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他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只想到当年师父伤的三个人中应当有一个是任老爷子。除了师父,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把任老爷子伤得在床上躺二十年。”
沈持风笑了,老怀弥慰,“正是。另外两人则是你外公和常铮平。”
沈约失声惊呼,“朝廷这筹码押得够大!”
“也没押错”,沈持风微微一笑,“诱惑虽然大,实力却够强。你师父那样的功夫,居然三个人一个也没杀死,也挺不可思议的。”
沈约默然,暗自模拟当时场景,又想象了下师父当年心境,心下登时了然,缓缓道:
“若我在那种忧心如焚的情绪下,只怕走不出那个帐篷。”
沈持风点点头,“军方虽没有留下你师父的把握,到底不能放弃尝试一下的野心。毕竟,南澧偃月将军,天下有数的名将,这诱惑对我方也是无法拒绝的。更何况──那还是南澧的九皇子!”
沈约张口结舌,手中墨块落了下去犹自未知。半晌犹未能从那种极度惊诧中回过神来,“九??九皇子?”
沈持风点点头,“南澧宫廷斗争激烈,皇子夭折的不少,虽说是九皇子,其实是第一顺序继承人。南澧当任皇帝膝下无子,一旦薨逝,你师父便是下一任皇帝。”他嘴角微勾,“也自然就轮不到咱们大应现在找的这个傀儡了。”
“这二十年来,你师父的名字虽然无人敢再提,但他在南澧老一辈民众的心中几乎就是神的代名词,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君主。即使是现在,假如他回到南澧,依然拥有动摇我大应在南澧政权的能力。”
与之相比,甚至连沈约的身份都算不了什麽。
因为他身份虽贵,维茨的皇族却很多。
更何况,他没有实力。或者说,还没有机会展现出他的实力。所以在当权者的心中,他绝没有南澧九皇子的分量。
“假如任老头发现咱家里不仅藏了一个维茨皇族,还有一个南澧皇子,你说这可有多麻烦?”
“更麻烦的是,老九天生就不知道什麽叫怕。他杀人太多,又恨透了任家,这些年叫他勉强压下杀机实在不易,好容易有个光明正大宰杀任家人的机会,他怎肯放过?”
沈持风苦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任晖固然不想让他爷爷杀了你,我们也不想让老九灭了任氏一族。”
“可老九似乎已经杀发了性了。”
“外界传言多有不准,任老头的身体是越来越坏了,不出两三年就要归天。”
“要是就这麽平安落局多好。”
沈约消化著这些新得的消息,半晌也理不出个思绪,只得长叹道:“娘,你的胆子真是铁铸的。你当时到底是怎麽想的?”
叶云慧莞尔一笑,朝他眨眨眼:“就知道你好奇。那年我跟你爹吵架,离家去投奔你外公,到了江南才知父亲到了粤州与南澧边界,我那时自以为功夫不错,没拿战争当一回事,却在抄近道去大营的路上遇见了重伤将死的你师父和袁夫人。你父亲能弄个孩子回家,我为什麽不能?况且,总不能让一个孕妇死在荒山野岭间。”
沈持风握住妻子的手,朝向沈约,“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一宁也跟著任晖回来了,现在就住在任晖府里。此次你和任晖暗通声气,一平西北,一定河工,证明所谓的国恨家仇并非不可化解。但若任老头就是不肯放过你,到了关键时刻,一宁会成为你很重要的一颗子。”
“正因为他归属任晖是出於本心,所以任晖不会防他。”
“要不要告诉他当年真相,全在你一念之间。”
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4)
沈约想了很久,著恼地发现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也不再跟父亲商量玉和公主的二婚问题,好歹他还有个太常寺协律郎的身份,太常寺主管皇家婚配,改天自行找几个同僚吃顿饭,这事儿应该就了了。
他决定今晚就上那安和公府里探一探。到底是怎麽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勾得一宁那小兔崽子进京了都不著家。
