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一张太师椅前坐下。
我转过身,发现房中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上,连那灰袍老者此刻也放下了手中茶盏,他脸上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睿智,看人的目光还算慈和有礼,不像那姓燕的居高临下。
过了片刻,那姓燕的指着我向那青年文士道:“仲明,你极力让我收下的就是这人么?我看他平庸无奇,有何资格值得留下?”
那青年文士忙道:“公子,他自告奋勇,精神可嘉,况且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当地人。”我心里暗笑,他不如说我死乞白赖,硬要上船呢。
青年文士的话倒还有用,那姓燕的大概被说服了,他转向我用命令的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不妨说说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装傻充愣:“回公子的话,吃饭。”
那姓燕的表情好像吃了苍蝇一样,其余的人也都愣愣的看着我,青年文士耐心解释道:“我家公子是问你希望在船上做什么差事,尽管说来。”
我笑道:“对不住,小人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未免迟钝。只要不是体力活,你们船上需要什么我就做什么吧。”
那姓燕的皱眉道:“你最擅长什么?”
这个么……确实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因为地位关系,我几乎被那些官员捧成了无所不能,可是现在才发现那仅限于在皇子的位置上。掌舵、划桨的事我一概不会,总不能告诉他我最擅长用兵布阵,轻功打穴吧?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道:“写字。”
“噗――”一口茶水从左边那壮年男子口中喷了出来,从刚才他听到我第一句回答便表情古怪,此刻更是忍不住了。后面几个小厮见他公开失态,也都捂嘴而笑。
我也不理他们,一本正经道:“诸位莫笑,小人确实别无他长,只有笔下功夫还是颇为了得的。燕公子既然是生意人,不知道你们可缺少抄录帐簿的人手,若是需要,小人自愿一试。”
这番说辞大概很像个迂腐书生吧,我试探地看向那姓燕的。其实我觉得他会留下我,因为那叫仲明的青年文士看起来很有同情心,大概早就替我说了不少话。
果然那姓燕的虽然很不屑,还是命令身边的人道:“去拿纸笔给他。”又向我道:“你写完让卫先生和仲明品鉴一下,若不好趁早下船。”
我为难道:“可否请公子给小人备些饭菜?小人有些支持不住,实在怕写到一半横尸当场,污了贵商号的名声。”
那姓燕的不耐烦地对那壮年男子道:“代承,去吩咐厨房备饭菜来。”
那壮年男子只得起身,走到我身边时,故意用我听得到的音量小声嘀咕道:“酸臭书生果然难缠。”我轻轻一笑,拿过小厮递来的纸笔。
考虑到账簿琐碎,要的是整齐清晰,我写的是一色蝇头小楷。写完之后,将笔一扔,让他们自去品评。这时小厮送来了饭菜,我实在受不住了,也不在乎吃相如何,就在一张小几边狼吞虎咽起来。
我的字传给青年文士和那老者看时,两人都是眼睛一亮,听他们不住赞叹,那叫代承的壮年男子也凑过去,看了一眼便走开了,直嚷看不出好坏。
最后小厮将我的字拿给那姓燕的,他看了一下便扔在一边道:“矫揉造作!”
我暗哼一声,不懂装懂。
终于水足饭饱,等小厮将碗筷收走,我抹抹嘴,向那姓燕的道:“多谢燕公子款待。”
他看着我冷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含糊两声,一边想编个什么名好呢。
姓燕的又皱起眉:“说清楚。”
我急中生智:“越――呃,凌悦!”说完我立刻后悔拼凑出这么难听的名字,硬着头皮又补充道:“在下姓凌,名悦,字子悦,凌是凌云壮志的凌……”
“行了!”他终于受够了我颠三倒四的回答,挥手止住我,“仲明仔细询问一下他的身世来历,代承结算一下账目,巳时初刻起程。”
姓燕的似乎还有事要与那老者商量,我便跟着青年文士来到舱外,邢二正在那里等得着急呢。我告诉他我被留下抄账簿了,请他转告玉娘一声,邢二连声答应,脸上乐开了花,好像这有多值得庆贺似的。
我被带到了另一间舱房,这间房略小,四周布置简单,却同样典雅舒适。
那青年文士命人沏了一壶茶,让我坐在他对面,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姓荀名简,仲明是他的字,然后开始问我籍贯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去建康等等的问题。
我自然是信口开河,我告诉他我籍贯是蜀川,但是从小在南越长大,读过几年书但是没中过秀才,现在家里没什么人了,仅有的一个哥哥不肯认我,老想着赶我走,自己身体又不好,一个人生活不下去,于是想投奔建康的亲戚家。
虽然全是东拉西扯,不过说到我被兄长不容的时候,我确实是动了真情。几天以来落魄逃难,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心中的伤感、不平其实一直郁积在心底深处,加上荀简给人的感觉温和诚挚,我不知不觉在他面前放松了心防,忍不住便宣泄了几句。
我说话的时候,荀简俊秀的眉头始终微蹙着,弄得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相信不相信。听我说完了,他微叹一口气,又问我道:“你真的是邢老板的远方表弟?”
