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微一挑眉,“谁说是口谕?”
顾存一怔,心道你不过少年郎血气方刚,行事才如此急於求好,若有旨意在身,为何刚刚不拿出来?
张志清一拍大腿,“顾大人说的是!敢问沈大人,旨意何处?”
沈约面色不变,和声问道:“若是有陛下旨意,济宁府可敢办张总督?”
这话显然是朝著顾存去的,顾存眉头一紧,道:“那是自然。”
沈约一扬手,从怀中取出一只明黄卷轴,缓缓展开──“顾存接旨!”
在场官员骇得不轻,这些人在职多年,多半还从未接过旨意,面面相觑不知怎生是好。饶是顾存老到,也惊地白发微颤步履虚浮,还是在主簿的搀扶下才得以颤巍巍地跪下,他定了定神,高声道:“臣顾存接旨!”
群臣慌了,手忙脚乱地跟著拜伏於地,沈约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了。旨意本就简单,不过两句话而已,他不动声色地读完,将明黄缎轴交与顾存颤抖的双手中,温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顾大人,圣上说,‘他相信你还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顾随之’。”
顾存早已老泪纵横,用力握紧了卷轴,努力克制著内心的激动,沈声道:“臣顾存一定竭尽全力,辅助沈大人筑堤救灾,便是把这条老命填上去,也决不教洪水侵我济宁一寸土地!”
沈约微微一笑,伸手搀他起来,“顾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陛下对您寄予厚望,您当保重身体,为民谋利才是。”
顾存携著沈约的手,又拭了拭眼角的浊泪,忍不住笑起来,“沈大人教训的是。”
正当这老少二人惺惺相惜把手言欢之际,厅里忽地轰隆一声响,原来是张志清硕大的身躯一头栽了下去。群臣直到此刻方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恭贺。
他们谁也没想到,那旨意上竟只有十四个字!
“速斩张志清,与沈约共领救灾事宜。”
沈约观察周遭情形,知道今日局面已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略微提高了声音温言道:“众位大人切勿惊慌,圣上对张志清所作所为均已了然,钦命下官来济宁协助各位救灾的同时办理此案,圣上的意思是当众处斩,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此时张志清已是树倒猢狲散,众人幡然醒悟,开始争先恐後地为这位前总督大人罗织罪名,痛斥其霸道行径,开始数条还有几分样子,不过贪污受贿金额巨大、欺上瞒下私盗国帑、渎职不理民事而已,之後便越发难听起来,什麽欺男霸女、养了十四房小妾之流的统统说出来了。顾存自觉面上无光,低声同沈约道:“沈大人,张志清乃圣上钦点的河运总督,这麽多条大罪下来,朝廷的脸面恐怕不大好看啊。”
沈约正听得开心,听到此言,莞尔一笑道:“顾大人,齐鲁一地的官员,受张志清照拂可不少啊。”
顾存老脸一红,不再说话。沈约肚里暗笑,又温声劝勉道:“听闻济宁一地灾情最重,家父也很是挂念,说大人毕竟年长,关节不好,还是莫要亲上大堤的为是。”
顾存这厢真是惊到了,他早年家境贫困,知道四十来岁才赴京赶考,当年正是沈持风主考,算来便是他门师,只是沈持风门生遍及天下,他压根儿没指望能被这位门师记住,是以虽知此次赴任的是门师之子,却并未打算提及这一茬。
沈约这一言,恰到好处地满足了老人的虚荣心和正义感,顾存不自觉地挺了挺胸,“随之当年中举之时,门师曾用心叮咛要清明为官,随之赴任以来一日不敢或忘。”
他称呼这麽一改,便是将公事拉到了私人交情,沈约见状,适时又补了一句,“顾伯伯说得是,前日离京,家父也是如此叮嘱的。家父还说,小侄初涉官场,经验不足,此次南下一切事务还要多多仰赖顾伯伯,希望您能代他多多教训小侄。”
顾存拈著长须,笑呵呵地道:“贤侄年少有为天下皆知,且不论殿试高中榜眼,光是那一首从军行,也足以愧煞我等读书人啊!门师大恩,随之谨记在心,照顾你是应当的。说什麽指教,真是太也见外。”
沈约打蛇随棍上,“那张志清一事究竟如何处理?圣上那边没有拟定罪名,意思恐怕是让我们这边上折弹劾──”
顾存满是褶子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丝狡狯神情,似在嘲弄沈约不知深浅,“弹劾一事,便交给御史台罢,老夫跟林中丞颇有交情,折子不日便会上去。”
沈约闻言,羞赧地闹了个大红脸,赶忙转移话题,“那顾伯伯能否派给小侄几个人,京中已经拨款,江南那边过来的赈灾物资也即日便至,小侄想赶紧开启河运司库房,也好储存粮食药品和石料木料等物。”
顾存听得极是激动,救灾一事急如星火,总督府这边各项物资却是一拖再拖,量与质两头落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便日日守在大堤上也无计可施啊!此时想到可以不受总督衙门掣肘放手大干,心中爽快之情竟是难以自抑,对沈约的欣赏之情也是发自心底,“小夥子,有你的啊!”
