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地纡尊降贵蹲下来,打量了他两眼:“你受了这麽些罪,却还是不肯污攀默儿,总算我儿子没有看错人。”
简若林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看著萧老夫人,勉强打起精神:“夫人有什麽话,就直说吧。”只是说这麽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力气似的,轻轻地喘息著。
“你可知道默儿在宫里,竟然亲口向皇上承认,私藏龙袍一事,是他一人所为。”
简若林一震,那双眸子抬起──在受了这诸多磨难之後,却还是清澈如濯星。
“皇上并不想定默儿的罪,只是这件事,一定有人需要出面承担所有的罪责。默儿太傻,想将所有罪名一力抗下……皇上气他拂逆圣意,要他闭门思过,可是他却不吃不喝,跪了一天一夜,求皇上饶了你……”
简若林一口气滞在胸间,突然间猛烈地咳嗽出来。水牢环境恶劣,简若林身子本就虚弱不说,还带著伤被吊了数日,早就已经不堪重负,此刻剧烈咳嗽之下,甚至咳出了一丝血痕。他倚在墙边,咬了咬干裂的双唇:“景默他、他……”
“景默不可能永远逍遥快活地过日子,他将来,注定是要有一番作为的。皇上对他寄予厚望,是不会允许有人牵绊著他的脚步,成为他的软肋的。而且皇家之中,出不得此等不堪之事,让皇室蒙羞。可是景默却执迷不悟,忤逆圣意……”萧老夫人盯著他,字字紧逼:“你不是宁死也要跟著默儿吗?那便不要再让皇上和默儿为难了……”
萧老夫人的声音在空旷牢房里廖远悠长,一字一句,萦绕不散。
简若林低低垂下了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惨淡的笑意。
萧景默已经连续跪了两天,加上长跪之前有三顿饭滴米未沾,他已经有三天未曾进食,甚至连侍卫送到嘴边润喉的清水也不曾看上一眼。因为饥饿和脱水,萧景默眼前已经渐渐开始出现幻想,有时候像雪花,有时候像火苗,一星一点地在视野里腾挪变化著──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够倒下去,所以每当头晕得厉害的时候,就用指甲狠狠地掐进掌心的肉里──现在那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掌上,已经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一片模糊。
这麽长时间地跪地对他而言实在不啻是一种酷刑,尤其他萧景默自小娇生惯养,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自己始终还是个富贵公子哥,有些苦他也难以捱过去。
萧景默儿时曾有一段时间是住在宫里的,多蒙安公公的看护伺候,所以此刻奉命前来探视安公公看到双唇干裂眼睛满是血丝的萧景默,难免也觉得心疼,苦口婆心地劝道:“世子你这是何苦呢?天威难测,皇上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你现在这样和皇上对著干,万一惹恼了皇上,迁怒老侯爷和老夫人,这、这可怎麽是好哦──”
“你听老奴一句劝吧,简家那个公子你要不得了,你要是真的好这口,改明儿在府里圈养几个便是……”
萧景默原本是一言不发恍若未闻的,听到这句时,才用那已经干哑的声音低低说了句:“安公公,你不懂。”寥寥六个字,喉咙却像要撕裂一般疼得厉害。
随後任由安公公再说什麽,萧景默也再无任何回应,只轻抿著唇跪在那儿,俨然已是一副负隅顽抗的姿态。
最终安公公也只能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一步三回头地看著萧景默离去。
回宸贵妃宫里向皇帝禀报的时候,安公公还暗暗叹了几声“冤孽”。
“行了,撤了吧。”皇帝一挥手,太监宫女们便将膳食一一撤了下去。
宸贵妃亲自斟了杯热茶捧过去,轻轻唤道:“皇上,怎麽才吃了这麽点,可是御膳房上的菜式不合皇上的胃口?”眼睛一转,轻声提议道:“我这宫後面有个小厨房,可要臣妾亲自为皇上做几道开胃的点心尝尝?”
