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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
    又是重重地一鞭子抽下去,胯下的马儿嘶鸣一声,突然一个抽搐,毫无预兆地跪倒下去。简若林颠簸了一路,只凭著一股子心念不断向前疾驶,此刻变故突发,他也无瑕反应,整个人在巨大的惯性下往前栽去,被甩出了丈许远。
    简若林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摔散了似的,尤其是手肘的部位,轻轻一动,便疼得冷汗直下,只怕也是在方才的一摔之下折了骨头。汗水已经湿透了面颊,散碎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沾在额前。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头,隐隐约约看见了大佛寺顶露出丛林之外的一点尖角,面如死灰。
    至於那匹可怜的马儿,已经不堪重负,倒在地上抽搐著吐出白沫。
    下一刻,在他的视线里,一股冲天火光拔地而起,伴随著出现在耳际的,是巨大的炸响声,连身下的土地都似乎在微微战斗。
    简若林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那漫天火光,还有无限的惊恐绝望──
    喉底发出了幼兽般的嘶吼:“景默──”却旋即被巨大的轰鸣声所掩盖。
    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量,简若林捂著受伤的手臂,蹒跚挣扎著往前走去。山路崎岖,腿弯处也在刚刚的那一摔里擦伤了皮肉,伤口处的红肉外翻,沁出星星点点的猩红血液。夜里光线昏暗,一路上不知道被横出挡路的树枝划伤了多少次皮肤,一件藏青色的袍子上混杂了尘土血迹,破了好几处,看起来好不狼狈。
    可是简若林浑然未觉一样,一颠一跛地靠近了大佛寺。
    与他处庙宇不同的是,大佛寺在建立之初,便是将根基建立在这郊野小镇之旁,所以大佛寺虽为皇家庙宇,但是并不禁止百姓朝拜,甚至还有数百镇民,世世代代环绕於此繁衍生息。方才那声巨响,几乎地动山摇,也生生摧毁了这片郊野小镇。
    大佛寺的院墙倒塌了一脚,地冒著浓黑的烟,至於环大佛寺而居的那片小镇,已经有大半变为废墟,夜色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啼哭嘶叫声,入目之处,断壁残垣,肢离破碎。
    简若林像没了魂似的,从那断了个缺口的院墙废墟踩进去,毫无意识地翻动著碎裂的砖石,脑子里仅存的,却是萧景默回身之时,那带著邪气的哂笑。
    似乎连血液都在皮下止不住地发抖。
    不敢翻动下去,害怕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可是也不敢停留下来,害怕错过了最後相见的机会。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会地,萧景默那样聪颖机变,一定会顺利逃脱的,也说不定、说不定他路上被什麽事情耽搁了,还没到大佛寺呢?但是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萧景默再厉害也终究是个凡人,血肉之躯怎麽和威力巨大的火药相抗衡。
    这种感觉实在太可怕了,简若林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
    疯狂翻动废墟的手停了下来,简若林血污满布的手上,一截破碎的玉坠流苏躺在掌心。那块玉已经被震碎了大半,残留的部分上面,却还是隐约可以分辨出原来是一个“默”字。简若林浑身一震,看著那破碎的玉坠,愕然地蹲在那儿看著,一双眼像是要将玉璧看穿一般。
    流朱劝了许多回,但是婉贞始终心神不宁,刚躺下,便隐隐听见了远处轰鸣巨响。
    婉贞白著脸推开了流朱刚刚给她盖好的棉被,坐起来望著窗外,喃喃地问著:“你听见了吗?流朱,那边,好大一声巨响,好像、好像什麽炸开了一样。”
    流朱侧著耳听了一会,却什麽也没有听见:“夫人听错了吧,流朱什麽也没听见啊……”然後看著婉贞恍惚的样子,忍不住接著劝道:“夫人折腾了大半夜了,这还带著身子呢,不好好歇著怎麽成。小侯爷是天命贵人,哪会有什麽事,夫人这是白白担心了。再说我已经叫人去大佛寺那边打听了,有了消息自会叫夫人起来……我的好夫人,算流朱求你了,你就歇著吧。”
    婉贞被她说得没法,只得又躺下,任由流朱帮她盖好被子放下床账。
    只是无论如何也睡不著,心里总觉得不甚安稳,好像会有什麽事情发生。
    躺了大半个时辰,终於躺不住,掀了帐子起身:“流朱──”
    小丫鬟跑进来,看了看婉贞的样子,道:“夫人这是还没睡下?”
