胁姑父姑母弃城而走,否则便要将他们幼子的尸首挂在城头!”
我虽然见惯了战场阴谋,此刻听着也不由有些心惊,心道怨不得平遥公主会精神错乱,眼看亲生儿子惨死,怕是没人会无动于衷。不知道耍这卑鄙阴谋的将领是谁?不由道:“看来那孩子注定要死了,两军交战用些诡计不算错,但用无辜婴儿性命相胁,未免太卑鄙些。”
江原默默点头,继续道:“姑父当然不会屈服,然而姑母却忍受不了丧子之痛,于是在当天夜里私自离城去了南越大营。”他声音渐渐低沉,“第二日清晨姑母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身上都是血迹,却闭口不再提幼子的事。第三日,他们送来了婴儿的尸体,同时大举攻城。姑父强忍悲愤,与南越人浴血奋战七个昼夜,最后在战役中捐躯。姑母当时没有落一滴眼泪,率领将士继续坚守城池,终于在第九日等去了父皇的援军。姑母被护送回京后,立刻病倒,缠绵病榻一年有余。病好之后,她一直竭力支持父皇,终于将父皇扶上太子之位。然而姑母本人却越来越沉默,常常精神恍惚,一个人舞着剑唱一些忧伤的歌谣,渐渐除了我和父皇,她几乎谁也认不出了。”
我想像着当时战火的惨烈,又想起平遥公主如今的神态,皱眉道:“但这些与我有何关系?你为什么要她看我?”
江原拉我快步走到大殿的屏风后,伸手扯下层层幔帐,对面的墙上露出一副泛黄的工笔小画。我缓缓走近,只见画中那名年轻将领正向我望来,凤目朱唇,流盼生辉。他将手中宝剑横在身前,嘴角微扬,神态洒脱不羁,仿佛随时都要开口谈笑。
我怔怔望着那幅画,耳中传来平遥公主悠长的歌声:“……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弥补一个错误,过节期间特别是除夕为我留言的大大,因为电脑长期被老妹霸占,我只有更新时才上一下,没能一一祝福你们,特补上:
祝大家新的一年心想事成_,感谢你们的支持。
第三十二章 冬至岁宴
“很像,不是么?” 江原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不觉得。”我没再看那画像一眼,转身向殿外走。
江原拦住我,微笑道:“何必躲那么急,若是换作旁人早忙着赞同了。”
我甩开他,冷冷道:“就凭一幅画,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长公主死了的儿子罢。”
江原望了望那幅画:“的确,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凭据。姑母病后常于不自觉中伤人,因此宫中嫔妃极少来探望,至亲之中也只有我与父皇常来而已。姑父经年在外,去世又已有二十几年,几乎没人记得他相貌如何,这幅画像藏于幔帐之后,也是无意间我才被我发现。刚开始,我并不曾注意你,后来相处久了,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你,直到突然想起这幅画像,我觉得你也许就是稚儿。”
“所以你早就盯上了我,使尽手段留下我,然后带我来这里,想让长公主将我认成她的儿子?” 我强作一笑,“可惜,长公主谁也不认得,帮不了你。燕王殿下,你心中又打什么算盘,不妨提早说清楚。”
江原看向我:“要问我有什么打算,并没有。想起我姑母思子成疾,若是能找到她亲子,说不定能令她病情好转;你在南越已经走投无路,若是真能证实身份,在北魏不愁不能立足,而你我又可相互信任,两相得益,又有何不好?”
我冷笑道:“世上相似的人何止千万,何况那婴儿早已死了,你分明就是要我冒充,真没有别的好处你会去做?”