皇帝知道宸贵妃是担心自己,是以也缓和了脸色,握住宸贵妃的一双|夷,叹道:“别忙活了,朕实在是吃不下东西,你就在这陪朕说会话就好。”
宸贵妃微垂眼睑,低声劝慰道:“皇上还是莫要太过忧心,凡是放宽心才好。”
皇帝一听到这个就想起那个强的跟头牛似的的萧景默,忍不住就抬手去揉眉心:“朕倒也想宽心,只是朕这些孩儿,哪个又肯给朕省心了。”放下手臂以後又说:“那个简若林到现在都不肯松口,也不知道大理寺那群人是怎麽办事的。还有景默……不吃不喝长跪不起,简直就是要气死朕!”
宸贵妃的心仿佛被什麽重重撞了一下,毕竟她也是一贯疼爱萧景默这个侄儿的,也深知其中的厉害关系,只是有些话,旁人说不得或不敢说,若她也三缄其口,那麽这个死结到了最後,只怕是三败俱伤。暗暗挣扎片刻,宸贵妃终是抬起头,开口说道:“皇上,景默那性子你也知道,只怕逼急了,会闹个不可收拾。我听底下人说了,景默三天里连口水都没有喝过,再这麽下去,臣妾担心……”
皇帝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冷冷笑道:“你担心什麽,朕多年以来偏宠於他,可是他也该清楚,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朕究竟为什麽要简若林来担罪,他的心里也是一清二楚,可是他却非要跟朕对著干,为了个男人,竟然还开口跟朕说私藏龙袍的人是他。真是不知好歹,朕倒是想给他个台阶下,是他自己不肯往下走,怨得了朕吗?”
宸贵妃见皇帝发怒,两手也是微微发著颤,但还是强装镇定,硬著头皮开口:“景默和那简若林的事,臣妾也有所耳闻,恕臣妾直言,此等宫闱内秘,简若林虽然难脱过错,但是罪不至死。历来宠幸男侍之辟并非少数,就连我朝圣祖皇帝,也曾一意孤行欲立男後,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曾玷污了圣祖皇帝开疆辟土,创造太平盛世的不世功业。景默虽生在皇家,可毕竟不是皇室嫡亲,一个平阳侯家的世子,私底下嗜癖断袖又能有什麽了不得。皇上如此宠爱景默,又怎麽忍心苦苦逼迫於他,若稍有差池,景默为失爱人肝肠寸断是轻,要是因此毁了他的大好前程洒脱性情,试问皇上又於心何忍啊?!”
皇帝一时间为之默然,好半天才又说道:“景默自小懂事听话,可是如今,他哪里知道朕为他能有份清白声名操了多少心。朕百年之後,也想他能够继承爵位,辅佐新皇建立不世功勋。堂堂辅政大臣一朝侯爷,多少双眼睛盯著看著,怎麽能容他爱慕一个男人?!
朕原本也以为,若是像从前一样游戏一番,朕多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他为那人简直是什麽事都能做得出来,全然失了理智和冷静。他将来为将为相,又怎麽能允许有这麽一个软肋牵绊左右?!朕事事为他谋虑,扮黑脸做恶人都豁出去了,他却半点都不领情,枉费朕这些年来疼爱於他。
你说说,朕要他留在宫内思过,但凡他有一丝悔悟,绝了这妄念,朕又岂会如此狠心──放了他出宫,流放了简若林,他们两个都好好的,岂不皆大欢喜。现在是朕在逼他吗?!──是他,生生地在逼迫朕!”
宸贵妃顺势柔声说道:“皇上看中的,可不就是景默这般性情──宁折不弯,重情重义。”
这话宛如一记重锤,打在皇帝的心口之上,皇帝唯有默然。
恰在这时,派去探视萧景默的安公公回来了,入内叩拜回禀。
皇帝仍然堵著气不肯开口发问,宸贵妃跟随皇上多年,深知皇上脾性,暗觉好笑,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替皇上问道:“景默那孩子怎麽样了?”