我看到他同情的目光,知道他基本相信我了,我摇头道:“那是邢二哥为了让我顺利上船信口说的。我其实是樊玉娘的表弟,就是在那家客栈做老板娘的。”
荀简目光中闪过了然的神色,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其实也不怪你们,我们的船若非有些人情关系也断难接近的,更不会随便收留陌生人。没有我亲自举荐,你们怕是连公子的面也见不到。”
我急忙又称谢,荀简微笑道:“凌公子不必客气,以后我们便是同船共事,有何想法但说无妨。凌公子书法了得,想必也是胸藏丘壑之人,滕对帐簿之职虽然不可轻忽,却也不是大事,让你来做真是大材小用了。”
我后背出了一点冷汗,刚才只想着让那姓燕的没理由拒绝我,忘了留点分寸,早知道我便写的差一点了。嘴上谦道:“荀先生抬爱了,乡下粗鄙之人哪有什么学问,幸好几个字还能入得诸位法眼,小人才有机会挣口饭吃。”
荀简温和地笑道:“最近公子正为一些琐事烦恼,我们可能要忙碌一些,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这间客房便供凌公子暂且居住,虽简陋了些,想来总比寻常船只舒适,不知凌公子可还满意否?”
我道:“不必拿我当客人,这里极好,有劳荀先生费心了。”
客套过后,荀简便跟我谈了一下今后的注意事项,我趁机询问起船上诸人与这商号的情况。
荀简对我有问必答,始终谦和有礼,但我却注意到他十分有分寸。
荀简告诉我,这商号名为“鸿飞堂”,取自那燕公子的名字燕弘飞。那灰袍老者卫文,是跟随燕弘飞多年的管家,那壮年男子名叫武佑绪,字代承,兼具护卫职责,是与荀简一样掌管具体生意来往的副手。
真是厉害,问了半天,我除了知道这几人的名字、以及他们主要是做绸缎生意外,便再也问不出什么。
最后荀简起身离开,临走前又叮嘱我道:“凌公子体力尚未恢复,荀某便不打扰你休息了。江上风大,最好不要在船上乱走,以免伤了身体。”
第七章 冤家路窄
荀简走后,我躺在床上仔细咀嚼着他最后那句话,那分明是一句警告,也更证明这船上的人殊不简单。难道果真如邢二所说,他们与北赵陈氏皇族有所关联,来到南越另有作为?前后想一下,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洪嘉七年,北魏因战败向南越称臣,却一直阳奉阴违。直到洪嘉十八年,我在江陵挫败了北魏的一次试探进攻,他们才有所收敛,也是因为那次战役,第二年我被正式封王。
洪嘉十九年,蜀川归降南越,北魏乘机暗中出兵占据蜀川东北部大片领土,同时大张旗鼓挑衅在秦川经营多年的北赵。那时南越上下正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中,对北魏的侵吞一笑了之,对他们进攻北赵也采取了事不关己的态度,却不知道他们已显露出吞并天下的野心。
作为“回报”,我奏请父皇要求亲自驻守荆襄,并促成了北赵与南越的盟约关系,允许北赵通过长江进行各种贸易。
北赵地处内陆,高山环绕,他们要对外通商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向南绕道巴蜀,借长江之便;另一条向北绕过北魏边界,在海上交易。赵、魏两国关系因北魏的进攻势同水火,向北的路自然难以畅通,他们便只剩了江上这条路。
北赵擅养战马,南越不但丝绸誉满天下,更擅铸兵器,双方正可互通有无。通过贸易往来,北赵战马大量输入南越,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南越骑兵较弱的不足。而北赵与北魏开战的五年中,若不是由南越积极供应粮草兵器,北赵恐怕早就支持不住了。因此这一协议对北赵至关重要,对南越更是有盈无亏,同时也将北魏拖入了僵局。
北魏多次派使节对此提出抗议,说我南越不对属国多加照顾,反而交好别国,有违当初誓约,是不仁不义之举。可惜他们的抗议全被我通通压下,不仅如此,我还向父皇进言说北魏背约在先,昭示野心在后,若不及时压制便是养虎为患。可能就基于此,北魏才转换态度频频示好,不但纳清了拖欠的所有岁银,还提出和亲的要求让我们放松警惕。