沈约连道不敢,暗运内劲,竟是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又递出河运衙门的库房钥匙。顾存一见,大喜过望,又跟他拉了几句家常後便匆忙告辞,他要回府衙交待,要清理这边库房准备接收物资,又要准备给张志清罗织罪名之事,还要派人奔赴济南去河运衙门的库房领取剩余物资,可有的忙了。顾存一走,厅中众人也纷纷借故离去,沈约均是含笑应答,将众人一一送出了门,方才领著安生上河运衙门报道去也。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5)
自家少爷难得做了件正经事,在众人面前大展威风,安生自觉与有荣焉,不由得极是兴奋,骑在马上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嘻嘻笑道:“少爷,你今儿个可神气呐!”
沈约看著他那表情,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旋即正色说道:“今日之事看著简单,其实危险得很,若不是我们抢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便赶到济宁,又一开始便以武力慑人,哪能顺顺利利进那府门?若是有人通知了张志清,他绝不会这麽蠢的。”
安生仔细思索著,“也是,他身为一路总督,这也太容易对付了。”
沈约点点头,语气极为认真,“我现在不过是从五品的小官儿,虽然我还多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常寺协律郎,但玉和公主既已出嫁,这名头也就没什麽唬人的效力,凑合凑合也只有正五品,想在张志清的地盘上查他,根本不可能。我出其不意地来到济宁,又当众官员面请出圣旨,为的就是先发制人,一举击溃──不过说到底,这事儿的底子压根不在折齐鲁地上。”
安生微愣,心想河运衙门在济南,张志清人又在济宁,怎麽就不在齐鲁地上呢?
沈约心里微微叹息,“你还是得多向一宁学学。”
安生不以为然道:“若我和哥哥一个样儿,少爷你要两个人作甚?”
沈约想想也是,笑骂:“就你机灵。”说著神色却严肃了起来,“河运衙门不比京中,无人护著我们,河运司是天下最大的肥差,咱们要从别家嘴里抢肉吃,人家自然少不了用各种阴私手段对付咱们。你家少爷我最大的毛病便是太依赖那帮老头子,父亲大人的意思是,此次出行,要好好锻炼我们两个一下,所以当真没有给我们安排护卫。我让你学学安生,不是要你和他一样谨慎细微,只是做事多少动动脑子。别到时候给人剁了脑袋,还不知道怎麽死的。”
安生心头一冷,下意识里直了直身子,肃然道:“安生知错。”
沈约点头,看天色已晚,双腿一夹,让马儿小跑起来,“那你想出什麽来了?”
安生苦著一张脸,“少爷给点提示?”