“回皇上、回娘娘,奴才已经说尽了好话,只是世子却仍旧跪著,不肯进食。”
已经三天了,没有进食尚可以支撑,可是萧景默倔强得连水都不肯喝,这麽坚持跪了三天,对寻常人来讲已是极限,只怕萧景默现在,也是强弩之末强自支撑而已。宸贵妃心中忧虑,不由低低埋怨道:“景默这孩子,真是……”
话音刚落,便有小太监急匆匆而来,至殿外跪请求见。
“皇上、娘娘,不得了了,小侯爷在房里晕过去了。”
皇帝那本是平静无澜的眼里也终於有了一丝情绪波动,宸贵妃知道萧景默脱力晕倒不能耽搁,而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显然还觉得有些下不来台,因此管不了僭越与否了,厉声吩咐道:“还不快去请太医,太医院主事吕大人在哪,赶紧把人请过去!”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是,便匆匆退了下去。
原本以为萧景默吃了些苦头便会知难而退,谁曾想会是这麽一个结局。皇帝坐在那儿,仿佛费尽了心力,老了十岁:“他居然死活都不肯跟朕低头──”
宸贵妃也是急了:“皇上──现在不是计较景默过错的时候,景默这麽些天滴水未进,还不眠不休跪了三天,铁打的也撑不住。现在隆冬天寒,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什麽毛病。这孩子,也真是命苦……”说罢竟然掏出娟子来,抹著泪儿声泪俱下。
“好了好了,别哭了。”皇帝毕竟最为宠爱她这位宸贵妃,见她忧心落泪,帝王之尊也暂且抛至脑後,上前搂住宸贵妃的薄肩:“跟朕一道去瞧瞧景默吧。”
宸贵妃这才勉强收住了眼泪,安公公也领命下去准备銮驾仪仗去了。
萧景默此刻被平放在床上,盖了厚厚的被褥,但是那发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双唇看在宸贵妃眼里,还是觉得无比心疼,忍不住又落了几滴泪,掏出了娟子来瞧瞧拭净。
皇帝却是等在屋外的大堂里,待太医诊脉开方过後才来禀报。
“世子如何了?”
老太医颤颤巍巍地跪下:“禀皇上,世子只是虚脱乏力,加上感染风寒引致低烧而晕厥,幸而世子年纪尚轻底子也好,只需要慢慢调养些时日,也就暂无大碍了。”
宸贵妃尾随著老太医出来,眼角的泪痕未干:“皇上,臣妾有句话,一直不敢问皇上,恐冒犯圣颜,可是现在景默弄成了这幅模样,臣妾若还是畏缩著不敢说话,只怕於心难安。”
“你说!”
“皇上,你要简若林抵罪,是不愿意将来景默身边,有个随时能够毁了他的隐患,不愿景默误入歧途耽溺男色,可是皇上……”宸贵妃款款而言,竟已不怕触犯龙威:“万一简若林有个闪失,皇上又怎麽能确定,景默不会随之而去。”
皇帝大震:“难不成景默还会寻死?朕教导他这麽多年,他身为皇家子弟,为个男人,就要抛下所有的亲族责任,做出不孝不智之事?”
“景默肯承担私藏龙袍的罪责,就是不怕替简若林去死,他跪求了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是不惜己身不顾後果──景默有可能是少年心性一时兴起,毕竟圣意不可违,景默重压之下也不得不妥协屈就,反正只是一个男人,景默犯不著为他和皇上作对──皇上是这麽想的吧?臣妾一开始也是这麽以为的,可能皇上,你看现在,景默还有可能只是一时热血吗?皇上爱护景默之心臣妾明白,但是物极必反,皇上若是行错一步,到时只怕後悔莫及。”
皇帝心口一凉,却无法辩驳,宸贵妃所说的话,实在字字在理。
“可是,难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平阳家的小侯爷是一个恋慕男人的人,如此不伦之事,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有辱我皇室声名!”
“皇上──”宸贵妃心中急切,痛呼一声:“难道还要逼死景默才甘心吗?”
若不是宸贵妃恩宠正盛,皇帝也实在觉得心惊理亏,光凭宸贵妃在君前失仪这一件,便可废黜封号贬至冷宫,不过宸贵妃此刻却是情急,再顾不上其它。
“景默是您最疼爱的孩儿啊,您忘了吗?”
