷冷与那人对视:“我没有出尔反尔,至今我都在为帮助太子殿下登上皇位尽心竭力,毫无倦怠。”
那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你……”
宋然向前直刺,手中沉重的青铜长剑穿过那人的胸膛,那名护卫的胸口立刻被鲜血染红。其余人醒悟过来,相互间交换一下眼色,同时向他击去。
宋然面色始终沉静,身形沉稳得像一尊磐石,只见到他身周人影攒动,幻化出一道道灰色模糊的影子。长剑肆虐,飞溅的鲜血在月色下反射着淡淡残酷的光芒。
终于,他停下,周围是散落的肢体。他收起剑向我走来。身上却没有一点打斗过的痕迹。我伸指抹去溅到腮边的一滴血,淡淡道:“灭口灭的差不多了,下一个轮到我了么?”
宋然嘴唇猛地颤了几下,忽然用力将我抱住,好像怕我消失似的,不住地收紧手臂。
我冷冷将他推离:“说罢,你做这一切的用意何在?”
第六十六章 物事两非(下)
宋然小心地拉住的我手,默默把一件东西按进我的手心。
我低头看去,那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在月光下透出莹润的光泽,玉佩两面各刻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与我当日系在燕骝身上的一模一样。我握着玉佩,温润的感觉仿佛是因为带了他的体温。
好一会,宋然开口,语调里带着些微的落寞:“其实我一直带在身上,只是不愿就此放手,好像一旦还给你,就彻底与过去断了联系。”
我默然片刻,忽地抬起头来,冷冷笑道:“何必自欺欺人,从那日开始,你难道不是早已经做好了斩断一切准备?”我紧紧握住手里的玉佩,“你告诉我,这玉佩怎么会到你的手里?你与魏国的晋王又有什么联系?”
宋然把目光移向地上的尸体:“殿下从何处猜到?”
我嘲讽地笑:“不巧,晋王在自己的骑射场举行演武比赛,把燕骝当作战利品牵出来炫耀,我由此知道,劫杀我的流砂会成员原来是晋王府杀手假扮。我原以为这玉佩已经随燕骝一起被晋王所得,不料却在你的手里,这难道不能说明,你与晋王有所勾结?――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是不小心捡到,那个时候我的手指不听使唤,打成了死结,如果这样你还能捡到,我会大笑的。”
宋然崩紧了唇,缓缓道:“殿下所料不错,燕骝是我亲手送与晋王,为了取得他的信任。”
我哼了一声:“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晋王的伏击会与你同时进行,巧合得离谱!宋大哥,我越来越不知道你是谁了。”
宋然身体晃动了一下,低低道:“没有,我不知道晋王的行动,以为那是太子不相信我,安排了另一拨人马伏击在前。后来搜寻你时,才发现是晋王的人所为。当时燕骝自动循着气味来到我的身边,被许多人一眼认出,我抢过去骑在燕骝身上,假装借燕骝寻找你,把他们引到远处。后来寻不到你,太子的亲信李袁与晋王的人反而互相产生了兴趣,双方都有意利用对方巩固地位,便以燕骝作为贺礼,达成了合作的意向。”
我觉得震惊:“荒唐!”
宋然静静道:“南越如今就是一江浑水,各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算。”
“你呢?”我冷冷地问,“你要的是什么?”
宋然面色开始变得苍白:“殿下真的要知道?”
“对,我要知道,虽然知道了也不能再改变什么。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不曾想要我的性命,那便告诉我,为什么有那一箭?为什么投靠了太子,又可以轻易背叛?”
夜幕下,宋然越发苍白的面孔,仿佛带了一抹沉寂的幽蓝,他出神地望着远处:“我从没有告诉殿下,从我幼年开始,便经常在夜里被同样的噩梦惊醒。那个梦里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孩子,他们都在哭叫,一切都是红色,漫天的火光,满地的鲜血。一群人闯来,像对待牲畜一般砍断男人们的脖子,在幼儿面前强暴着他们母亲的身体。他们理直气壮地大笑:叛徒!罪有应得!”
我想起过去与宋然同榻而眠,偶尔在半夜醒来,经常看见他一动不动地拥被而坐。动容道:“那些人,是谁?”
宋然静静道:“是我的家人。”
我不由一惊:“怎么会?”只知道宋然父母早逝,宋师承从小将他收养在身边,却不知道他的父母家人是被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杀害。
宋然低低续道:“六岁那年,我的亲生父亲因为通敌卖国之罪被处极刑,家资全没,九族株连。因为是叛国重罪,行刑时连尸首都没有保全,碎尸万段,抛入荒野。他的家人被宣旨的官兵当场处决,连上刑场的资格都没有。”
我醒悟过来:“郑京,你是郑京的儿子?”