沈约无可奈何地轻斥,“懒鬼,动个脑子跟要了你命似的。”他顿了顿,缓缓道:“此次出行,虽说是领旨治理水患,其实是父亲大人的一石三鸟之计。所以这事的根源,既不是水灾,也不是张志清的贪污,更加不是顾存那小老头儿,而是京中三派势力的斗法。”
安生虽然有些讶异,但早知他家老爷夫人都是十七八个玲珑心肝的人物,怎可能无缘无故地送少爷来这大堤上吃苦?是以也不接话,只是静静听著。
沈约整理思路,慢慢说道:“一来,我非军旅出身,父亲也不可能让我去与维茨作战,大应一朝,最大的功绩是领兵拓边,其次便是治理水患,我若想在几年内迅速拥有权势,又不招惹太多口舌,水运这块,是一定要掺一脚的。”他望著天边阴沈沈的云色,若有所思道:“河工一路积弊难除,朝廷便是再拨三百万两银子,也必然是填江堤的少,入口袋的多,父亲坚持要我从这里出头,这麽大张旗鼓地把我送到河运司,必然是抱著要清空家里积蓄的念头,无论如何也要我做出个成绩。
“所以徐徐图之,是不行的。我走之前,父亲给了我三年的时间,这也是家里能撑的最高限度。但我怎麽能把爹娘逼到这一步!──安生,朝廷几十年没治理好的水患,我们两年内就要给它整出个结果。”
安生凛然,肩头忽地一颤,几觉承担不住。沈约那厢似未察觉到,仍在缓缓说著:“开疆拓土,高兴的不过是皇亲贵胄,而治理河工,却是在天下百姓心中树碑石,若是我来日身份曝光,父亲就是想用这天下人心,保我一条性命。”
“第二点便是张志清,他是廖延西一党的死忠,廖延西跟他本是同年,两人狼狈为奸,张志清从河运一系给他源源不断地送银子,让他在文官系统里开枝散叶,廖延西再藉著这笔钱在朝中买了无数张嘴替张志清说好话。想扳倒这位宰相大人,不断了他的小金库是不成的。可这位大人实在太过奸猾,之前大家夥儿费力在京城里闹了那麽一出刺杀太子,都没能把他的注意力完全绊在越春,是以爹也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就是出动师父断了廖延西跟张志清京鲁两地间的秘密邮路,再仿制他们的通信──当然只是单向的,廖延西可没那麽好糊弄。”
沈约眯著眼,寒声冷笑:“这位廖相权势太大,挡了所有人的天,我要往上爬,爬到所有人都动不了我的位置,就非掀了这片天不可。”
“第三,我老沈家若与他老廖家杠上了,谁最开心?自然是那个老不死的任老头,说来他跟廖延西的关系好像不错,其实廖相这两年花钱实在太多,有时连供给边疆的银子也要挖一口,任老头对他早有不满,自然会暂时袖手旁观──他精明惯了,在我的小命和现成利益面前,肯定会选择现成利益,毕竟,一位初上任的新相爷,是不可能和任家数十年盘根错节的势力相抗衡的。”沈约似乎想到什麽,嘴角透出一丝温暖笑意,“更何况,师父应该给了他一个足够的教训。”
安生这时候才吐出一口长气,苦笑道:“朝政这事儿,竟复杂到这种程度。”
沈约耸耸肩,“正是如此。你看,照理说依受贿程度,光齐鲁一地须斩首的官员就不下五十个,可河工一事倚仗的就是对本地情况熟悉的官员,所以都察院和御史台才迟迟隐忍不发。那些老头儿的消息网,可比我那位顾大伯厉害得多。再退一步说,夏季水涨,洪灾频发,本不是修河的好时候,为什麽父亲非得这时候派我出来?还不是因为京中几位都忙著查太子遇刺一事,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再想在河运这边掌握实权,就难了。”
说到这,安生忽地想到一事,“少爷,我哥留在路上,只怕不是为了救济灾民吧?”他算是彻彻底底认识到了,兼济天下的这份心呐──他家少爷根本没有。
沈约笑了笑,“有长进。一宁另有任务。”他一勒马缰,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转角处停下──墙上有师父的暗号。“衙门那边我一个人去,你去一趟济宁府,让顾大人把梁园还回去,私盐贩子也是人,何况以後用他们的事还有很多。”
安生自然也看到了,心中极是喜悦,恨不得马上就跳下马飞奔过去,回头笑眯眯地望向少爷,“有什麽话要我带吗?”沈约笑骂:“滚你的吧,小样儿──对了,跟师父说声,济宁府那边大概很快就会开始封府抄家,张志清若无异动,护他家眷平安,他若捣鬼,灭他满门。”
安生打了个颤,又吐了吐舌头,“太狠了吧少爷,别老让我爹干这种缺德事儿。”
沈约哼了一声,脸上透出一丝不加掩饰的狠戾,“老子爹的钱不能白花,非把张志清宰得妥妥当当的不可。”
