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换上常服,入席就座。
许老板在园林中设宴,有小桥流水,有桃花锦簇,有琴瑟和鸣,有丝竹入耳,除了人, 一切都很有古韵。
尽管来的人大多都是许家的亲戚,但亲戚之间的曲意逢迎有时甚至胜过生意场,尤其是以许耀文的财力,想巴结他求他办事的亲戚不在少数。
江珊,也就是诺诺的生母,她和许家的亲戚不熟, 更看不惯这般虚与委蛇的场面,当即拉了女儿来小辈席间入座。
胡杨就是那个小辈。
“阿姨。”
他连忙起身。
江珊笑道:“坐你的。”
然后对同桌的温良等人说:“都别把我当长辈, 当我是来蹭饭的好了,大家都放开了吃,放开了聊。”
见诺诺的母亲十分随和,桌上的小辈们也都不那么拘谨。
胡杨悄摸摸打量了下丈母娘。
以诺诺的年龄推算,她妈妈的年龄少说也该在四十岁上下,眉目间和诺诺有几分相似,也是显年轻的长相,加上皮肤保养得极好,看着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
江珊说话也略微带一些口音,但和小简的歪果仁口音不同,她是很地道的江南口音,吴侬软语,似水温柔。
胡杨忍不住问:“江阿姨,您是江南人吧?”
“是, 你也是吧?”
胡杨点头称是, 心里想:怪不得许老板会跑来江南做生意。
江珊冷不丁问:“你是诺诺的男朋友?”
胡杨一怔, 没想到丈母娘会这么直接, 既然如此, 他也没什么可忸怩的, 大大方方承认。
江珊笑道:“那就别‘您啊您’的了,见外。”
胡杨心中一喜,他知道,丈母娘这话的意思,不说把他当做自己人,起码并不反对他和诺诺在一起。
事实上,江珊很少粗暴地干涉女儿的感情生活,小简才十五岁,男朋友都换好几个了,只要是你情我愿,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小简尚且如此,对一年只见一次的诺诺就更不会苛求。
许依诺换上常服出来,先同亲戚们寒暄几句,然后便来胡杨这桌,在老妈和老胡之间坐下。
饭桌上免不了要问及胡杨的各方面情况,没有到查户口的程度,以闲聊为主, 胡杨都如实回答。
胡杨老老实实答问,许依诺就在一旁给他举一反三, 说他开了个人工作室,经营自媒体,在网上有十几万粉丝,又说他搞创作,写歌写小说写策划,都是大热的作品……基本都给他抖落出来了。
江珊和小简还好,她俩长期生活在国外,三五年不见得回来一趟,对国内的文娱作品并不了解。
同桌的温良、李琰和唐暄妍都吃惊不小,没想到胡杨除了写歌,还有这么多马甲,而且作品几乎都耳熟能详。
“牛啊胡爷!”李琰刮目相看。
“低调低调,你们知道就好,回去别给我到处传啊。”
胡杨嘱咐一句,温良还好,他就怕李大个回宿舍了瞎嚷嚷,弄得人尽皆知就不太好了。
饭后,江珊以有约在身为由先行离开,走之前叮嘱小简晚上早点回江家,多陪陪外公外婆,诺诺人在国内,逢年过节都会去江家走动,小简好几年没回来,是该多陪陪老人。
六人稍作休息,便乘画舫游园。
园中静谧,只他们一行,能听见船桨拨起水浪的哗哗声,和两岸树林间低低的虫鸣鸟叫。
画舫荡开碧绿的溪流,穿林而过。
小简倚着栏杆,迎着拂面的春风,忍不住感慨:“真美啊。”
许依诺笑道:“是不是感觉潜藏在灵魂深处的记忆被唤醒了?”
小简从小学习汉语和汉文化,因此对古典园林、画舫廊桥、青瓦飞檐等传统建筑,她能够从中感受到美感,换作纯种的洋人,未必就能get到。
当然了,即便是国人,也并非人人都对传统文化感兴趣。
温良就是其中之一,上船之后他连打好几个呵欠,换作平时,他早就倒头睡了,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硬挺着。
唐暄妍将他的困倦看在眼里,说:“要不你睡会儿吧。”
温良摇摇头,开玩笑道:“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扯淡!平时怎么不见你早起?”李琰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no,no,no!”温良伸出食指晃了晃,“你只看见我晚起,却没看见我熬夜,真要算起来,我未必就比你们睡得久。”
李琰切一声:“熬夜也没见你干正事呐!”