可惜他们不知道我软硬不吃,对北赵的支持是我战略思想的一部分,怎可因此放弃,若没了北赵,我拿什么牵制北魏。哼,什么和亲?他们北魏上下全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才是真的。
不过他们手段也极厉害,首先不管我态度如何,要迎娶北魏公主却是不争的事实,这本身已经显示了两国非同寻常的密切关系,必然引起北赵的不安。若说北赵这时派人来探探风声,或者干脆作为暗使出访,便也不奇怪了。
躺了一阵,觉得浑身燥热,我翻身坐起,将床头的木格窗子挑开一半,让外面的江风吹进来。
这时泊在码头上的船已有一半离开了,岸边也不见有船工忙碌,天气渐热,初升的阳光映照在江水上,已有些耀眼。想来巳时初刻已经到了,我所在的船却仍没有启程的迹象。管它呢,我正想回去继续躺着,眼角突然瞥到一个挺拔的玄色身影,却是燕弘飞。
他负手立在船尾,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岸上某处,好像正在出神。江上寂然无声,粼粼的波光反照在他英俊刚毅的面容上,不知是否因为独自一人的关系,此刻他不再让人感觉气势逼人,却显得有些孤傲落寞。
我又向外探了探身子,四周没有半个人影。那个卫老头一定正躲在房里喝茶,荀简和武佑绪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也学着燕弘飞向岸上看了看,还是什么也没看到。正觉得无聊时,突然感觉一道冷峻的目光向我这边射来,我急忙闪身避开,心想燕弘飞的直觉真是敏锐。
刚刚关上窗子,一个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凌公子。”
“谁?哦,请进。”我差点忘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身穿灰色布衣的清秀小厮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竹叶青的宣纸,见了我道:“凌公子,这是我家公子让我给你的。”
我拿来一看,果然是一式几份的雇佣契约,上面写明了我每月的报酬,所行的职责,以及若有泄密行为所承担的后果,样样条款分明。我也没仔细看,大笔一挥便开始签名,反正下船之后我便与他们毫无瓜葛了,当几天佣人又如何?更何况名字是假的呢。
写完后我问道:“不是巳时初刻起程么?怎么还不走?”
小厮简单道:“时辰到了自然会走,不必多问。”
我笑道:“从现在起我也是船上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小厮犹豫片刻才道:“公子在等人。”
“等谁?”
“不知道。”
“荀简和武佑绪去了何处?”
“也不知道。”
我皱眉道:“你知道什么?”
小厮道:“除了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其余的小人便不能过问了。”
我泄气道:“你叫什么名字?总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那小厮这才笑了一下道:“小人本姓李,公子给我取的名字是落烟。”
我赞道:“好名字,没想到你们公子还有几分风雅呢。”
落烟听我称赞燕弘飞,不由高兴起来:“这是自然,我们四个的名字都是公子取的,没人听了不称赞一番的。”
我好奇道:“你们四个?”
落烟道:“我们四人都是自幼跟在公子身边的,你上船时负责传话的那个是扬尘,还有凭潮、倚风,久了你就认识了。”落烟说着从我手中收走契约,出门去了。
我挑开窗子再向外看,发现燕弘飞已经不在那里了。莫非他等的人已经到了?又过了一会,荀简回来了,身边还跟了一个人,那人肤色黝黑,长着一双锐利的鹰目,看起来十分干练。
他们上船以后,几个船工开始七手八脚将船撑离码头,不久便离江岸愈来愈远,渐渐行至了江心。
我在脑海中试着拼凑燕弘飞的底细,却还是不得要领。他身边的小厮不简单,更有些像眷养的贴身护卫。与荀简一起回来的那个人又不知道是什么人物?