安生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不如把那位总督大人的私家小金库贡献出来修大堤,也省得咱们花钱。”
沈约眨眨眼,挤眉弄眼地笑道:“那怎麽成,让这肥猪死後还落个好名声。当然要换了咱们的名儿才成。”说罢马缰一抖,直奔河运府衙。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6)
济宁城不大,加之资料沈约已烂熟於胸,没片刻便找到了河运衙门。
高墙窄门,白壁青瓦。不同於被张志清强行征用的梁园,河运衙门济宁分理处的模样倒很是清爽。灾中府衙中人已全没了时间概念,门口进进出出的监工官员络绎不绝,大多都是拿著调令的。沈约立在拴马石旁,细细端详了一番守卫样貌和进出人员的神情,得到的结论是这里还真是个办事的地方。
此次赴鲁,沈约父子功课做得很足,自然对这位原都水清吏司副司长,现工部下属河运衙门员外郎的家底摸了个透。米涵洲,年五十一,治明三十四年的举人,改制之前历任工部州判、司丞、府正,最後定在了员外郎这一从五品的小小官职上,至今已二十二年。
无派无系,似乎就是个不打眼的主事。父亲给的资料上这栏是朱笔圈出,沈约心头冷哼,知道父亲对此人的底细也摸不太透,河运乃是朝中最大的一块肥肉,员外郎又主管钱粮调动,若不是上头有人照应,这风吹不到雨淋不著的活儿哪能不各家轮转著坐坐?
在家时,沈约便提出此人有可能是工部尚书梁尚坤的亲信,沈持风不置可否,只说让他自个儿斟酌著处理,能拉拢最好,若是撬不动,也莫急著招惹。今日沈约初见河运衙门运转,便知父亲所料不错。河工一事,掌权的是张志清,但做实事的却是这位米大人。虽说比他低了那麽半级,但二十年扎根於此岂是幸致?沈约不想去试探这位他名义上的副手对於新上司的容忍度。
想到此处,沈约不禁皱了皱眉,若说顾存是根撬一撬便露了眼的钉子,那米涵洲便是河工一脉的一根暗桩,不打眼,不扎人,然而谁想在这块搭个桥,都少不了借他这把力。
沈约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马鞍旁解下官印,走向河运衙门。
出乎意料,米涵洲对他极其配合,简直就是不拿他当外人。
当然这只是沈约的猜测,因为他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位米大人。
无怪乎今日那场戏米涵洲不在,沈约起初以为米涵洲留在河运衙门处理事务,或是在江边监督现场,没想到父亲的速度比他想的更快,估计是调令未动粮草先行,朝廷的第一批救灾物资竟与他同日到了济宁,而这位员外郎大人便是跑去接这批物事了。
不管清不清廉,办事的确够效率,沈约暗暗在心底做出了评估。
就像早为他准备好了似的,米涵洲本人虽不在,却留下了一名亲信,不仅极快地替他办好了交接手续,甚至还将他带进了米涵洲的书房,替他准备了饭食,又从四壁架子上如山的卷宗中抽出四叠,搁到了他手边。
“现在是非常时期,各项物资紧缺,米公不想给大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明知大人赶路辛苦,也只能先暂时将就了。”那名中年人恐饭食粗陋,惹他不快,赶紧说道。
沈约的注意力早被那些卷宗吸走了,哪里顾得上食物好坏,挥手一笑,“你家大人太也体贴,安仁年轻力壮,虽是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可哪有那麽娇贵。倒是这些──”
那人微微一笑,恭声道:“一份是这次贪腐案中必须清理的名单,一份是河运衙门中各派系人员的分布表,一份是晋鲁两地对堤坝水利界可用之才的清单,最後一份是司中相对可以信任的人。您刚来,尽快熟悉一下司内人员布置会比较好。”
他语气平和,似乎面前摆著的东西并没什麽了不起,沈约却得强按住桌沿才忍下起身抱住他或是揪著领子详细询问的冲动。半晌,沈约控制住心中那股荒谬的幸福感,努力保持正常神色看向那人,沈声道:“米大人对安仁真是相当照顾。”
中年人执手为礼,笑容恭谨谦和,温和说道:“天热,菜放久了易坏,大人还是早些用膳吧。”
沈约知道有些事米涵洲定是要亲自跟自己说,也不继续问下去,起身恭敬地深深一揖,顺著中年人语意转了话题:“未知先生大名。”
“孙永昌。”中年人并不吃惊於沈约地态度,微笑著还礼:“部中职司为文吏,与米公共同执掌河运司银粮调动十九年。”
沈约沈默片刻,拿不准对方如此表态是什麽意思,从表面上来看,对方似乎在向自己投诚,
然而又岂有初次见面便将全副身家押上的道理?