江原正色道:“我不是无缘无故这么想,父皇多年之前就在试图找到稚儿。他一直觉得姑母只身闯入南越大营却能安然回来,实在奇怪,若要威胁到姑父和守城将领,扣留姑母不是更加有效?而越人送来的稚儿尸身,虽然浑身血迹,外面的衣物却干净得多。所以父皇猜想,也许那人并没有杀人之心,只是想威胁罢了,后来变故陡生,未必也是那人所愿。后来姑母病重,父皇心急之下秘密与我去了南越,指望能寻到那人踪迹,得到一点稚儿尚在人间的消息,可惜仍是徒劳无功。但那人若是活着一定躲在南越,稚儿若是活着那也一定是长在南越的人。”
我却几乎没有耐心听他的话,断然道:“我有父有母,身世明白,何必攀你的亲?殿下只需记得我欠你恩情,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害你便是。” 说着飞速沿着回路离开西园,也不知为何走得竟如没受伤时一样快。
江原快走几步将我扯住,冷冷一笑:“你害怕么?怕你这二十几年忠于南越的信念,突然变为乌有?凌悦,你要搞清楚,不管是否情愿,南越早已容不下你,而现在与你命运息息相关的是北魏!你对南越的那点忠诚迟早要放下,现在给你机会自己醒悟,总好过等我逼你。”
我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却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我有什么放不下?从那一夜起,我已经放弃了一切,就连这躯壳也没打算留下。从小到大,我不记得自己果真强求过什么,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我不会期望自己还能回去,小臣现在只求一个栖身之地,仅此而已,殿下还担心什么。”
江原眸子一黯,沉声道:“凌悦,你一时接受不了没有关系,其实就算你谁都不是也没关系,但不要用这一套消极态度敷衍我。你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我就只有让你骑虎难下,到时你莫要后悔。”
我讽刺笑道:“你是说,如果需要,不管真假,你都会宣称我是你姑母失而复得的儿子?”
江原冷冷道:“没错。相信稚儿尚在人世的只有我和父皇,而我只要能让父皇相信,你就算有一千个证据证明你不是也没用。那时,南越人会怎么看你,你又拿什么让南越相信?”
我不由变了脸色,咬紧牙关道:“江原,你一定要逼得我无路可走才满意?”
江原靠近了我,突然伸手扳起我的脸,低低道:“同是逼迫,南越人给你死路,我却给你活路,你说是哪个对你好?”
我用力将他推开,禁不住声音发颤:“你耍手段要我背弃国家,休想!”
“你推得动么?”江原轻轻放开我,手指划过我胸口:“别急着下决定,你的国家是哪个还没搞清楚呢。”他异常冷酷地一笑,“说起来,南越真是对得起你啊,这一身的伤,至今恢复不了的内力,还有这死气沉沉的眼神,都是谁给你的?难道是我么?”
我两手在袖中握紧了拳,抬头冷冷扫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沿着永巷朝宫门外走。
江原在怀疑,我自己又何尝不觉得震惊?可是我不能承认,更不能相信,即使在现在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放下了曾经的一切,我不能让过去的自己无从依托。
马车上,我没再说话,江原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烦躁地转过头,突然对他生出了某些厌恶感,就如那一夜他将我放在马上冲出重围,他让我的路从此偏离了方向。
到了天御府前,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一头进了大门。江原似乎还要跟来,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参军拦住,只来得及向我看了一眼,就向正殿方向走去。
我一路走得飞快,快到弘文馆时已是气喘吁吁,不得不放慢了步子。远远见弘文馆门前闹得正欢,鸣文鸣时站在旁边又叫又嚷,地上两个半大小鬼正扭打成一团。
鸣文见了我急忙跑过来:“大人,您快劝劝吧!世子殿下下了令,我们不敢叫人,也不敢动手劝架。”
我慢慢走近,鸣时兀自在徒劳地叫:“世子殿下小心贵体!”
江麟的发冠早不知去了哪里,一身锦衣滚成了灰色,脖子上挂着两道带血的划痕,正怒气冲冲地掐住裴潜的脖子。裴潜毫不示弱,猛一低头,饿狼般向他手上咬去,江麟急忙松手,两人各自滚了半圈,重新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对视。
我转头问鸣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打了有一阵子了,” 鸣文不满意地看了裴潜一眼,“世子殿下本来要是找大人的,可是这姓裴的小子一听到世子的声音就冲了出来,小的还来不及拦住,他已经与世子动了手。”