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全家人都睡了,沈约换了一身劲装,出门径往睿王府而去。王公之府地基高於民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并且安和公府毗邻睿王府,原也不用费多大功夫辨别。沈约悄没声息地跃进院墙,暗自庆幸越春警备是外严内松,内城王公院落也无甚巡逻,要不他这两年疏於用功,轻身功夫大不如前,任家下属武功不见得高,耳目却均灵敏,早该发现来人了。这新宅他从未来过,然而王府院子布置大抵相似,沈约推测了下书房所在,蹑步前行,片刻後便来到了东厢房,不出所料地发现和别处一般灯火俱暗。有一宁在飞雪楼的惨痛教训,沈约不敢怠慢,沾点唾沫弄湿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小眼。
这一戳便发现不对,棉纸触手微温,竟是比外头温度高了不少。京城四月不过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室内若无炭火,哪能这麽暖和?沈约一提真气,便欲退到来时看准的一棵榆树後,正当这时,忽听得房内一人轻声道:“是安仁吗?”声音低沈,不似任晖清亮,沈约一惊,迟疑片刻,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犹未点灯,一人坐在里间桌旁,沈约目力不及任晖,只能借月光勉强辨认出那人轮廓,确是任晖。任晖抬头看他,语带笑意,“门关好了,过来陪我喝酒。”沈约掩上房门,走近仔细打量他容貌,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胖了!”
任晖哈哈一笑,“你在越春这销魂窟里享一年福,一样给我胖成猪。”
沈约沈默,走到桌旁坐下。任晖倒没胖太多,仅仅略微丰润了些,一贯棱角分明的脸颊也柔和起来,只是沈约这一年憔悴了不少,看谁都像是胖了。任晖挪了挪椅子,给他空出点位置,沈约皱眉望向他腿上毛毯,“上一仗不是夏天,怎麽冻成这样?”
任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谁知道?我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说著又从抽斗里拿出一壶酒递给沈约,“加了姜桂,驱寒效果不错。”
“你最近都不睡?”沈约接过,对著壶嘴抿了一口,“我中午刚到,你不会料准了我今晚会来吧?”
任晖得意地笑笑,跟沈约碰了个壶,“看来一宁的轻功又有长进。”
“是你的消息管道吧。”沈约嘟囔著,喝一口酒,又道:“你功夫倒没搁下,我完全没听出房内有人。”语气未免有些闷闷不乐。
“莫要乱猜,我手上军权已经被卸,这一年基本就是软禁。”任晖笑道:“不过待遇不错,既能好好练功,也省得心烦。现在你要跟爷爷怎麽玩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们就自个儿瞎折腾去吧。”他举起酒壶,在桌边敲著节拍,轻声唱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任晖嗓音本好,此时虽不欲吵醒他人而压低了声音,仍是音节慷慨,曲中一派开阔。沈约沈默良久,忽而一声嗤笑,“你几时也学会了逃避责任?”
任晖也不生气,“我在边疆作战那是保家卫国义不容辞,但看著亲人跟朋友自相残杀,不好意思,我没那个兴致。”沈约本待说两句讥刺之言,想到自己邀任晖下江南的打算,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转而道:“若有日我和你家终究免不了一番争斗,你又待如何?看著我杀了你爷爷,还是看著你爷爷??杀了我?”
这番话沈约思量已有两年已久,他有意佯装轻松,真说出口却仍是沈痛,心中不禁忐忑,当即大有不听回复抽身而走的冲动。任晖面色一凛,肃然道:“安仁,你们一个是我长辈,一个是我兄弟,我若助你,乃是不孝;倘若帮著爷爷,又是对你不义。我今日再问你一次,可否放过我爷爷?”
沈约心中无限寒凉,冷冷道:“你怎不让你爷爷放过我?”