“这话不对。”唐暄妍反驳,“对他来说,打游戏就是正事。”
温良不吭声了。
这话若是换作李大个说,他一定坦然承认:“照啊,本来就是正事,你这不是知道吗?”
但对唐暄妍,他还做不到这么理所当然。
行至中途,忽有薄薄的雨幕洒落。
春雨淅沥,打在树林间,打在溪水里,也打在画舫上,滴答作响。
温良等四人都回船舱里去了,唐暄妍坐在窗边,望着空疏的雨意怔怔出神。
许依诺问船家要来一把伞,一把油纸伞,撑开来,伞面绘有黄底牡丹,花开一簇,很有韵味。
“搞得蛮好,连雨伞也这么应景,要是咱们没换衣服就好了。”
胡杨的语气不无惋惜,忍不住脑补了下撑着油纸伞,一袭锦衣罗裳的诺诺,那该是何等的美景。
许依诺说:“等船靠了岸,有换装的地方,你要是想穿汉服,一会儿我带你去。”
胡杨不想穿,他只想看诺诺穿。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应了声“好”。
两人同打一把伞,依在船头,看雨点洒落江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胡杨问她:“你跟你爸说了吗?”
“还没,等晚上回去,我再找机会告诉他。”
“想好怎么说了吗?”
“唔……就说有个小流氓觊觎他女儿。”
“行,那我就跟我妈说,有个小妖精诱惑他儿子。”
许依诺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行啊,你就这么说,等哪天阿姨见到我,看我这么人畜无害,就知道你在撒谎了。”
“哎哟喂,你还人畜无害呢。”
胡杨轻轻戳她的脑袋,被诺诺反手拍掉。
“不知道是谁天天装成女粉丝花式试探我的喜好,截图我都保存着呢,回去就拿给我妈看。”
“不准!”
许依诺急眼了。
胡杨哈哈一笑,随即敛起笑容,正色说:“讲真,啥时候跟我回家一趟呗,我妈说想见见你。”
“诶?阿姨已经知道了?”
“早知道了,端午咱俩在南湖踩小黄鸭,被她瞧见了。”
“啊……”许依诺忽然有点慌,“那……阿姨怎么说?”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还能说啥,只能说你漂亮呗!”
“真的啊?怎么说的,你给我复述一遍。”
“我哪儿记得住……总之就是让我好好待你,以后把你娶回老胡家当媳妇。”
胡杨信口开河,借老妈之口,说自己的心里话。
许依诺顿觉羞窘,嗫嚅道:“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吧。”
胡杨搂住诺诺的肩头,笑呵呵说:“不早,在古代,办了笄礼就可以出嫁了,咱们先定个亲,不过分吧?”
许依诺这下听出来了,这家伙根本就是在逗她,当即呸他一口。
这场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画舫靠了岸,雨也停了。
雨后初霁,六人下了船,漫步林间,桃花盛开处,有亭台楼阁环绕。
许依诺说:“那边有租赁汉服的店家,咱们去挑几件,拍几张照吧。”
园林中的桃花,数这一带的长势最好,常有女生结伴而来,在盛开的桃花间拍几套美美的汉服照。
女生之中,气质与桃花最接近的当属小简,她换上丝质罗裳,往桃花下一站,就是现代版的“人面桃花相映红”。
有道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如果说小简是前者,唐暄妍无疑是后者。
她一向喜欢素净,哪怕挑选汉服,依然选了素雅的款式,比起艳丽的桃花,更似一朵秋菊,清丽无双。
诺诺又不一样,她的古装扮相自带仙气,哪怕行在灼灼桃花间,也是“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给人以超凡脱俗的出尘之感。
三个女生各有各的美,三个男生则稍逊风骚。
李琰的个头摆在这儿,像他这般魁梧的壮汉,丢到古代,要么去前线打仗,要么就去菜市里杀猪,穿士人的衣服略显违和。
胡杨本就是英气勃勃的长相,最近体格又练得相当健壮,也不太适合。
唯有温良能够撑起来,他和诺诺一样,打小就练形体,虽然荒废已久,底子仍在,此时捡起来,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功底和神韵,颇有点公子世无双的味道。
唐暄妍顿时呆愣住了。
胡杨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唐暄妍会喜欢他,在中学那群懵懵懂懂的小屁孩里,突然出了这么个翩翩公子般的人物,哪个青春期的女生会不着迷呢?