我低哼一声:“打的好。”
“大人你……”
我恶意一笑:“我是说怎生好?既然世子不准劝架,咱们便只有等他自己停下了。”
鸣文急道:“这怎么可以!万一有个好歹,咱们担待不起,裴潜只听大人的话,就请大人让他住手吧。”
我故作无奈道:“裴潜这般反应,都是因为世子殿下先羞辱了他,怕不会听我的劝……”说到一半,见鸣文恳切地望着我,只得道,“好吧,我试试。”鸣文脸上登时露出喜色,止住了一直白费口舌的鸣时。
我们说话时,两个小鬼又已缠斗在一起。江麟年纪虽小,然而招式精妙得多,裴潜虽然仗着一股狠劲,却没有占到多少便宜,硬生生挨了不少拳脚。我在旁边看了一阵,很不厚道地提声道:“小潜,你还是算了罢!世子下盘很稳,你若不用身高优势攻他所不及,那是胜不了的。”
裴潜稍怔了一下,江麟狠狠瞪我一眼,出招越发迅疾,反而差点将裴潜撂倒。我又道:“他快,你却无法更快,不如稳中求破。”裴潜果然听话地放缓了动作,开始专拣江麟无法顾及处下手。
小崽子一旦经人指点,招式上的威力便增加了不少。几招过后,一个腾空飞脚结结实实踢向江麟。我见不好,忙冲过去将他向旁推了半寸,于是裴潜堪堪在江麟身上印了个颇圆满的脚印后,身子一歪跌在石阶下,我急忙拉起裴潜躲进弘文馆大门里。
江麟趔趄了两步,很快站住,目光危险地看向我。我立刻斥责裴潜道:“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跟世子殿下动手?就算世子喜欢与你切磋武功,那也不能没上没下的真打!什么也别说了,去房中闭门思过!”伸脚将他踢到江麟视线外。
鸣文赶紧在地上四处寻找,总算将发冠捧到江麟面前。江麟没有接,反而将脏乱的外袍脱去,扔进鸣文怀里,眼睛始终没从我身上移开。他摆足了架势,故意上下看我一遍:“凌……悦?我应该没记错罢。”
我笑道:“世子记得很准。”
江麟挑起眉毛:“本世子记性一向很好,不过凌大人的记性就不敢恭维了。”
“下官的记性自然不能与世子相比。”
江麟不怀好意地一笑:“你总该记得自己以往是做什么的罢,要不要本世子好心提醒你一下?”
我干咳一声:“听说世子殿下来找下官有事,既然殿下不能进来,那下官就陪你各处走走如何?”
江麟挑起嘴角:“好!”
我向鸣文道:“尽快将世子殿下的衣物送去清洗,不可招人耳目。”又嘱咐鸣时,“你守在弘文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出去散步,千万别说我与世子殿下在一起。”说完迈出馆门,向江麟恭恭敬敬道,“世子殿下还满意么?”
江麟瞧我一眼:“你跟我来。”
他将我领到一处幽静的地方,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不但世子仪态也不再摆,连假惺惺的笑意似乎也不屑露,冲我横眉竖目道:“早知道你恩将仇报,我当初就该让你曝尸荒野!”
我诧异道:“这可冤枉人了,我明明是在帮你。”
江麟哼道:“睁眼说瞎话!”又恨恨然盯住我,“我也不管你怎么进来的,总之你立刻带着那小贼一起滚出天御府,别在我面前出现。”
我假作为难道:“虽然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这件事恐怕办不到,你换一个要求吧。”
“你敢不听?”江麟冷笑一声,“要不要我将你在南越偷马差点被人射死的事,告诉我父王?我猜他一定对你过去的品行感兴趣。”
这件事还真不能让江原知道,我很不踏实地看了这小鬼一眼,怪不得他没当面拆穿我,原来早就想拿这个当作威胁条件。我微微皱眉道:“敢问小臣哪里让世子看不顺眼,一定要将我赶出门去?”
江麟轻蔑道:“你不用装蒜,有些事自己心里知道就够了,难道真要说出来不成?我警告你,以后离我父王远些,别再纠缠他!”
我微微一笑:“小世子,我看你说反了罢,明明是你父王纠缠我,你该去劝劝他离我远些才对。”
“无耻!”
我叹口气,认真道:“你以为我不想走?要不是你父王逼我留下,我根本不会来做这个官,你爱信不信。”
江麟显然不信,讽刺道:“你不过是个盗马贼,我父王只是一时被你迷惑,别以为你能留得长久!”
“借你的吉言,我真是求之不得。”
江麟好像真的恼了,狠狠道:“你别得意,有你好看的那一天!”
我淡淡一笑,放软语气道:“小鬼,你父王心里都是天下大事,但不代表不在乎你,午间的事倘若有什么误会,我不妨陪个情。但你若是不想看着我早死,就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你的恩情我会记着偿还,也会记着你送我的那句改过自新。”
江麟脸上一时充满迷惑,他看着我转身离开,没有叫我。
我果真在王府内独自散了很久的步,回到弘文馆时,天色已经昏暗不清。凭潮早等在那里,一边抱怨一边将我拖过去施针。一番折磨之后,我瘫软在床上,不抱希望地问凭潮道:“还要多久?”