    “我睡不著,派去大佛寺的人呢?回来了没有?”
    流朱犹豫了一会,在婉贞的注视下,才嗫嚅著说道:“人才刚进门,我想著夫人刚睡下,就没立即禀告……”
    “我平日是不是太惯著你们了,我交待的事,也敢阳奉阴违!”婉贞面目和善,但此时发起怒来,却也是让人胆颤惊惧,流朱顿时就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婉贞缓和了下脸色,但是眉间的焦急半点不减:“罢了,赶紧宣人进来。”
    派去打探消息的家丁,跪在床下,隔著一道屏风。
    “大佛寺那边,出了什麽事情没有?”
    家丁把头俯得老低,半晌不见回话。终於在婉贞再三追问之下,磕磕绊绊地回道:“我奉了夫人的命过去查探,走到半路上,就听见大佛寺方向上一阵巨响。我觉得不妙,便加快速度赶了过去,到的时候,只看见大佛寺被炸开了一角,周围环寺居住的镇民,死伤大半……”
    婉贞脸色惨白,声音已然发颤:“那、那小侯爷呢?”
    家丁把头埋得更下去了:“奴才没有见著小侯爷,不过算算时辰,那个时候小侯爷应该在大佛寺里,打点祭天大典的先行时宜……只怕、只怕……”
    婉贞赤著脚,恍若未觉,只是一张秀丽脸颊上,一片凄惨白色。
    流朱也顾不得僭越了,低斥一声:“还不闭嘴,谁让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婉贞身子微微一晃,流朱被她那副样子吓得不轻,扶著她坐回床上。
    突然间,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婉贞面色苍白地捂著隆起的肚子,咬著牙关:“疼、肚子好疼……”手指掐入流朱的手臂,入肉三分:“叫大夫、叫大夫……”
    流朱低头一看,婉贞下裳已经被血浸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盯著那不断冒出的鲜红,嘶哑著嗓子惊惶大叫:“快、快去叫大夫和产婆,夫人要早产了!”
    一只手伸过来,拽住蹲在废墟里的简若林转过身来。
    简若林眼前宛如蒙了一层雾,迷迷茫茫地看不真切。但是听觉尚在,那个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最是熟悉的调子:“你怎麽在这里?”然後拉扯了他一阵,接著是焦急的一句:“你怎麽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快点告诉我哪里伤了怎麽伤的?”
    简若林盯了来人半天,不敢相信似的。许久才确定了,站在他眼前的,是活生生会说话会生气的人,嘴巴张开,轻轻唤了一声:“景默?”
    萧景默看著他伤痕累累的双手,还有满身的污迹,著实心疼不已,他不知道简若林什麽时候来的大佛寺,只怕他受了方才爆炸的波及,又不清楚他身上有没有自己肉眼看不出来的伤痕,只得一遍遍焦急地问著:“若林,你到底哪里伤了,快告诉我。”
    简若林还是那副呆愣呆愣的模样,张著口:“我以为、我以为……”
    萧景默哂然一笑,伸手弹了弹他的额角,亲昵的动作做得十分随意:“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嘛?倒是你……你可把我吓坏了。”目光落在简若林紧紧握著破碎玉坠仍在隐隐颤抖的手:“没事了,这个是不小心掉地,我自己都不晓得……”简若林一双白玉似的手,此刻染了满手血污,萧景默心中柔软无限,避开他的伤处拉著他的腕子:“伤成这样,不处理一下怕是会发炎,你跟我来。”
    简若林由著他拉著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後面一声未吭。
    萧景默仍旧有些担心,回头问他:“还有哪里伤著了?”