抚著桌上的几叠卷宗,沈约知道这些纸张的分量──天下他老爹摸不透的地方不多,这里就是一处。
紧接著他又想到了一些事情,细长的眼眸渐渐眯了起来──凭借父亲为他筹措的银子,马上即将从张志清那里接收的家产,再加上米孙两人二十年攒下的家底,本来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也有了那麽一丝希望。
孙永昌凝视著沈约的神情,猜到他在想什麽,缓缓说道:“大人猜想的没错,米公在此多年,确实存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但马上能交付大人使用的,并不出自此。” 孙永昌没有丝毫遮掩,直截了当地道:“个中情由,米大人回来会详细说明──大人真的不用膳吗?米夫人的手艺,可是济宁一带出了名的。”
孙永昌说完这句,略略欠身,轻声告退。
……
……
米涵洲并没让沈约等多久。
事实上,沈约一直在如饥似渴地研究著那几份卷宗,根本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沈约觉得挺有趣。他收集了不少米涵洲的资料,不过可没提到他的外貌。在他想象中,这等奸猾人物肯定是个国子脸双下巴两眼放光面目可憎的胖子,没想到是个红圆脸酒糟鼻的小胖老头。
简直跟南市里买醪糟的老柴一模一样。
米涵洲走进书房,擦一把汗,憨态可掬地对沈约笑了笑,“回来的时候从大堤绕了下,那边脏,赶著来见大人也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大人见笑了。”
沈约哈哈大笑,合上卷宗,给老头儿让了个座。此时他早已从先前地震惊中平静了下来,非常耐心地等著老头儿自己道出详情。
米涵洲也不推辞,很自在地坐了下来,又敲了敲桌子。门外,孙永昌早准备好了,轻声敲门後搬著一张椅子进来,手脚极轻地把椅子送到沈约尊臀下,跟著进来的一位妇人端著一只木头托盘,上面搁了两只搪瓷大碗,一样是青菜泡饭,另一样是鸡毛菜蛋汤。
“别介意,这位置我坐惯了,换个角度总有点不习惯。”米涵洲很轻快地对沈约解释道,又自顾自地扒拉两口饭,含糊道:“您别奇怪,老头儿没装清高的意思,咱就好这一口,每次一从大堤上下来,夫人总给我烧这个。”
沈约含笑望向一旁的米夫人,米夫人微微脸红,掠了掠花白的发鬓,似觉困窘,轻声道:“涵洲就是这样,大人在京中见惯了大场面,可别见笑才好。”语气温和矜持,维护丈夫的意思却很明显,沈约想到父亲每晚的梨汤,心头一暖,笑著摇了摇头。
……
米涵洲吃得极快,没一会儿就把两只大碗清得空空,米夫人笑眯眯地给丈夫擦去须上饭粒,端了托盘,向沈约敛衽一礼,躬身退下。
米涵洲看著夫人阖上了书房门,这才看向沈约,微笑说道:“沈大人,老头儿有个不情之请。”
“任何要求,米大人但说无妨。”沈约语气极其敬重,看完那几份卷宗之後,他早对米涵洲此人的眼光、见识、办事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唯恐不能将此人收於麾下,米涵洲此时有求於己,正是再好不过。
米涵洲笑容不减,语气却转为肃然,“这司长的位置大人虽然交给了大人,银粮调动、人员分布之类的细务,希望大人仍然交给老头儿和永昌做。”
沈约毫不迟疑,“安仁对此一窍不通,实务本就还要劳烦大人。”
米涵洲面色微微一凝,旋即愉快地笑起来,“那麽,沈少爷,老头儿现在是您的人。”
饶是心理准备做得够充分,沈约还是怔住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你是我的人?”