实在想探个究竟,我干脆开门走出船舱,直奔他的住处。直觉告诉我,无论从南越的长远利益,还是为我目前的安全考虑,燕弘飞这个人都值得我好好关注。
还未走近,便远远听到一个含着怒意的声音道:“程雍,这便是你找寻几天的结果么?”我想程雍定是刚才见到的鹰目男子了,却不知道燕弘飞为何发怒?我又走近几步装作靠在船舷上看风景,却竖起耳朵听着舱内的动静。
接着传来程雍略带鼻音的声音:“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燕弘飞冷冷道:“你办事不利也罢了,怎么这件事又让老三知道了?”
程雍忙道:“属下在路上遇到三公子,是他主动问起少公子,属下便想,少公子向来与三公子关系亲厚,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便……”
燕弘飞沉默了一阵,道:“他手中有无线索?”
“三公子对此事也全不知情,知道后十分着急,正加派人手四处寻找。”燕弘飞又是片刻不说话,程雍小心道:“三公子还有话让我带给公子。”
“讲。”
“三公子说,既然少公子心中不愿,也不必再勉强他,少公子年纪还小,难免不通人情,不如等大一些再说。”
燕弘飞道:“现在不过是订亲,他便反应如此激烈,等大一些谁还管得了他?何况若不早日将沈家势力握在手中,将来我们的胜算能有几分便难说了。老三倒是愿意看到三足鼎立的局面发生,可惜这件事由不得他。他还说过什么?”
程雍继续道:“三公子还说,公子出面多有不便,此事全部交由他负责,不必我们插手了。若是我们执意在南越的势力范围滞留,难保不出差错,说不定还会误了正事。”
燕弘飞仿佛受了某种侮辱:“他这算是威胁我么?麟儿难道是他的儿子不成!”燕弘飞大概真的生气了,我几乎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程雍不敢再说话。
荀简劝道:“公子,三公子的话也有道理,毕竟我们这次出行仓促,活动太多难免惹人怀疑。三公子既然答应不会坐视不管,以他的能力一定会找到的,公子不必太过担心了。”
燕鸿飞道:“怎能不担心?麟儿年幼,路上若遇到什么危险……”却没有说下去。
屋里一阵沉寂,我摊软在船舷上对着江面叹气。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叫苦不迭。
他们匆忙出行,看来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为了寻人,要是燕弘飞知道我不但见过他儿子,而且还把他儿子耍着玩……我心里寒毛直竖,毅然决定乖乖回船舱继续躺着。
正在蹑手蹑脚往回蹭,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听够了么?”
“啊!”我吓了一跳,回身却撞在一个尖尖的硬物上。等我捂着被撞酸的鼻子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荀简和武佑绪正从舱中走出来,燕弘飞就站在我身后,下巴尖儿红红的,眼中带着能杀死人的怒意。他伸手在下巴上一拂:“放肆!”
我立刻赔笑:“燕公子,江上风景独好,您也出来欣赏么?”
燕鸿飞正眼也不瞧我:“今天就算了,以后不准在船上随便乱走,不准听我们谈话,听懂了?”
听他说话口气,好像我真的是个低三下四的奴仆一样。我忍住怒意勉强解释道:“小人只是想找荀先生问一下有哪些活计,并没有……”
“仲明把东西给他!”燕弘飞没听我说完便不耐烦地转身走了。
真不愧是那小鬼的爹,讨人厌的德行真是一模一样。我向着燕弘飞的背影怒目而视,荀简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凌公子,我正要找你。”
他命落烟把账簿送到我房里,自己则带我到船尾,一脸忧心忡忡道:“刚才你也听见了,我们正在找寻少公子。其实我同意你上船,本意也是为了请你为我们指路,毕竟我们外乡人寻找起来诸多困难,却没想到三公子插了手。”
我双手一摊:“所以我是没用了?你们公子何时要赶我下船?”
荀简微笑道:“荀某并非此意,公子正为少公子失踪一事烦恼,偶然发怒也绝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为免凌公子误会,荀某才要向你解释清楚。你已上船,我们怎会出尔反尔?”