    简若林摇摇头:“没事,都是皮外伤,看著可怕罢了。”
    萧景默拉他进了一间尚是完整的屋舍,由几名亲随在门口把守著。萧景默将他摁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拿来了伤药和纱布。有识眼色的护卫打来了热水毛巾,萧景默便就著热毛巾擦干净简若林身上的污渍,而後小心翼翼地上了药缠了纱布。
    拉起简若林右手臂的时候,本来安安静静的人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痛呼。
    萧景默皱了皱眉,隐隐觉得有什麽不对,强硬地撩开了右手臂的衣袖,只见简若林右手手肘关节处肿得老高,他轻轻一摸,简若林便疼得变了脸色。
    “这、关节都错位了,你是怎麽了,怎麽弄成这样的?”
    简若林咬著牙,那忍著疼痛的摸样,在萧景默眼中透著股令人怜惜的孱弱:“我……我怕你出了什麽事,骑著马赶过来,没想到马儿不中用,半途上把我给摔了下来。”
    看他那副疼得要命的样子,萧景默再有多少责怪的话也出不了口,只能握著他细细的腕子反复翻开:“我帮你把关节接回去,可能有点疼,你忍著点。”
    简若林很认真地点点头,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遍布,一双大眼直盯著萧景默。
    作家的话:
    都十一点了啊赶了今晚的末班车更新,嗯~~
    桃妁第三十三章
    “你怎麽知道会出事?”萧景默早就想问了,好不容易才憋到了现在。
    “你送给我的那筐柑橘,还记得吗?之前吃的时候,就总觉得好像染上了什麽奇怪的味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什麽……直到孙老的孙儿在院子里放鞭炮,我闻到那股子火药味,才联想起来……”简若林的手肘关节已经接好,吊了块纱布在脖子上,回想一下仍觉得心有余悸:“如果我没有记错,各地上贡的贡品押运,都是由太子一手督办……而这回,祭天大典也同样是太子协办……我当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似乎太过巧合……”
    “所以你就猜测,贡船上带了火药……太子运送火药入京,又恰逢祭天大典,你便联想到了太子或许会把火药用在此处,就什麽也不顾地跑了过来?”
    说到最後,萧景默的口气里已经带了那麽两分忍俊不禁的笑意,说得简若林面颊微红,讷讷道:“我、我其实也只不过是猜测,那会哪还许我细细琢磨……”
    萧景默只管瞧著简若林笑眯眯地合不拢嘴。
    简若林恼道:“你看什麽?!”
    “没什麽,我很开心,若林。”萧景默握著他的左右,在手心里细细摩挲著:“知道你这样担心我,忍不住觉得开心。”
    简若林一张脸蛋红扑扑的,垂下了头不说话。
    他侧著身子坐在那儿,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颈间,微微露出脖子上面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像一颗饱满多汁的蜜桃,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皮肤上还蒙著一层白色的绒毛。
    萧景默心中一动,走过去按在简若林的肩膀上。
    简若林微微一愣,抬起头眼睛里犹自带著一点孩童似的纯真,两只墨似的黑瞳剪羽,眸底碎了千片万片的星辰,闪闪烁烁。
    萧景默觉得,整个人都被简若林这对眸子深深吸了进去,情不自禁地便俯下了身子……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冲喊著进来,吓得两人立时分开。
    简若林脸上的红潮未退,羞窘地转过身子去避开来人,萧景默则是强壮镇定,假咳了一声,斥道:“没规没矩的,大呼小叫成什麽样子?!”
    来人告罪两声,只见他一身大汗淋漓,说话间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赶过来的。
    萧景默认得这是他平阳侯府内的家丁,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
    “爷赶紧回去吧,夫人、夫人怕是要早产了!”
    萧景默脑子里“轰”地一声,脸色一变:“怎麽回事?!”