一句话,勾起了皇帝无限回忆──那个夜里,夜凉如水,他和她在月下相逢,他在醉酒之下,半醉半醒之间与她共度一夜缠绵。醒来之後大错已成,他望著轻轻哭泣的女子,叹息无言。平阳家的小世子出世时,举京欢腾,他亲临平阳侯府恭贺,皇恩浩荡。那时的他看著褓中的小小婴孩,欣喜万分,钦赐大名景默。十多年来,恩宠不衰。
他要的是萧景默的身家干干净净,要的是他无所羁绊,却并不是要……将他逼至绝路。
没有一刻,他会像现在这般,恨自己身为帝王,却不能给最心爱地孩儿最为名正言顺的宠爱。皇帝放在膝上的手,暗暗发战。
有小太监行至安公公身旁低低禀报了什麽,安公公犹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皇上,大理寺那边刚刚来了消息,说是萧老夫人去探望了简若林。之後再次提审的时候,简若林突然就开了口,承认是他因一时好奇偷藏了龙袍……”
皇帝沈吟著,是他授意宸贵妃透露萧景默消息给萧老夫人没错,也是他暗中传达了让萧老夫人去劝服简若林的意思,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简若林,本来身受刑罚也不肯松口,却竟然会为了萧景默,甘愿担下所有罪名。
──他和萧景默,倒还真是同心同德。
思虑半晌,终於,淡淡说道:“传朕旨意,宣简若林、入宫见驾。”
作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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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妁第四十章
那日见过萧老夫人之後,简若林就没有再被浸在水里吊起来,只是身上的镣铐还是一件未少地锁著,天寒地冻的,他半卧在墙角,低低地发著烧。
一阵牢门打开的锁链晃当声响起,简若林身子虚乏无力,心中却道,他已经认下了罪责,还有什麽人又要来见他──都快丢了性命的人了,最後这一点安宁也不肯给吗?
简若林暗中皱起眉头的时候,牢房的门被推开了,首先进来两个杂役,然後,便是几日前将简若林锁拿至此的那个郑大人。
“传,罪民简若林,入乾元宫见驾──”
简若林挣扎著从地上站起来,腿脚无力,视野也有些模糊,身上的锁链严重限制了他的行动,险些又要站立不稳摔倒下去。
郑大人看得直皱眉头,低低吩咐道:“入宫面圣,不得失仪,先行安排沐浴更衣吧。”
随後简若林跟著郑大人,前後围了十几名的侍卫,从大理寺入宫,一路步行,深冬夤夜寒风阵阵,到了乾元宫外还要等候安公公通禀,身上的伤虽然上了上好的大内秘药,又在入宫之前被人灌下一碗吊气的参汤,跪了一会还是觉得阴寒难耐。
好不容易才得到宣召,安公公自殿内退出来,依命让简若林独自入内见驾。恍一入门,那热气便蒸薰得他头脑有些发胀,这乍暖还寒的,身子骨著实有些承受不住。好一会儿,那股眩晕感才渐渐弱了下去。睁开眼打起精神走进去,一眼就看见皇帝坐在炕上,也正瞧著他这个方向呢,连忙跪下:“草民简若林,叩见吾皇万岁。”
这一跪下去,却半天不见回应,只觉得有一道视线打在背脊上,顿感重压。
皇帝的声音并不高,不徐不疾地,但是带著股不怒自威的温和:“简若林?”