任晖淡淡摇头,“这一年是我成人之後留在京都最长的日子,很多事情都看得比从前明白。任家辉煌了太久,也该是走下坡路的时候了。圣上??已不想让枢密院被一家把持。你沈家要上位,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言下之意甚是明显,即使任家失势,也不是因为沈约父子的阴谋算计。
沈约默不作声,他早知道,任晖是个多麽骄傲的人。
“你要陪著任家?”
“胜败乃兵家常事。”任晖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我不会为此消沈。说实在的,这样养花种草的生活我还满能适应──你该看看我写的字,再有两年功夫,贺渚这位第一名笔恐怕就得让位。”他把喝空的酒壶往桌上一抛,恰巧落於笔筒旁,壶嘴一点,把一管狼毫撞出去,正落在他手上。任晖掀开毛毯,长身而起,挑衅地望向沈约,“要不要比一比?”
这一手小巧功夫劲力连绵,用力既轻且稳,沈约自忖决计不能,若换了从前,他定然插科打诨地混过去,然而他这两年磨砺,心胸开阔许多,站起来喝光壶中酒,笑道:“好歹是风流尚书的正牌弟子,还能怕了你不成?”也有样学样地掷出酒壶,撞出一杆笔来,他正得意,那瓷壶未站稳,却砰地一声摔下桌面,任晖哈哈大笑,铺开一张六尺长宣,执笔看他:
“文悲意远不避危仄的沈榜眼,给个句子呗。”
这却是拿皇帝当年评定三甲时的评语说笑了,沈约笑道:“打架写字我不如你,这活儿你就差远了。”说罢朝手边砚台努努嘴,“沈公子出口成诗,还不赶紧研墨。”任晖笑著应了,暗运内劲将墨块震得酥软,片刻间便磨出满砚墨汁,沈约微一沈吟,挥毫落笔:
皎皎天月明,奕奕河宿烂
萧瑟含风蝉,寥唳度云雁
各勉玄发欢,无贻白首叹
因歌遂成叹,聊以青锋串
沈约写好後便退到一旁,任晖盯著那白纸黑字呆呆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沈约搁下笔拍拍他肩膀,大笑道:“有这麽差吗?”任晖似被惊醒,摇头笑道:“文温以丽,却又一往清警,既直抒胸臆又妙在含蓄,陛下若是看到,怕是要给你重新下个评断。”
还有句话任晖却未说出,这一幅行楷笔笔藏锋字字稳健,沈约??是变了。
虽仍是他爹的沈体,却终是出师了。
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5)
任晖把沈约那幅晾到一旁,重又铺了一张,笑道:“我可没你七步成诗的功夫,写首现成的。”说罢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完後掷笔於地负手一旁,越看越是欣赏,得意道:“妙极!这真是被你憋出来的,怕是日後都写不出了!”沈约啐他一口,凝神细看,却是一首七言律诗:
梦绕神州八方路
海川黄流四乱入
连营画角怅秋风
断云疏星雁不度
万落千村悲狐兔
九地昆仑倾砥柱
昔日锦!平戎策
五柳东家种树书
诗虽不佳,一手字却气势磅礴,尺幅之间几见沙场尘烟翻腾,末句却意味淡远,尽收前文不平之气。沈约细细品味,但觉心旌摇荡,不禁叹道:“我写不出来,爹只怕也写不出来,贺渚更是不能。”沙场杀伐的武将豪情,心怀苍生的侠士抱负,最後又变为了山水田园之乐,竟是在一首诗里将他们这两年各自作为尽数囊括,几番琢磨之後沈约是越发地佩服,望著任晖摇头大笑道:“我输了,你这沙场练就的野性子,谁能跟你拼豪气。”