    那家丁哭丧著脸:“夫人听说大佛寺意外爆炸,许是担心爷的安危,一时受刺激,便有了早产之相。”
    萧景默满脸都是担忧焦急之色,只匆匆对简若林说道:“若林,这儿太乱,久待不得,你先回留芳阁去呆著。”然後又吩咐家丁道:“你送简公子回去,记得找个大夫给简公子看看伤,仔细照顾著,出了差错,你就自己看著办吧。”
    说完竟似一刻也不能再耽搁,提著衣摆急急忙忙地大步离去。
    平阳侯府上下也已经乱成一团,婉贞的叫声一声惨烈过一声,连平素里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萧老夫人,也在产房门外徘徊了数个时辰,看著丫鬟们不断捧著热水进去,却捧出一脸盆一脸盆的红色,手里的念珠越动越快。
    萧景默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时候,婉贞已经折腾了许久,嘶著嗓子低低喊著“景默”。他看著那被染成红色的热水和毛巾,推开门就想进去,却被丫鬟们拦住了:“小侯爷,使不得啊,产房不洁,只怕冲撞了爷的贵体。”
    萧景默只管推开了拦他的人:“现在什麽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一跨步就进了屋内。
    屋子里面弥漫著浓重的血腥味,婉贞躺在那儿,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面色苍白得像纸。
    萧景默顾不得避讳,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叫她:“婉贞,我回来了,你听见了吗?”
    婉贞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细缝,手软软地搭在萧景默掌心,整个人都透著一股苍白和无力。蠕动了一下嘴唇,气力不济地说著:“爷,是你吗爷?”
    “是我,我没事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有事,听清楚了吗?”
    婉贞是极温婉的女子,听他这般说,便笑著点了点头。
    年迈的产婆一边为婉贞推拿肚腹,一边犹豫著开口劝道:“夫人见了小侯爷,也算是宽心了,小侯爷呆在产房中多有不便,还请小侯爷到外间等候吧。”
    自古以来,便将女子生产视为不祥,男人入产房,便会沾染污秽之气,刚才一时情急,顾不得世俗礼法地闯进来,现在想想产婆也言之有理,自己呆在里面,左右也帮不上什麽忙,便柔声说道:“婉贞,我就在外间,要是撑不住了就叫我。”
    婉贞极是虚弱,再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产房里开始还有微弱的叫声,却随著时间慢慢地低了下去。萧景默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站著,整整几个时辰,连眼睛都未曾闪动一下。
    终於,一声婴儿啼哭之声打破了沈闷的僵局。
    萧景默跨上前几步,丫鬟抱了一个新生的婴儿走出来,满脸笑容:“恭喜小侯爷,咱们侯府啊,又添了个小小侯爷了。”皱了许久的眉头,终於在见到褓中的小小婴孩时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那抹笑刚刚扬上去,里头就传来了产婆的惊呼声,萧景默立时掠进了房里。
    里头的血腥味似乎比上次入屋时更加浓重,婉贞整个身子宛如浸在血里一般,大量的血液从那个纤细的身子里涌出来,那麽多那麽多,打红了大半床褥。
    萧景默心头一震,过去扶住婉贞的颈,只觉得手底下的身子,轻盈得不像话。
    “怎麽回事?!”
    产婆手忙脚乱,哆哆嗦嗦的:“这、这……夫人这怕是血崩之症啊!”
    萧景默红著眼低吼道:“传大夫!大夫呢?!”