“草民在。”
“你跪过来一些,朕有些话要问你。”
简若林挪著沈重的身子靠前,跪在炕边上,四肢俯地。手脚微微有些打颤──在大理寺数日,虽然没有受过重刑,但是挨个几板子却是少不了的。而且大理寺那班人为了尽快办好差事,明里的刑罚不敢用,却专挑一些刁钻古怪的法子来整治他。曾经他就被整整一排银针扎进身体里,银针极细,扎进肉里连血都不会流出来,更查不出伤口,却能整治得人死去活来。现在简若林跪著,却是咬著牙硬撑。
“你抬起头来。”半晌,才又听皇帝的声音在顶上响起。
简若林缓缓地把头抬了起来,对上皇帝略带探究的目光,天家威严,毕竟不容小觑,只对视了一会,简若林就不由自主地垂下双睫,躲开了那眼神。
皇帝看了他好一会儿:“果然生得面如冠玉,朕後宫里的女人,竟也要给你比下去了。”
这话已经带了些侮辱性质在里面,皇帝或者言者无心,但是简若林却暗暗咬紧了牙,身子不受控制地羞恼颤抖。
“你和景默的事,朕已有耳闻,朕问你,你可是碍於景默身份,委曲求全而委身於他?你不用有所顾忌,景默虽是朕的侄儿,可是朕赏罚分明,你只管说实话,若是景默胁迫於你,朕必定会为你做主。”这是皇帝思考良久後才想到的另一种解释,是皇帝不惜纡尊降贵,给了二人一个台阶,让他们顺势而下。皇帝已经不想逼迫萧景默太深,但也坚信不能放纵萧景默耽溺男色,唯一的办法,便是让简若林主动远离,断了萧景默的妄念。
简若林是个聪明人,若是不想死,皇帝给的这个台阶,那便是一条活路。
“不是。”
“你说什麽?”
“回皇上,不是的,萧小侯爷并没有胁迫於草民,是草民见小侯爷一副富贵气派,暗自揣测他必是富贵之人,一时起了妄念,有意攀引接近。草民不甘只做一小小商人,制香研粉,是以才做出这见不得人之事。小侯爷生性风流洒脱,又是个热血之人,血气方刚,年少可欺……”皇帝静静听著,越听那脸上的神色越发深沈。简若林则是豁出去了,萧景默不该为了他,断送前程和性命,反正已经认了私藏龙袍之罪,就索性将一切都担了下来:“草民原本以为,依傍上萧小侯爷,可於我简家有益,没有想到,皇上明察秋毫,已经将诸事看透。事到如今,草民再隐瞒也无益,私藏龙袍,引诱小侯爷全是草民之过,请皇上严办草民,以彰显天家赫赫。至於小侯爷,皇上切莫错怪了他。”
一时间屋内百籁具寂,听不见一丝声响,简若林趴伏在那,心中忐忑不定。
男子相恋,这於皇家,始终是一件奇大丑闻,简若林已经不期望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却希望能以一己性命,尽力保全萧景默。只是──
“破绽处处,漏洞百出,枉你还是名满天下的扶苏公子。”
简若林受惊抬头:“皇上?”
“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要认下私藏龙袍一罪?干干脆脆全部推给萧景默,你最多只是个从犯,甚至於你还可以说自己毫不知情,何必要将黑锅往身上背?”
“这、这事本就是草民一时糊涂,现已知罪过,不敢再污攀小侯爷。”
“那你说是你诱惑的景默,怎麽朕受到的消息,却是景默再三对你纠缠不休?”
“这、这当然是草民玩的欲擒故纵的把戏……”简若林急出了汗,不明白这皇帝是个什麽意思,若说要保全萧景默,怎麽此刻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自己开脱?
“你是跟朕说了实话,朕便也跟你说了实话吧──景默这孩子,朕自小喜欢,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了几年,他的性情品格,朕一清二楚,你若真是那别有用心的攀附之人,景默今日对你,当不至於此。”皇帝挪动了下身子,居高临下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景默是朕对疼爱也是最器重的人,只是多年来他屡屡回避政事,便是朕迫於压力,也不敢给他高官实权……他是朕的侄儿,朕甚至不能随心所欲,把朕想给的留给他……只是,他如今不明白朕的用心,居然跪求朕三天──他是算准了朕会於心不忍,还是有恃无恐?!”