凭潮将银针收回袋里,用明显敷衍的口气道:“快了快了。”
我苦着脸又问:“到底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凭潮笑道:“小雪之前可望将你的经脉全部打通,之后只需要精心调理,每过一个节气用药都会加强一些,直至全部恢复。”
我不想继续问了,再过二十几天不过是不用受针灸折磨,要想一点点恢复还不知是多久后的事,想着不由沮丧。接过凭潮递来的清汤勉强吃了几口,忽然想起裴潜竟然没露面,立刻将他找来询问。
裴潜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我问了几遍他才没头没脑白了我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凭潮听了便笑:“你又怎么惹了这小崽子了?”
我颇丢面子,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小潜,我刚帮了你,怎么对不住你了?”
裴潜立刻气道:“别叫我小潜!”
我更是奇怪:“怎么了,一直不都这么叫你么?”
裴潜冲到外面书房,不一会拿了一本史书丢在我面前:“我今天看到了这个,这上面分明有个裴潜,你当初还骗我说什么潜龙潜龙勿用,或跃在渊……你根本没用心帮我取名,拿现成的敷衍我!”
凭潮探头拿起那本书,翻到某一页,摇头晃脑道:“裴潜,字文行,三国魏河东闻喜人……小潜,你不如也取表字文行吧,看来你这位凌大人喜欢这人物,嘿嘿。”
我用眼神警告他闭嘴,板起脸道:“谁说这名字别人用了你就不能用?难道跟人重名就是我不用心?你回去仔细看看这人生平,日后若是能比得上他,才不负别人为你一片苦心。”偷眼见裴潜脸色涨红,仍是一副不服气模样。我冷冷道:“你白天只听见燕王这句话,有没有听见他另一句?我本来不想说,现在想想倒觉得很有道理。”
裴潜冲口道:“哪句?”
我哼道:“一味鲁莽,横冲直撞,不知停下来用用脑筋!过去是这样,今天遇到燕王和世子也是这样,你自问赚了多少便宜,难道以后要做个莽夫么?”
“才不!我……”
“那好,既然你不想有勇无谋,那就去外面书房,把《左传》、《春秋》通读一遍,这本你也拿去,白天让你写的情报纲要拿给我。”
裴潜被我说了一通,垂头去了,不一会拿来自己写的一篇纲要。凭潮笑着抢过去看,还想嘲弄一番,不料看了几句,他脸上渐渐露出惊奇之色。我拿来看了,也是出乎意料,这文章调理清晰,居然将主要情报都提炼得十分到位,我看着裴潜不由陷入深思。
小雪过后,我终于不用再忍受施针的折磨,除了饮食恢复正常以外,还被准许适度练一点强身健体的功夫。我经常被江原叫去集贤殿旁听,偶尔遵命写个教令,内容都是关于募兵练兵的布置,明显透露出很快要出兵的信息。我厌得很,就算去了也从不说什么,江原倒没再像最初那般强迫我,只是偶尔望来的眼神里,似乎夹杂了一丝迫切。
曾试着猜测江原的种种动因,却料不到真实原因要匪夷所思得多。既然在他眼中,我的角色是如此重要,想要置身事外已经绝无可能。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正陷入一个无力掌控的棋局中,此刻我能做的唯有拖延。
大雪的第二天,据说是个好日子,仪真公主就在那一日踏上了去南越的路途。送亲的队伍十分庞大,除了几十车金银玉帛以及生活用品之外,还有上百名陪嫁的婢女和侍从,听说其中有一部分精心挑选的美人,将会送给东宫和位高权重的公卿大臣。当然,嫁妆中最贵重的,莫过于北魏承诺陪嫁的六座城池,使臣团带着北魏国主亲自加盖玉玺的礼单,由上千护卫沿途护送。
我站在府内最高的一处楼观上,望不到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却还是忍不住想象着建康城中,一向清静的越凌王府突然被塞满的情形,还有竭力假扮我的关慕秋那凄苦无奈的神情……皇兄自以为聪明,免除了心腹大患,却似乎没料到一旦事情败露,后果要怎样收拾。他为了置我死地可谓机关算尽,又为了隐瞒做下无数事来掩盖,却不知道从头至尾,他都搞错了方向。若是他知道,心中可会有一丝后悔?