宋然表情淡然:“殿下现在知道了,南越最为臭名昭著的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是那个家族唯一逃脱而幸存的人。”
我沉默许久:“宋师承知道么?”
“是义父利用自己的职权将我偷偷救走,后来谎称是家乡亲戚的孤儿,将我认作义子。”宋然微微转头,“可惜,我如今同样对不起他。义父以为我什么都不清楚,也忘记了过去,可是他不知道,那一幕早已深深烙进我的脑中。我忘不了那场吞没了一切的大火,还有伴随而来的那场屠杀。”
他握紧腰间剑柄,又回复了冷淡的语调:“小时候,我的确什么都不明白,甚至连父亲的名字都记不起。可是随着不断长大,我渐渐明白过来。为了找回真相,我竭尽所能接触军中谍报。等到知道了所有的始末,我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荒谬的道路上,我在为仇人尽忠,我在为这个满手鲜血的人拼命。”
我禁不住全身一震:“难道……”
宋然语声清冷:“殿下可知道,有一种人,明明为国尽忠,却永远没有被人所知的机会,甚至在遭人非议之时,不能为自己作一声辩解。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奉先皇之命潜入北魏,为朝廷收集各类情报。过了几年,两国开战,父亲随魏军镇守扬州,继续往南越传递军情。后来扬州大捷,一年后父亲秘密回到南越,本想就此隐姓埋名,却不料被人揭发通敌卖国。那时先皇已崩,父亲无法证实当年在魏国任职是奉朝廷之命,由此被判极刑。”
宋然目光寒冷起来,“可是不论如何难以证实,有一个人完全知道父亲的底细,他非但没有站出来说话,还令他万劫不复!”他缓缓转头看我,“殿下,那个人就是当今陛下,你的父皇。”
我只觉心头一阵彻骨冷意扩散开来,好像要被什么东西击倒:“所以你要报仇,你背叛我,投靠太子,都是为了报仇。”
宋然低声道:“是,我不能让父亲一生蒙尘,祖辈数代的清誉从此毁去。我必须扶植新君,为这么多含冤而死的人昭雪。也让赵焕尝到被亲子夺权,痛不欲生的滋味。”
我轻轻闭上眼,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国事家仇,何去何从?原来他是为此射我一箭,从此走上不归路么?舍弃亲情友情,攀附权势,最终只是为了在掌控全局之时,恢复祖辈父辈乃至多少代人的清白之身?
宋然的声音苍凉而苦涩:“南越对我来说就是一座人间地狱,充斥着血腥绝望。我痛恨这个国家,更恨赵氏皇族。唯独每次想到殿下,才觉得这世上还有一点值得留恋。最后作出决定之时,我说服自己,只要保住你的性命,报仇之后,自然便将一切归还给你。那时父亲冤屈得伸,你要杀我替父兄报仇,我绝没有半分不甘。这样想着,我心里会坦然一些,哪知却等来了你的死讯,我追悔莫及。”
我紧咬住嘴唇,嘴边有淡淡的腥味:“现在知道我没有死,你可以继续走下去,太子是个好靠山,不用你怎么劝告,他就会自动夺位的。只是你不要想着再把皇位交给我,我不要,永远不要。”
宋然停了好一会:“殿下真的要放弃么?”
我抬头笑道:“宋大哥,多谢你告诉我真相,我原本对你有些怨意,如今总算可以释然了。既然我们各自都寻到自己的位置,那就不要再去改变。若是将来太子继位,便让他为你的亲人平反,然后好好辅佐罢。父皇曾经做过许多狠心的事,也许真的应该得到报应,只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宋然低声道:“我答应殿下。”
我握了握手中的玉佩,淡淡道:“哪个人身上没有背负一段辛酸,宋大哥,我何尝不想念过去的时光,何尝不愿回去?只是不能再回头。不回头就可以继续走,也许总有一天会圆满。”
宋然深沉的眸子中似有一抹水光闪过,他上前一步,再度将我拥在怀里。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只能用皮肤感觉他的存在,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微微发颤。我知道,那里有一个茶碗大的疤痕,已经愈合,却消不掉怪异的颜色,只要深深地按,便能摸到突出的肩骨。
“这里,疼么?”
我摇了下头:“它提醒我,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永远不在了。”
宋然痛楚道:“若你不是赵焕的儿子,而我也不是罪臣的后代,也许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黑夜里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远远的一声冷笑传来:“他本来便不是赵焕的儿子!”