“皇上──”简若林声音凄凉。
“你对他的影响实在太大,也太过了。景默在这个位子上,不得不处处小心,朕不能给他留下一个污名,给别人留下一个可以惩治他的把柄。朕百年之後,也要景默与新皇和睦相处,朕不敢、也不能放任他,铸下大错……”
“他现在在病中,却仍然念念不忘要朕赦免你,太医给他的药,他一口也不肯喝。朕问他,他便死死咬定龙袍为他所有,与你无关。他这是要逼死自己,逼死平阳侯一家,也是要逼朕开恩低头啊!”
简若林的两手死死扣著皇帝脚边厚厚的地毯,只觉得心如刀绞,两行清泪汩汩流下,他的声音,凄凉而又无望:“请皇上、请皇上赐草民一死。”
“你以为朕不想要你的命吗?你以一个男儿之身,却让景默屡屡为你触犯雷池……可是,景默是说过的,若是有一天,你简若林不在了,这个世上,也不会再有萧景默此人。”皇帝重重叹息,那感觉,似是无奈,又似是恼恨:“什麽家族亲眷,什麽礼仪伦常他全都不顾了,竟然还存了生死相随的念头,生生枉费朕教导他许多!”
简若林肝肠寸断,他不明白为什麽他和萧景默会走到这一步。这一路如此坎坷,他和景默,明知世人厌恶这不伦之恋,却还是犹如扑火飞蛾一般义无反顾。苍天是否真的无心无情,否则怎麽会忍心给他一丝幸福的希望,随後再伸手将之生生撕碎!
皇家威严,天子声名,真的比什麽都要重要吗?
简若林喉头一甜,似有血腥味上涌,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朕今日宣你入宫,一是因为景默的坚持,朕不得不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男子,能让景默为他如此──另外,却是要为此事做一番了结……这件事上,朕已经犹豫了太久,长痛倒不如短痛,索性便来个了结。”
简若林知道皇帝必有後话,所以也只是温顺地跪俯著,等候发落。
“朕今日见你,确知你不是个攀附虚荣之人,你肯为景默而承担全部罪责,总算是对景默真心相待。皇家虽容不得男子相恋之事,但朕念你这份诚心,便给你一次机会──”
小太监端上来一个盘子,里面放著一纸立约文书,还有一杯鸩酒,放在简若林跟前。
“你若肯立下重誓,有生之年与景默不再相见,更终身不得离开苏州城,朕便饶你一命,让你回苏州城去,继续经营你的留芳阁──否则,朕,也容不得你了。”皇帝一语说完,似乎也有些於心不忍,缓了口气:“是签字立约离开景默,还是喝下朕为你预备的鸩酒,你自己选。”
简若林呆呆看著那文书和毒酒,一抹苦涩涌上心头,皇帝给了他两条路选,但其实这两条路却都是死路──萧景默的死路,或者是他的死路。
圣人不仁,是因为以苍生为计,以大局为重。
但这选择,太过冷酷,太过无情。
“皇上,草民并不想死。”简若林示弱地说了一句。
“朕并非铁石心肠,你只要离开景默,便可以不死。”
“可是皇上──”简若林凄然一笑:“你给我地生路,却是要我以背弃景默为代价。这两条路,一是要付出生命,一是要斩断情感,无论哪个,草民都舍不得。”
“朕还以为你不怕死。”皇帝冷冷一笑。
“怎麽会不怕死呢?”简若林仍是凄凉笑著:“我不但怕死,也怕以後再也见不到景默。”
“一直以来,都是景默苦苦跟在我身後,一次次地付出,在我最难的时候默默守在我身旁……我虽对他冷言冷语,他却还是一如既往……我们已经蹉跎过一次,经不起第二次了……我答应过他,除非他先放手,否则无论发生什麽,绝不会再轻言背弃。皇上,草民并不想死,可若是草民要生,便要毁了这个承诺,草民……真的不忍心……”
如此情义,便是天子也动容,皇帝看著他,内心思绪纷杂。
皇帝讶然:“你当真不要命了吗?”