“难得你真心认输。”任晖颇为自得,嘿嘿一笑,又拿起沈约那张,指著那个勉字道:“这字写得最好,中正平和,倒像是沈叔笔意。”沈约微微一笑,拿过张小笺,“有诀窍的,我写给你看。”他执笔又写了两个“勉”字,“看明白了吗?稳而慢,末笔收力不出锋。”任晖仔细看著,接过笔自己写了一个,皱眉道:“不怎麽容易。”沈约微笑道:“你自己的字就挺好。”站到任晖右边,虚拢著任晖右手,带著他又重写了一个“勉”字。“力道稍微轻些,走中锋, 你的字嶙峋峭拔,煞气太重。都歇了两年,怎麽性子都不带变的?”任晖微微一笑,换了张笺纸,又写了一遍那句“各勉玄发欢,无贻白首叹”,淡然道:“只怕一辈子都变不了了。”
两人各自沈默。他们自幼多有争吵,难得有这样融洽的相处。 大抵是都知道这种和平无法长久之故,才格外珍惜这最後的平静时光。沈约见任晖心情低落已极,一个冲动脱口而出:“我答应你,无论日後闹到何种境地,绝不伤你家人!”任晖眼前一亮,失声道:“真的?”沈约话一出口便已後悔,也不知这个诺言将来要为自己惹下多少麻烦,然而说都说了,多想无益,他点点头,沈声道:“我不能保你家中财产,但不会伤及你家人性命。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事:无论日後是如何一个情势,我们都还是兄弟。”
任晖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定,自是欢喜难言,慨然道:“那当然!一日是兄弟,终生是兄弟,只要你不伤我亲族,你我之情断不能绝!”他见沈约犹自不语,知他犹自不信,笑道:“安仁,你我多年相知,难不成还要对天盟誓歃血为盟不成?”
沈约笑而不言,心中煞是苦闷,低声叹道:“若你爷爷揭发我身份,你又当如何自处?”任晖一怔,缓缓道:“不瞒你说,自从两年前得知你身份,我早已有此准备,这两年我没做其他事情,只在大应与南澧之间埋下一条路线,路上人马都是我最亲的亲信,一旦事发,三日内便可将沈叔云姨送到南澧,决不致有半点损伤。至於你我──”任晖双眸粲粲如星,直直看向沈约,昂然一笑道:“难道凭我二人,便逃不出这越春城吗?”
沈约心中激荡,颤声道:“任晖──”枢密院掌管天下兵马调动,对各州布防了如指掌,若是有任晖相助,逃出应国易如反掌。可多年来,即使了解信任任晖如他,也从来不敢做如此想啊!
他是他逃不掉的劫,无论怎生抗拒躲避,最後还是轻易被拉回他身边。
沈约定定地望著他,忽然温柔一笑:“任晖,我们结为兄弟如何?”
任晖一愣,心道你我自幼相知,难道还不是兄弟?他却不知沈约今日为他真情所动,今日要定下兄弟名分,一为断了自己多年妄念,其二也有将任晖家人视作自己家人的意思。既是自家亲族,当然便不会加害,这却是为了坚定心意,以免日後反悔。他对这事本无意见,只觉没有必要,此时见沈约面色痛苦,忙道:“你我本为兄弟,随你意思便是。”
沈约侧过头,掩饰目中泪光,又从抽斗中拿了壶酒出来,笑道:“小弟虽不才,也想学学大哥豪爽做派,咱们也不用什麽香烛仪式,只以鲜血酒水为盟便罢。”任晖见他郑重,隐隐察觉他所抱念头,心头一酸,不再言语。沈约走到墙边,从墙上挂著的箭筒中抽出以致,暗运内劲,箭头划过掌心,鲜血沛然而下,任晖吓了一跳,“用得著这麽多吗?”沈约笑笑,揭开壶盖,鲜血汩汩注入,任晖皱眉,嗤嗤两声封住他手上穴道,血流登时缓下来,他从沈约手里抽出箭枝,也是一般地划过掌心。两人喝过酒,又拜了八拜,任晖这才取出金疮药和纱布给两人裹伤,他侧过头,瞥见笺纸上溅上的血迹,不免又是一阵难过。沈约任由任晖摆弄著伤手,心下重又默念方才誓词:“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沈约今日与任晖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且今後必当以其亲为亲,以其子为子,绝不伤及一根毫发。若违此誓,必遭万箭穿心而死。”