    婉贞的手,不知道什麽时候搭上了他的手腕,柔软无力的,苍白冰凉的,贴著腕上的皮肤,似乎是想用力握下去,但却力不从心。
    萧景默看著怀中的女子,那眉眼那笑容,和新婚之夜初见之时一般地温柔婉约。
    可是,那眼底渐渐翻起的死灰色,苍白如纸的脸……生命正在一点点从这具躯体里流逝,回天乏力。这种认知让萧景默一瞬间产生了无名的惶恐和无措。
    婉贞缓缓地动著唇,可以却虚弱得发不出声音,萧景默只能把耳朵贴上去,试图要听清这个女子弥留之际的最後留言。
    他听见她轻轻地说:“景默,我不後悔。”那嘴角挂著的笑意,温暖而灿烂。
    萧景默用力握住她的手,亦是轻轻地开口:“对不起,婉贞。”
    血崩之症,说通俗了便是产後大出血,婉贞柔弱的身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那源源不断涌出体外的鲜血,带走了她的温度和呼吸,也将她的生命,一点点从这繁华人世中剥离。
    生前温婉和善的女子,死後也安详得宛如沈睡一般。
    双目轻合,翕乎便是百年。
    又是一杯酒下肚,萧景默仍不满足,拿起酒壶又斟满了一杯。
    一杯又一杯,最後干脆弃了酒杯,拿起酒壶,嘴对嘴喝了个干净。完了以後,便索性捧著整个酒坛子,一坛一坛的灌。
    萧景默的酒量是极好的,喝了四五坛也不见些许醉意。
    喝空了第五个坛子後,萧景默将酒坛用力掷了出去,摔了个粉碎。而後举起袖口擦了擦脸上的酒液,转头寻找著简若林所在的方向──
    “若林,我对不起她。”
    简若林至始至终没有劝他,只在一旁陪著他,萧景默心中的抑郁他懂,他做不了什麽去缓解,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此时随著他的心意,陪著他买醉。
    可是萧景默仍旧一坛一坛地灌著酒,无休无止的。
    “够了,萧夫人看到你这样,也不会开心。”简若林不是指责,他的语气很柔和,他甚至没有上前抢下萧景默的酒坛,只是端坐在旁,叙述事实一般地口吻淡淡开口。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好难过……若能醉一场,倒也好了。”
    简若林看著他,眉若远黛寒烟:“给孩子起个名吧?”
    “起名?”萧景默有些恍然。
    “对啊,你的儿子,给他起个名字吧。”简若林的身上仿佛透著一股柔和的光,说出来的话也宛如带了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清清淡淡的飘过来,散入耳际。
    萧景默恍惚了一会,才展颜笑了:“便叫‘扶摇’吧,做字。”
    简若林喃喃念了两遍,亦觉甚好。
    皇室宗亲,正名皆以族谱依次沿用,由皇帝钦定,所以萧景默虽为生父,所能做主的,也只能是儿子的表字而已。
    简若林突然笑道:“你能不能带我去屋顶?”
    他很少主动要求什麽的,所以萧景默听他这麽说的时候,也没有多问,探身过去搂住他的腰,两人纵身一跃,便上了屋顶。
    冷风一吹,满身的酒气也散了不少。
    “扶摇直上九万里……景默,大鹏展翅,你做不到,你想他能做到,是吗?”
    “是,也不是。”萧景默一双眼深沈如墨:“我只希望,往後他能走自己想走的路。”
    简若林将头靠到了他肩上,闭上了眼:“我累了,先睡一会,记得天亮的时候叫我起来。”说完还真的在他肩头上睡了过去。
    萧景默苦笑了一下,心中不明白简若林想做什麽,按理说,他现在发妻过世心中抑郁,这人该哄著他劝著他才是,却不想让自己带了他上屋顶,就这麽睡了。
    简若林的呼吸很是均匀,在深夜里,静得连虫鸣鸟啼都没有,只能听见那近在耳边浅浅的呼吸声,还有靠在肩膀上暖了一块的温度。风轻轻吹著,萧景默这麽坐了大半夜,醉意是全然没有了,心情也宁静平复了许多。
    他坐在那儿,肩上靠著简若林,看著天色将明的时候,一点点晨曦破开云层透射出来,越来越亮……所谓破晓,便是此情此景了吧?
    “你看到了吧,再黑的夜,也终究会过去,等到天明破晓,便是另一种绝世的华美。”
    简若林不知道什麽时候醒了过来,姿势不变,还是偎著萧景默,却伸出手,指著天边一点点晕开的光线。光芒取代了黑暗,耀眼而夺目。
    萧景默将他搂进怀里:“若林,那种眼见著生命在我眼前陨落却无力挽回的沈重,经历过一次便够。”他温柔低头,抚摸简若林的发顶:“等我禀告皇帝,让扶摇接任平阳侯世子之位,我们便远远地离开京都这是非之地吧……在这里,我真的连气都透不过来。”
    简若林笑靥如花:“好,漠北,陵南,西域,你想去哪,我都陪著你。”
    桃妁第三十四章
    “白琦。”萧景默开口,单刀直入:“我就问你一句,大佛寺的事,跟你有多少干系?”