简若林俯首叩拜,神容凄恻,令人不忍睹触,苦笑一声,道:“皇上给了我活路,是我自己,要选死路……”
酒杯里的红色液体,一如当日他和萧景默在桃花树下,旖旎对饮的桃花美酒。
只是一入喉,便是穿肠毒药。
──其实早在那时,萧景默携日而来,挂坐在桃花树梢明眸低笑的时候,他们彼此,便已经种下了情的蛊爱的毒,除之不休,生死相随。
“草民只求皇上一件事。”
“你说。”
“请不要让景默知道,是皇上赐死了草民,就说草民离开了吧,去他说过的雪山之巅看雪景去了,或者说我去了大漠游历……无论怎样都好,只要让景默还知道我活著,让他以为,我还在某个角落里头,且走且行,如此便好……”
皇帝沈吟了半晌,终是不忍,恻然道:“朕答应你。”
简若林心事已了,回想起他和萧景默一路经历的种种,却不想,终还是如此结局。桃花庙的一纸签文,果然一语成谶,他的姻缘,结於桃花,却注定历尽坎坷,不得善终。
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酒杯带著点点残旧,自指尖滚落,委顿於地。
喉咙发腥,点点血红沾上衣襟,简若林的嘴角沁出鲜红色的血迹,白的脸红得血,如此凄w又如此伤人。他倒在皇帝脚边,手指握住那一点地毯的边角,目光黯淡,嘴角的鲜血蜿蜒,轻微地痉挛挣扎著,但那神容,却平静之极,几乎是从容无畏地赴死。
视野中的景象消散得太快,渐渐地,简若林也已经无力抓住和挽回,任由黑暗寸寸笼罩。此时此刻,那唇边竟然浮现起一抹灿烂的笑意,旖旎动人……
那夜,是谁笑弯了一双桃花媚眼,低低呢喃著说:“我喜欢你。”
那时,又是谁决然离去,唯留背影让人遥望伤神?
明知是过,却为何还要明知故犯──半生虚华如梦,简若林和萧景默,终是一场华丽徒然的蹉跎。
作家的话:
下一章就完结了,关於《桃妁》,真的就再没人想跟寒月说点什麽了麽。。。
桃妁第四十一章(完结)
“若林!”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突然响起。
萧景默自帐幕後奔出来,前後不过数日,但是正值华年地萧景默却已经形容憔悴枯槁,甚至灰白了诸多发丝,宛如困兽一般地姿态令人咋舌惊诧。他冲到皇帝的暖炕之旁,抱起倒地不醒的简若林,声声凄厉:“若林,若林,你怎麽能这样傻,你怎麽能?!”
见怀里的人儿身子冰冷气息全无,嘴边却是一缕缕干涸的血迹,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几乎肝胆俱裂,猛然抬起头,遍布血丝和泪水的双眼直视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个至始至终冷静旁观的天子,痛声道:“皇上你好狠的心,若林究竟做错了什麽,为什麽你一定要他的性命?!你让我亲眼看著他喝下鸩酒却救之不得,你好狠,好狠的心哪!!”
帐幕後面一群护卫齐刷刷地跟出来跪下,他们奉命看押萧景默,要他在幕後听著皇帝和简若林的对话,本来萧景默口里是塞著棉布被众人压制住四肢的,只是没想到萧景默眼见简若林饮下毒酒,情急之下竟是诸多护卫也压制不住,让他冲了出来。
“他认下了私藏龙袍的大罪,早晚也是要被处死的,谋逆之罪,朕未曾追究其九族,还留他一个全尸,已是格外开恩,你以为朕会饶了他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明明知道,龙袍之事,根本不关若林的事。他生性温和柔善,却被这子虚乌有的罪名,生生逼死!”
“你放肆!萧景默,时至今日,你仍然执迷不悔吗?朕杀简若林,皆因你而起,若非你无心朝政之事恋慕男子,朕何必要枉做小人,送了简若林这一条小命!”
萧景默搂紧了怀中已无生息的简若林,容色哀戚,深深看了一眼皇帝,竟是一笑:“皇上,你高高在上,却已不明白人世间最平凡的情感了吗?”
宸贵妃方才也在幕後,此刻看到萧景默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不忍:“景默,皇上这也是为了你好,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才是。你母亲,还有你那刚出生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