他今日才知,能博任晖欢颜,便是再艰难之事,他也必当全力以赴。父亲和任老爷子那里,他会竭尽所能让他们收手。
沈约抬头,任晖正专注於帮他裹伤,并未发现他的注视。他瞧著任晖鬓边一丝白发,忍住想伸手为他拔掉的冲动,心中无限酸楚。
但愿你我兄弟之间,永远、永远如今日一般。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十四章、沈安仁青云直上,河工案廖府遭殃
作家的话:
最近这章修改地细些,就写得比较慢,可能不能像之前一样每次更那麽多,还请各位客官多多包涵~~~
第十四章(1)
沈约与任晖之间其实一直保持著和平,甚至对对方有种很微妙的感情,只是横亘著各种前尘往事,才被划定为天生的敌人。沈约知道任晖可以为他做到什麽地步,但是他相信,任晖总不可能一份总角之情,眼看著自己灭了他满门。
所以……要改变命运,他得靠自己。
包扎好手上伤口,沈约即刻告辞回家,这次则没翻墙,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走了出去。眼下不赶时间,他绕了点远路到西边儿的京都府,出来时肋下已多了个大包袱。待他穿街绕巷地晃到南市,所有的民宅还在沈睡当中,商铺也没有开始做准备,便是最早起的包子谱,都还没有开始准备发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窝棚,散发出烧水的白烟和甜丝丝的香气。
范希诚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麽一副景象。
沈约坐在棚子下一张矮桌上,手里端著一碗醪糟,他面前也搁著一碗。四月,越春已经开始飘杨花了,大抵是放得有些时候,他面前的碗里已经落了些杨花。
范希诚心头一寒,沈声道:“这是什麽意思?”
沈约又喝了一口醪糟,抬头瞧他一眼,“这醪糟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范希诚哼了一声,“沈约,本官现在官居三品,你现在的行为是绑架朝廷命官,依律当斩。”
“从三品。”沈约淡淡纠正,“两年不见,范大人不仅生分得很,也不会算数了。”
范希诚面上一红,随即恢复了白皙神色,指指碗里杨花道:“已经脏了,喝不得了。”沈约白他一眼,拿过碗,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夹出杨花,咕嘟嘟喝掉一整碗醪糟,才慢条斯理地道:“杨花天生天养,哪有什麽喝不得,希诚你又何必心虚?”范希诚沈默半晌,向锅旁佝著腰的矮胖老头招了招手,问道:“你这都有些什麽早饭?”老头儿回头咧嘴一笑,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拿漏勺盛端了两碗汤圆,分别撒上桂花和芝麻,恭恭敬敬地送到桌上。
“他这只有醪糟和汤圆。” 沈约眼含笑意地解释道。范希诚苦笑,拿瓷勺拨了拨,“还是醪糟汤圆。”沈约哈哈大笑,仿佛想起了什麽极有趣的事,“这东西江南也有,那边叫酒酿,但汤圆却是没馅子的小圆子,极好吃的。我娘馅子偶尔还做。”
范希诚努力抑止著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荒谬感觉,舀一个汤圆吃了。
“果然不错。”
“自然。”
“你我早已分道扬镳,今日又是为何掳我出来?”
沈约笑嘻嘻地咬破一只芝麻汤圆,糖汁流了满嘴,他似被烫到,含含糊糊地道:“你我何时断交,我怎不知?约两年不见的朋友出来吃个饭,不是正常得很吗?”