远远听见楼下有人叫我,却是鸣文手中拿了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原来国主江德要在冬至举办岁宴宴请文武百官,我的品阶刚刚够资格忝列其中。鸣文补充道:“来送信的人还在弘文馆等着,他说祭酒荀大人让转告大人,千万不可缺席。”
我笑道:“你让他去回荀大人,就说信我看了,去开开眼界也不错。”
眨眼到了冬至的前一天,洛阳却下起了小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北方的雪,纷纷扬扬,落地而不化。第二日清晨站在院中,见楼阁宫殿的顶上都铺了薄薄的一层轻雪,纯白的雪色将原先朴质庄重的气氛变得柔和起来。
按照惯例,这一日百官虽不上朝,但凡受邀参加宴会的官员,都要进宫向国主朝贺。可是我等了又等,都不见预先安排的车夫,催人去问,却说马车早已备好了,真像老天存心捉弄一般。
眼看时辰将到,我只有亲自去廊厩要一匹马,刚踏出弘文馆,就发现捉弄我的不是老天。
小鬼江麟正倚在一棵老树下,双手抱肘,脸上挂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见了我,挑眉道:“凌大人,穿戴这样整齐是往哪里去?”
我心里暗骂,跟他老爹一样喜欢装模作样,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去宫里朝拜王上,这样大的日子,世子怎么有空在这里闲逛?小臣还以为您早就跟燕王殿下一起入宫了呢。”
江麟眯眼一笑:“本世子差点忘了告诉你,凌大人的马车刚被我派去接人了,所以得委屈凌大人与我同乘一辆马车。”
我立刻笑道:“能为世子效劳,那是小臣的荣幸,不过世子殿下身份娇贵,怎能与小臣同坐?小臣正打算去找一匹马,世子殿下倒不必为小臣费神。”
江麟哼道:“王府中的马都是良驹,交给凌大人去骑,本世子会十分不放心。”
这个小鬼,明摆着存心找我麻烦。算了,既然他没有揭穿我,我也不跟他计较太多,于是道:“既然世子不放心,那小臣听从差遣。”
江麟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对我道:“马车就在大门外,你先上去等着。”
“世子不跟我一起去么?”
江麟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还有事,办完很快过去。”
看到江麟眼神不断往我身后瞟,我好心提醒道:“裴潜他不在馆内。”
“去哪了?”江麟立刻意识到失言,脸上怒意一现,“我不是找他。”
我笑道:“那小臣就放心了。世子心胸宽广,怎么会与一个小小的侍从一般见识呢?”
江麟闷哼一声,显然还想亲自证实,又开口催促我先走。我眼角却瞥见一个修长的锦衣身影正向这边走来,那人穿一身亲王服饰,长得英武帅气,相貌与江原有六七分相似,我立刻觉得心里一紧。所幸他视线落在江麟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我。
江麟也发现了他,立刻迎上去道:“王叔只需派人来叫我一声就好,怎么亲自来了?”
那人爽快一笑:“这有什么,再说我也有日子没踏进天御府了,趁着皇兄不在,我也尽情逛逛。”
江麟赌气般道:“不用管我父王,王叔只要想来,麟儿随时奉陪,他还能赶你出去么?”
那人又一阵大笑:“这可说不准!”突然面向我,“这位――可是府上那位新任的主簿?”
我从容施了一礼:“小臣凌悦见过韩王殿下。”
江进目光一闪:“你认识我?”
我微笑道:“殿下王冠朝服气度不凡,又听说世子殿下与韩王殿下最为亲厚,小臣由此猜想您一定是韩王。”
江进眼中精光流动:“我本来就在想,我皇兄一向高傲,单是相貌高人一等未必能将他打动,你能得他青眼,必然有过人之处。”
我淡淡笑道:“殿下谬赞了,我不过在此混日子,这天御府中随便一人都比凌悦强上十倍。”
江进扫视我一眼:“你与他们不同,我感觉得出。”不等我答话,他转头向江麟道,“走正门太烦,我直接命马车停在西门了,咱们过去罢。”说罢自己大踏步领头先走。
江进有着典型的武将性格和一部分贵公子习气,为人粗犷奔放,还夹带一些轻佻,不如江原霸气稳重,心机也不如江原深沉。虽然他在战场上屡败于我,但也是极为优秀的将领,他能获韩王封号,手下掌握十六万大军,能力不可小觑。
江进与江原关系不好,却喜欢与江麟嬉戏胡闹。坐上马车后,他与江麟有说有笑,没有一点长辈架子,也怪不得江麟与他特别亲密。
本来江麟顾忌我在一旁,放不下身架,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架不住江进的招惹,很快形象全无。直到江麟被他闹得喘不过起来,扒在座位上直嚷热,江进才住了手。进了皇宫以后,江麟的脸还微微发红,不等马车停稳,他就跳下车去后殿找水喝。
我觉得很倒霉,本来打算躲在角落里,尽情将北魏满朝上下观察一番,现在我倒成了引人注目的一个。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员,还是个生面孔,居然与燕王世子和韩王同乘一辆马车进了宫,那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偏偏江进很不识时务地要与我同行,我退后一步,向他道:“殿下,您还是走在前面罢。”
江进看了看周围,点点头道:“也对,你是皇兄幕僚,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我在巴结他。”他在前面走了几步,突然用我们两个才能听见的耳语道:“听说凌公子与曾在洛阳轰动一时的海门帮有些瓜葛,不知是真的么?”