    白琦面无表情,一瞬过後,却垂下了眼睑,沈沈的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麽。
    “大佛寺底埋了炸药,这件事只有我们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皇上,齐佑,我……还有一个就是你。这麽些年来,虽然玩玩乐乐,但是我却把你当成真心的兄弟,有什麽事从来都不曾瞒你。”萧景默的目光凌厉得可怕:“说什麽天气干燥火药引线不慎自燃,我一个字也不信!白琦,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给我一句实话。”
    白琦的眸光暗了暗,低低叹息:“你怎麽就不怀疑齐佑呢?”
    “他?他不是那样的人……”萧景默苦笑:“本来我也以为,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大佛寺底被人暗埋炸药,萧景默其实早有所觉,追溯其根源,仍要从一筐子柑橘说起。
    那个古怪的味道,初初品尝时并没有太过在意,但是後来,太子督办祭天大典时宜,露出的种种蛛丝马迹──天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萧景默多番猜测求证之下,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皇帝祭天,非同小可,出不得一丝差错。
    本来发现火药之事,萧景默已经同齐佑相互商量,上报皇上。
    不过令萧景默意想不到的是,皇帝居然在一番深思之後,下令他们秘密清理底下埋藏的火药,不许泄露一丝风声。至於祭天大典,便仍是如期举行。
    萧景默不是没有疑惑,只是在领命退出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抚额疲累地坐靠在座椅上的皇帝,心中顿时了然了几分。
    当今皇上膝下姿势单薄,民间虽传皇帝专宠平阳侯世子,但是其实他对自己的三个儿子,同样仍有著一种与生俱来的血肉亲情。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何况大皇子萧璃贵为太子,更加容不得半点差错。
    皇帝听到太子埋下火药密谋篡位的时候,会是一种什麽心情呢?
    又是怎样的考量和挣扎,让这位以雷霆手腕著称的皇帝,竟然能够心软地期望将此事一笔揭过,瞒住消息,也暗暗保住了太子?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黎明临近的时候,一股轰天巨响,将一切心血付诸一炬。
    伤了百余条的人命,皇帝纵使想包庇纵容,也是有心无力。
    ──这才是让萧景默觉得最为愤怒和胆寒的地方,帝王之争,竟然牵涉到无辜的性命。背後那个人,不管是谁,有意引燃炸药是事实,伤了百余人命将事态扩大是事实,最终目的是将矛头直指太子让他不得翻身也是事实!
    况且,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无妄的爆炸,婉贞也不会早产,引致血崩而亡……
    萧景默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自己不会失态:“大佛寺旁百余条的人命,白琦你在下手的时候,难道都不会颤抖吗?”
    白琦抿著唇,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脸来正视萧景默:“你说这话,真不敢让我相信,你也是从那尚武堂教出来的学生?我们自幼学的,便是利用一切不折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有时候牺牲一些东西,再所难免。驭人之术处世之道……难道你学得少了吗?”
    “东西?那是东西吗?那是活生生的百条人命!!”