范希诚皱眉,终是不耐於沈约的态度。他如今青云直上,自信气度早均非当年可比,当即放下碗,肃然道:“朋友相待,贵在意诚。你既待我不诚,还有甚麽好说的。”
“非也非也。高山流水良友知音──我们不是那种朋友。”沈约叹了口气,“你别老那麽浪费成吗?我可不想吃你的剩饭。”
范希诚笼在袖中的手僵了僵,缓缓道:“朋友还分很多种?那我们又是哪种?”
沈约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们是这种朋友。”他放下碗,很诚恳地道:“一个你不能忍受的、优秀的朋友。”
“你和世衡他们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你是个心胸很狭窄的人。的确,世衡有一堆奇奇怪怪的无聊原则,海路又多嘴又爱表现自己,宝生粗鲁莽撞,但毕竟都是京中知名的年轻子弟,你和他们在一起,既凸显了你的风度才华,又不至於被比下去,这让你自我感觉良好。”不顾范希诚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沈约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著:“所以你不喜欢任晖。而且,你也不喜欢你的朋友彼此之间太要好。”
“你需要永远站在众人中心高人一等的感觉,所以两年前你才会那麽积极地试图向太子献殷勤,因为你想娶玉和公主。也是因此,你在别人看来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对我冷淡,因为我让你攀上皇亲的梦想破灭了。”
“但你原本无需如此”,沈约盯著范希诚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因为我们不是那种朋友。就像你和廖谨修的关系一样,我们是利益相关方,所以你不应该疏远我,而应该和我绑到一块儿才是。”
范希诚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你能给我什麽?以你和任晖、苏宝生、锺聿宁的交情,你又会给我什麽?”
沈约摇摇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问这麽蠢的问题,我若想给他们这些,今日就不会来找你。”他低下头,吃掉碗里最後的两个汤圆,平静说道:“世衡和宝生且不谈,你若以为我会帮著任晖,就犯了最蠢的错误。”他微微一笑,“我们岂不是一样的人?”
“所以都对海路友善,我们天生就应该站在一边的。”
“我在河运衙门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今日早朝後,廖谨修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
范希诚深深看了沈约一眼,薄唇边闪过一丝苦涩,“虽说早认识到你深不可测,忽然发现你是这麽可怕的一个人,我还真有点不敢置信。”他话语中丝毫不含讥讽,认真说道:“我原以为任晖再怎麽众叛亲离,你也肯定会站在他那一边。”
沈约微微皱眉,惊异於他的用词,“任家情势糟到这地步?”
范希诚摇头,“不是任家,是任晖,而且就是被他亲爹和祖父给整的。”他眼光微转,语气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冷峭与敬畏,“平定喀尔喀,拿下飞雉城,二十出头便位居公侯之尊,眼看著还要继承应国最大的武将世家,如此滔天权势,便是任家也悚然心惊。”
“便是今日圣上心胸宽广,下任新皇??又怎麽容得了他?所以在找了几个小岔子作由头,将任晖半关在府里了。这也是示弱的意思──我虽然不喜欢任晖这人,但对他们老任家,还真是有几分佩服。”
沈约嗤地一笑,心下暗叹希诚愚蠢,那位任老爷子是刀枪剑火里淬过来的人物,哪里便那麽容易就怕了?
任晖被幽禁,大抵还是他自求清净。
沈约沈默半晌,轻声说道:“这天下何曾有过不败的将军,不灭地大族?任家若真是够聪明,就该自削权柄,让自己和常家位置相当。可惜这种事,杀了他头也做不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任家。”
沈约不顾范希诚脸上的惊诧和欲言又止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就先拿你的老靠山开刀吧。”
未完待续
作家的话:
上次预告不小心把下下一章名字放上来了??不好意思地说~~~范希诚倒霉还在老後面呢,至少要先把对面人都杀光光再说(挖鼻遁??