我略略吃惊,想不到江进的消息如此灵通,面上不露声色道:“韩王殿下大概是弄错了罢?小臣虽然听说过海门帮,却与他们并无牵连。”
江进笑道:“凌公子不必担心,现在海门帮不再招摇,做的生意也都是白道上的事,官府不会拿他们怎样。至于我如何得知,只因我最近偶然认识了一个名叫粱昆的人,在他口中无意中听到过你的名字,当时不知道,现在一想就明白了。”
我淡淡道:“如果说认识其中几个人就算有瓜葛,那是不是可以说,殿下也与海门帮有牵扯呢?”
江进听了不由大笑,笑完之后他回头看着我:“老实说,刚见面时我对你有些排斥,”他严肃了一下,“不是因为麟儿对我说了你很多坏话,而是你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不过我现在倒有点喜欢你了。”
我知道他不舒服在哪里,江进在荆襄吃了不少亏,虽然他不认识我,但他的直觉一定告诉了他眼前这人比较讨厌,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江原那样。
走到太极殿前,江进就与我分开了,他站到了武将一列第三位。礼乐过后,朝贺仪式正式开始,官员按品阶高低依次走上太极殿高耸的石阶,走进大殿向国主跪拜行礼,同时口念祝祷之词。
我随在末尾,悄悄抬头,虽隔得太远看不真面貌,也能约略见国主江德端立王座正前方,庄严接受群臣拜贺。然后,他开口说话,话音沉稳自信,无形中似乎有一种真正的王者之风。下意识拿他与父皇相比,我有些不情愿地感觉,似乎江德的气度更胜一筹。
百官朝贺过后,便是各国使节进贺,本来一切顺利,却在南越使臣进殿时闹了一点小矛盾。因为北魏是南越属国,江德需要先行祝祷南越皇帝,才接受使臣跪拜,可是江德显然想忽略这个礼节,于是南越使臣也拒不跪拜,礼官为难之下,直接宣布入席了事。
江德便在太监和侍卫簇拥下离开太极殿,殿前各种仪仗也随之退散,与此同时,把守各处的禁军人数却在增加。我随着人群走向举行宴会的式乾殿,同时试图寻找认识的同僚。南越的几名使臣大概是今天最窝火的,一个个阴沉着脸,走向宴会的速度也是最慢的。虽然那些人我都不认识,还是尽力避开他们。
我终于在群臣中看到了武佑绪,正想穿过去与他同行,却不知被谁狠狠踩了一脚。我立刻疼得眼泪汪汪,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回过头来时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我吓了一跳,定睛看时,竟然又是江进!他不知怎么从前面跑到了后面,拉着我一路向前冲。官员们自然不敢与他争抢,纷纷向两边躲开,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式乾殿前。
因为官员众多,殿内又暗,式乾殿前早用大毡及蓑草搭建了一圈硕大精美的木棚,每座木棚的席位后,都挡有一座屏风。恰逢前夜初雪,棚顶也是落了一层皑皑白雪,木棚中间环着一块铺好了红毡的露天空地,想是供歌舞之用。正北最大的木棚应是国主与几位近臣的席位,江进指着东边的席位道:“我皇兄在那里,过去打个招呼。”
我见天御府中的官员都聚在那边,便也随了过去。江原首先看见了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没等他说话,江进就首先道:“皇兄,你怎么把属下给丢了?”他拉着我来到江原身边,不顾旁边天御府官员同样惊讶的目光,笑道,“要不是臣弟碰巧捡到,你这宝贝幕僚可赶不及宴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