    “景默。”白琦的语调仍是低低的,既平缓又淡漠:“我能说的只是抱歉,隐瞒你这麽久,甚至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将消息出卖。作为朋友,这点上是我失了信义,我无话可说。至於你所说的那些人命……不过是些手段,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付出的一些代价。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踩著别人地尸骨上去,便要成为尸骨被别人踩著上去。这个道理,不需我再多说。”言尽於此,白琦也知道自己和萧景默这点微薄的情义,只怕在此事过後,再无可挽回:“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生在皇家,景默……你的心太软。”太息之声绵长,似带著无限惋惜。
    萧景默唯有苦笑:“你说的对……只是,白琦,莫要忘了,婉贞也是因你而死。”
    白琦神色一暗,目光闪烁著,不再应答。
    萧景默接著说道:“今日便是你我二人最後一次以朋友的身份相见了。就如你所言,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谋你的锦绣前程康庄大道,萧某再不能奉陪。”
    十多年的交情,一夕之间付之流水。
    萧景默告辞走後,白琦仍坐在原处,许久许久,不见动弹。
    次日,太子萧璃被废,囚於慎刑司。
    死了百余人,又是在天子脚下,民怨载天,难以控制。
    皇帝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三个儿子中,始终只有萧璃最富帝王之能,他几乎倾尽了全部心血,一步步地栽培他学习帝王之道,并昭告天下册封太子,稳定了天下人心。
    可是人心又怎麽会有满足的时候,萧璃当了多年太子,连他这个一手扶持著他的父皇也不知道,当初被他呵护在羽翼下的那个孩子,究竟什麽时候生出想要独自!翔的野心?
    当夜,皇帝在寝殿秘密宣召了废太子萧璃。
    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有人看见萧璃身披灰麻斗篷,从殿里退出来。
    那夜的谈话自是无人知晓,亦只有从皇帝日渐疲累的脸上才能看出些许端倪:萧璃纵使大逆不道,但是事到临头,皇帝却还是舍不得依律处置。
    事态演变到最後,却有官员被追查出来,自认在大佛寺埋藏火药意图行刺。
    再後来……萧景默已经无暇去关心了,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何况帝心难测,最後的结果如何,到底与他无关。
    金陵盛京这一年的秋天,便在太子一案和谢家的凋亡之中悄然度过。
    立冬节气过後,宫中上下便开始忙碌起来──皇帝的五十寿辰将至,礼部为了准备寿辰的庆典,几乎焦头烂额──前一阵子因为废太子一事导致的气氛压抑沈闷也终於被这股即将到来的喜气所缓解,宫中张灯结彩,红的灯笼映上白的雪,格外壮丽夺目。
    刚下过雪的天气犹有几分寒冷彻骨,简若林自南方而来,第一次经历这样大雪的天气和低迷的温度,整日躲在房中,烧了几大个暖炉都嫌不够。
    萧景默笑他,说江南人果然是水做的骨肉,一点寒冷都禁受不得。
    简若林本来就冷得受不了,也不管萧景默是如何取笑他,自顾自搓著手靠在火炉边取暖。那张脸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热的,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萧景默这个时候总喜欢捏他的脸,一边捏一边笑著说,给我看看是不是真是水做的。
    简若林只气得伸手要打他,只可惜巴掌刚扬起来,就被萧景默捉住,握在手心里暖著死活不放,然後赔著笑说:“好了好了,是我不该逗你……哎呀,怎麽手还是这麽冰……”终於不了了之。
    到了晚上,萧景默死皮赖脸的翻墙进来,极其自觉地钻进简若林的被子里,抱著他同寝共眠,美其名曰是自动上门做免费地活体暖炉,但总是抱著抱著,手就开始不规矩地上摸摸下摸摸……当然萧大色狼还是顾忌著简若林脸皮极薄,不过摸摸肩膀摸摸手,偶尔摸摸腰摸摸大腿什麽的……最後总是以简若林的恼羞成怒和萧景默地俯首认错收场。
    午夜梦回,惊醒之时,夜里回响的是两个人融在一起的绵长呼吸声,还有彼此贴紧时炙热的温度,简若林会觉得做梦似的,心里念著:若一辈子就这样,也好。
    到了皇帝五十寿辰的那天,萧景默一大早就进了宫。
    一道道门,一重重红灯笼,萧景默郑重地穿上了绣蟒的王袍,先给太後请了安,好一阵嘘寒问暖,随後又去了宸贵妃殿中──这位宸贵妃,与他的生母萧老夫人乃为连襟姐妹,小时候萧景默被格外获准在尚书房读书时,便没少受宸贵妃的照应,所以一旦进了宫,便少不得要尽些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