第十四章(2)
宰相府中,廖延西慢慢抚弄著沈约送上的拜帖和礼单,轻声说道:“济宁不是什麽好地方,礼不骇人也是自然,然而依沈府之能,未免太过小气。”廖谨修在一旁听著,知道父亲大人意有所指,皱眉冷笑道:“沈约那小胖子瞎了他的狗眼,看我廖家如今有难,就敢糊弄到太岁爷头上来了。”
廖延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绕著桌上铺开的一幅画走了一圈,画上楼阁精雅,烟雨婆娑,几个老者或听琴,或观棋,或执酒盅,或赏花事,端的是一派风流气象。画旁题著一首小诗:
一双燕子语帘前,病客无聊尽日眠。
开遍杏花人不到,满庭春雨绿如烟。
霏微细雨不成泥,料峭轻寒透w衣。
处处园林皆有主,欲寻何地看春归。
“处处园林皆有主,欲寻何地看春归。”廖延西轻吟画上之诗,叹息道:“画虽一般,意象也嫌小了些,书法倒是不错,也算对得起沈持风的文名。”
范希诚苦笑著,心想沈约这小子太也胡闹,廖家如今局势大不定,偌大的家业眼看著就要雨打风吹去,你却写这麽直白的混诗来刺激人。他略一沈吟,恭声道:“沈约行事向来滑稽,此举只是竖子无聊,妄图刺激大人心智而已。”
廖延西心下暗自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范希诚肩膀,摇头不语。范希诚见事颇明,知道装相已被识破,赶忙道:“这诗看著倒也眼熟,像是??前朝荆国公长公子之作。”
廖延西脸色渐缓,微笑点头,“别岫素有文名,果非虚致,我家这傻小子便一点也没看出来。”听廖谨修低低哼了一声,廖延西转头道:“怎麽,不服气?”廖谨修昂然道:“希诚刚刚那麽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不就是前朝那位性情耿直的元泽公子吗?因与其父不合,时常上书讥刺的那位。”廖延西闻言失笑,指著那几行小字道:“你可知这是谁的字?”廖谨修一窒,世间书家何止千百,他哪能一一辨别?只得强著脖颈硬扛道:“虽也清雅雍容,但绝不是沈叔的字。”他幼年在宫里陪太子读书,也被沈持风教过几天,对这位挂名师父倒颇有几分尊重。
廖延西点点头,“兴属闲长,良无鄙促,此子恐非池中物啊。”说罢看向范希诚,“别岫世侄,你怎麽想?”两番对话,范希诚发鬓已微湿,看向老上司的眼神敬畏更深,佯作镇定道:“内紧外疏,虽是小楷,行文之间气派极大,似是学的前朝首辅之子严东楼。”
廖延西捻须微笑,笑道:“果真才子,才子啊!”范希诚连道不敢,神色愈发惶恐,须知那严氏父子乃是大大的奸臣,沆瀣一气以权谋私,也不知坑了多少国帑为私用,最後俱是落得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此言一出,他也不知相爷会作何反应。廖谨修却不以为然,笑著说道:“听闻东楼公子字虽风流,却生得短项肥体,颇为粗陋,到也符合沈约形象。”廖延西倒没显出特别厌恶沈约的神色,微笑驳斥:“你这两天没轮到上朝,难怪不知,沈小胖子去了一趟济宁,倒是瘦了不少,现在快跟你一般俊了!”说完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范希诚也不禁莞尔,只有廖谨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父亲是损自己呢,还是夸自己。
笑罢,廖延西正色道:“沈约此子绝不能轻视,元泽公子因与父反目、大义灭亲而受到重用,东楼公子辅佐父亲因而惨遭凌迟,这且都搁到一边,这画的第三重含义,你们却看出来没?──修儿,这一点别岫肯定不知,你可要加把劲了。”
廖谨修略一迟疑,“这画里楼阁好熟,可是我们家在西山的别业?”廖延西点点头,漫不在意地低声叹道:“你也是小时候去过一次,自然记不大清了。这画好生详细,倒像是亲眼见过一般。”他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