我撇了撇嘴:“你们公子似乎十分讨厌我。”而且我也很讨厌他。
荀简安慰我道:“只要你做得好,公子一定会注意你的。”
我用力点头:“子悦一定竭尽所能。”做得糟糕一些。
荀简鼓励一般拍拍我。
“……”我暗中松一口气。不远处,我发现程雍闪着精光的眼眸正望向我们这边,急忙借口要熟悉账簿逃回了自己的舱房。
为了避免燕弘飞怀疑,也因为有点心虚,我不再接近他们。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就在抄写账簿中打发,起初我还耐得住寂寞,分门别类写得一板一眼,后来发现那些账簿琐碎无比,我便干脆进行了简化处理。而且他们似乎并不指望我真的完成什么,交给我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账目,也从不派人来催促。除了落烟定时送来饭菜外,似乎没有半个人想起我。
这一天我实在耐不住性子,索性将账本扔在了一边。
江南的天气最是多变,开始还艳阳高照,不久江上云雾渐浓,到了下半日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趴在舷窗上,呆呆看着外面密织的雨丝,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耳中传来波浪拍击船舷的声音,这样安安静静的日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飘荡在无际的江面上,一时间恍如身在梦中,仿佛那些金戈铁马的生活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连着父皇替我作出的选择,连着皇兄处心积虑的排挤,甚至宋然的背叛……都好像已离我很远很远,若不是身上的伤痛仍在不时发作,我还真的宁愿相信自己只是个单纯落难的人。
猛然间,我推开所有的窗子,一阵江风穿堂而过,飘斜的雨滴吹打在脸上,一丝笑意却从嘴角逸出。我,还不想就这样认输呢。
“凭潮!就等你了!”
窗外传来一声欢呼,我向外看去,只见武佑绪正手执一根黄铜钓竿站在甲板上,他的脚边是一尾刚钓上来不久的鲤鱼。一个戴着斗笠的蓝衣少年应了一声,拿着另一根钓竿来到甲板上,将手中的鱼竿扬了大半个弧线投入江中。他们都来自北方,像这样的机会怕是很难遇到,过不多久这两人衣服都已半湿,却仍是兴致勃勃。
武佑绪看了一会摇头道:“凭潮,你力道不对,钓线倾斜无力哪有鱼会上钩?”
凭潮笑道:“武大哥,等我钓上来再批评不迟。”
武佑绪也笑着将手中铜杆远远抛到江中。说实话,他们二人是五十步笑百步,功夫都不怎么样,
我在一旁看着不由道:“武先生,你的力道也不对。”
武佑绪看我一眼道:“难道凌公子也懂垂钓?”
我笑道:“不敢说精通,只是懂一点。”说着找了一把伞遮住肩头伤口,来到甲板上。
我指着武佑绪手中钓竿道:“江中垂钓虽然比较讲究鱼线稳定,然而武大哥用内力将鱼线牢牢制住,失却了灵活性,如此一来鱼儿便也不易上钩。”
武佑绪有些不服:“那我刚才不是也钓上了一尾?”
我查看了一下道:“武先生用力过甚,将鱼头震伤了,时久必死,难免失了原有的鲜美。若是能轻一些,只稍稍割破鱼嘴便无碍了。”
凭潮听得有趣,便收回了自己的鱼线,向我道:“凌公子说得颇有道理,不如你来钓一尾,好让我们学上两招。”
我尴尬道:“在下只是看了几本相关书籍,内力比不上二位,只能是纸上谈兵了。”
武佑绪别有用心地笑道:“凌公子就不必过谦了,我听你方才讲解,似乎对内力使用也是颇为了解。凌公子出手定能让我们大开眼界。”不由分说将钓竿塞到我手里。
骑虎难下,我只好接过来,掂了掂钓竿,太重了。我另一只手还要撑伞,一定甩不出去,我有些为难地问道:“我不用钓竿可以么?”
武佑绪惊奇道:“你会甩线?”