温良走到唐暄妍身边,对她温柔一笑。
唐暄妍的心怦怦直跳,但下一刻,她听见他问:“你真正喜欢的,应该是这个温良吧?”
她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就冷了下来。
她知道,温良不会再做回中学时的那个他了,他只是在扮演过去的自己,为了她,扮演最后这一次。
“嚯,够可以的啊温神!”李琰拍拍温良的肩头,很会挑时机地说:“你俩这一身可真般配!”
唐、温二人默然无言,神情都有些不自在。
也不怪李琰没眼力见,胡杨和许依诺也觉得两人很般配,不过他俩没明说,只招呼两人拍照。
唐暄妍说:“那我们,再一起拍张照,留个念?”
温良轻轻说了声“好”。
……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再美好的相遇,也终究有散场的时候。
随着天色渐晚,许家的亲戚们相继离去,小简也搭车回了江家。
许依诺说:“你们还是去我家里住吧。”
胡杨是很乐意的,可惜另外三人都打算回学校,他也只好少数服从多数。
李琰调侃他:“胡爷啊,你要是想去,你就去呗,咱们不方便,你可是名正言顺呐!”
胡杨回他一个“爬!”
“夜色哪里都是美
一定有个人她
躲过、避过、闪过、瞒过
她是谁……”
乘着夜色返校,胡杨心情大好,忍不住纵声高歌。
四人在岔路口分道扬镳,胡杨和李琰回七公寓,温良则送唐暄妍回女生公寓。
李琰回头望一眼,视线穿过树木,依稀看见两条徐徐而行的人影,还没看清就过去了。
他回过头来,感慨道:“温神这两天终于有点模范男友的样子了,只可怜我啊,夹在你们中间来回受虐,胡爷啊,你不得弥补一下我受伤的心灵?”
胡杨立即说:“我不搞基。”
“不要你献身,请我吃饭就行。”
“行,下次我和诺诺约会还叫你,狗粮管饱。”
“靠!”
江大主校区的校园很大,光女生公寓就有十三栋,唐暄妍所在的公寓距离七公寓算比较远的了。
学苑路上笼罩着皎皎的月色和昏黄的灯光,很晚了,校园安静,偶尔碰见几个自习归来的学霸,也都是低着头快步赶路,形色匆匆。
有个女生骑着单车几乎是擦着温良的胳膊掠过,给他吓一大跳。
“这人……”
要不是唐暄妍在,他肯定爆粗了。
唐暄妍看着那道背影,觉得有些熟悉,皱着眉想了想,说:“她好像是我们公寓的,听说前段时间天天晚归,被舍管阿姨警告了,大概是赶着回去吧。”
“那也不能这么毛躁啊,万一撞到人怎么办?”
唐暄妍看了眼时间,说:“我们也走快点吧,一会儿该锁门了。”
两人加快了脚步,学苑路的尽头,就是她的公寓。
“到了。”
唐暄妍在公寓楼前停下,转身在他面前站定。
她抬头看向他,他也看着她,看她眼眸里氤氲的月光,和倒映出的那张略有些模糊的面庞。
“再过两天就四月了呢,你的生日就在四月吧?”
“你还记得啊。”
“嗯,还记得,但,很快就会忘了。”
唐暄妍转过身去,微微仰起头,她的声音很轻,她的语气很坚定。
“温良。”
“嗯?”
“生日快乐!等你生日那天,我就不再说了,我不想送你违心的祝福。”
温良听见了她轻微的吸鼻子的声音,也听得出她在努力地控制情绪。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拧了起来,有点难受,可是,他依然什么都没做,只说了两个字,很没意思,也很绝情的两个字:“谢谢。
“嗯……”
背对着他的唐暄妍轻轻笑了下,笑中带着三分苦涩和七分释然。
她深深吸一口气,洒脱而决绝地说:
“再见,不,最好,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