第六十七章 前路维艰(上)
夜很深,声音传得很远,马蹄声踏碎了夜空的宁静。
我猛然转过身,一弯细弱的月光徒劳地映向地面,却迟迟照不见人影。
宋然面色微沉,将手放在剑柄上,盯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他的神情有些复杂,有怀疑,更有警惕。
过了一会,江原从夜幕里渐渐显现,黑色的马,黑色的衣装,身后披风像融进夜色里的翅膀。他跃下乌弦,朝这边走来。我凝视着他,不知道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多少。
江原看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并不急着将话挑开,只向宋然道:“宋将军,怎么不留下一起喝酒?本王与陈显将军对饮甚欢,没有你参与,总觉得遗憾。”
宋然冷冷道:“宋某有急事在身,没有向燕王殿下告辞,万望海涵。”
江原笑道:“宋将军公务繁忙,本王十分理解。不过宋将军不说一声就将我的属下掠到城外,那又是何用意?如果本王不及时赶来,你是不是都要带他过江了?”
宋然僵冷地道:“就算在下要带他离开,也不需燕王殿下准许。”
江原若有所思地扫视着地上的狼藉:“宋将军,你真是令本王吃惊。白天刚刚提醒本王不要对南越有不臣之心,夜里就亲自动手,把自己人屠杀得干干净净,果然人心难测。是什么样的仇恨令你这样对待他们?”
宋然神色不动:“宋某的私事与你无关,燕王殿下也不必拐弯抹角。这里没有别人,你屏息良久不使人发觉,听到了什么,又要说什么,不妨一并道来。”
江原不屑地嗤了一声,:“宋将军,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王可没有偷听什么。否则你们在亡赵东宫相聚之时,我尽可安排耳目加以监视,宋将军要想不告而辞,未必走得这样容易!”他神色一转,又悠然笑道,“不过,怪只怪本王耳力太好,骑马赶来之时,恰巧听到宋将军自承罪臣之后,又见地上这般精彩,于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宋然面色冰冷:“燕王殿下不妨试试看,你我同时出现在这里,别人是相信你,还是相信在下。”
江原笑起来:“宋将军说得很对!而且本王神通广大,就算不出城,今日这杀人的罪名也担定了。不过我唯独放过了宋将军,实在是因为爱才心切。” 他不着痕迹地将我拉到身边,“假若你同本王合作,我们各取所需,本王可以暂不追究你引诱我凌祭酒的事。”
我不觉唾弃地看他一眼,远远站开。
宋然目光随着我动了一动,仍旧冷淡道:“燕王殿下的雄心昭然若揭,与你合作的后果如何,在下还可以预料。你尽可以散布流言,说我心怀不轨,宋某在对岸等着你。”
江原不带温度地笑:“宋将军果然有气魄!不过对着最信任自己的挚友放箭,不知是什么气魄?”
宋然神色一变,低沉道:“这是我与他的恩怨,不劳燕王质问。”
江原嘴角浮起笑容:“可惜现在你的作为已经超出了本王的忍耐范围,私相授受,军中大忌!宋将军若要追昔抚今,先把这身官服脱了再说。”
宋然紧抿住唇线:“燕王若有意为难,宋某奉陪。”
江原不留情面地讥笑:“宋将军南越栋梁,本王怎么敢为难?方才你一句话如此真情流露,连本王都不免有几分感动,差点便要劝说凌祭酒与你破镜重圆了。”他又看向我,假装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是你箭法太准,本王真怕哪一日我这傻乎乎的表弟又被你射中,那样本王岂不是痛不欲生?”
宋然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江原充满恶意地笑:“宋将军,本王不得不惋惜地告诉你,凌悦是我姑母离散多年的骨肉,并非南越皇帝的亲生儿子,倒是赵焕正要千方百计除掉他。你非但复仇选错了入手对象,还帮了仇人的忙。”
宋然慢慢转头看我,声音有些发颤:“殿下……”
我咬了咬嘴唇,知道江原终是不肯罢休,他只是在找合适的机会罢了。我不忍去看宋然眼中深沉的刺痛与震惊,突然转头打断江原:“燕骑士带了多少?”
江原眼神凌厉地看我:“你问这个做什么?宋将军可以杀了属下与你私会,本王难道还会带自己人来搅事?”
我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他的怀里,掏出那只很小的犀角,放在在嘴边吹起。尖利的声音响彻四野,果然很快有无数马蹄声向这边飞驰而来。
江原嘴角抽动一下,狠狠把犀角夺回。我淡淡看他一眼,然后走到宋然面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宋大哥,如今,只能感叹造化弄人罢。”
宋然僵硬得像失去了行动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