我没有回答,专心将钓线拆下,喂好了鱼饵,右手向前一轮,鱼钩划了一个低低的弧线听话地扎入水中。凭潮不由惊叹了一声,我心中得意,暗中运了些内力,鱼线稳稳的随着波浪起伏,却又不至于被江风吹斜。
因为下雨,鱼儿都聚在江面上,不一会我手中有了触感,稍微一沉后,我突然将鱼线提起,一尾一尺有余的江鲤被我抛到了甲板上。
凭潮连声叫好,奔过去看时又是一声惊叹,原来我的钓线牢牢缠在鱼腮之上,竟连鱼嘴都未勾破。武佑绪本来要等我出丑,没想到我如此厉害,吃惊地张大了嘴。
接下来他便跟凭潮一样缠着我,非要向我讨教技巧。我也没想到自己手法如此高超,兴致一来自然是倾囊以授。其实我哪有那么多经验,不过小时候在母后家中听几个喜爱垂钓的长辈讲得多一些而已,应付两个外行却也足够了。
在我的指导下,武佑绪一个时辰之内便钓上了十几尾江鲤,个个有一尺来长,凭潮也钓了七八条。渐渐掌握了用力技巧后,两人更是直喊过瘾。
当天晚上,我被拉到武佑绪的卧房一起品尝他钓的鲤鱼。
武佑绪本来以为我不过是个穷酸书生,除了会写几个字外百无一用,因此一直不大看得起我。那日与我聊得多了,偶然说起学武骑射的事,没想到我也都懂一些,这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从那天起武佑绪对我亲热了许多,经常以讨教垂钓为借口跑来找我。
其实他在船上颇为寂寞,卫文是个糟老头,只喜欢喝茶下棋这种风雅事;荀简年轻一些,可惜也是个文弱书生,对武功方面完全不懂;凭潮、落烟他们地位较低,而且平日很忙,又不便跟他们多聊;程雍武功倒是不弱,但武佑绪却说自己极其厌恶他为人,平日跟他能说一句决不说第二句。如此一来我便是唯一的选择了。
殊不知我也最惯于跟他这种人交往。十年从军,手下多的是跟武佑绪秉性相似的习武之人,我知道怎样与他们相处、博取他们的信任。不久我们便开始称兄道弟,他年长我七岁,我叫他武大哥,他便直呼的我名字。
武佑绪虽然也对我有所保留,却不像荀简一般处处小心,我从他口中了解到不少事情。比如落烟他们四人确实是燕弘飞着意培养的力量,号称“四驹”。倚风年纪最长,处事沉稳,为四人之首,依次是凭潮、扬尘、落烟。凭潮是四人中武功最高的,扬尘则擅长计谋,落烟年纪最小,略微稚气一些,但是遇事坚决从不拖泥带水,是最得燕弘飞看重的一个。
又比如荀简虽然属于武佑绪最看不惯的文弱书生,但却是他最不敢怠慢的人之一,据他的话说,荀简一句话便强过数百军队,想不佩服都不行。聊到兴起,我便让他描述一下自己的主上燕弘飞。武佑绪却一脸为难,说他从不会跟别人私下谈论公子。
如此过了几天,对船上的人越来越熟悉,我心中的担忧却越来越深,有好几次我都在回自己舱房的路上遇到燕弘飞,每次他深邃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我总觉得他是在找我的破绽。
一天晚上武佑绪又拉我去他房间,我便问起旁敲侧击问起燕弘飞的事。武佑绪又是一脸为难状,我只好转移话题道:“你们少公子找到了么?”
武佑绪愁道:“还没有。”
我用手挑弄着蜡烛上的烛焰,慢慢道:“武大哥,你们少公子应该不到十岁吧?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跑得远。”
武佑绪道:“子悦你不知道,少公子虽然尚未成年,但虚岁已有十三岁了。”
我故作惊奇道:“你们公子不是才二十八岁,怎么――”
武佑绪干咳几声道:“子悦你问得太多了。”
我笑道:“瞧不出武大哥竟然这样谨小慎微,这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告诉兄弟又何妨?”
武佑绪悄声道:“并非是我小心,只是这件事公子从不愿人提起。”
我道:“难道你们少公子不是你们公子亲生的?”
武佑绪急忙摆手:“别胡说。公子十五岁成亲,十六岁有了少公子,虽说夫人整整比公子大了五岁,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少公子与公子长得如此相像,怎能不是亲生?”
我本来边听边在喝茶,听了这话突然心中一沉,手中的茶洒落在桌上。我吃惊的盯住武佑绪,哑声道:“你说什么?”
武佑绪叹道:“连你也不信?”
我一把扯住他疾声道:“你说的可当真?那么你们公子的夫人呢?现在哪里?”
武佑绪一时想不明白,愣愣道:“公子夫人早在八年前去世了,难道你认识她?”
我颓然坐回椅中,一个原本模糊盘桓于心中的可怕事实呈现在我面前,是他!除了他再无别人!
我立刻跳起来,匆匆道:“武大哥,我房中还有许多帐簿,失陪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船舱,却很不巧地又看到了燕弘飞。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此刻我最不想遇见的就是他,我的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