米涵洲面不改色,微笑著重复道:“没错,老头儿、永昌、夫人,我们都是您的人。”
“和所有势力都无关,我们是这河运司中,您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十二章、边庭流血成海水,塞上胭脂凝夜紫
第十二章(1)
第十二章、边庭流血成海水,塞上胭脂凝夜紫
沈约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耐著性子道:“米大人,您不是我的人,沈家在河运司没有人──所以我自己来了。”
米涵洲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不不,跟沈尚书没关系,我给您看样东西。”他从书桌抽斗里取出一个两尺来长的窄盒子递给沈约,“这是信物。”
沈约掂量了下分量,出乎意料的重,他打开盒子,蓦然愣住了。
一只通体漆黑的铁箭!
制式没有什麽特别的地方,只在箭头侧面刻有个小小的“任”字。
箭重九两,远超一般箭支,能用这种重箭的,即便在任家,也不过十数人。
可沈约根本用不著猜。
这箭上沾过他的血,和任晖的眼泪。
沈约轻轻地触了下箭身上斑驳的深褐色,火烫一般收回手来,定定地望向米涵洲,“你是任晖的人。”
“对”,米涵洲点点头,“我帮任家做事,但我是晖少爷的人,也只是晖少爷的人。”
老头儿再一次露出了那种十分愉快的笑容,很恭敬、很诚恳地说道:“现在晖少爷把我借给了您。”
“这是回礼?”一瞬间沈约有点疑惑,随即自我否决掉,“不,时间不对,一宁至少还有十天才到……”既然点出任晖这个关键,前因後果他略一推算便知,无非是廖延西自任家的军费里抽钱,任家便挖廖延西的墙角。可是他想来想去,还是好生糊涂,若米涵洲是任家一个秘密金库,那任家的那些秘密军备就有一部分全靠河运司喂著,任晖此举,简直是明著和他爷爷作对啊!
米涵洲没弄懂他在说什麽,但他一生浸淫官场,早学会了保持适当的沈默。直到沈约再次看向他,皱眉问道:“他还留了什麽话?”
“晖少爷说”,米涵洲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微妙的表情,“‘少爷我难得大发善心救济百姓,你敢若拿我的钱胡闹,坑害两岸灾民,我就押著你的脑袋上花轿。’”
这却是拿拒婚一事要挟他了。饶是沈约皮厚,此时也不禁赧然,清了清嗓子,道:“我说米大人,现在你能说说,你和任家究竟是怎麽一个附属关系了吧?若我所料不错的话,任老爷子可不会对你的行为感到满意。”
米涵洲呵呵一笑,“大人叫我米老头便好。”
“我成亲晚,到二十七岁才有了个儿子,叫做米亚厚,这小子一点也不像我,从小时候便整天做梦保家卫国,他娘和我也不当一回事,哪个少年人不有点雄心壮志的?没想到他十七岁那年,我让他参加科举,他居然留书出走,说要去从军,而我这个位置,捞钱虽容易,门路却不是那麽广,一直找不到他。
“而再得到他消息的时候,是晖少爷寄了封信给我们,说厚儿在曲丰一役中胳膊受了伤,所以由他代笔写信,但伤得并不严重,而且还因此升了千总,年内就可以轮到假期回乡探亲。当时厚儿离家已经两年多,他娘已急得发疯,日日流泪,头发也白了,你可以想见,这时候收到厚儿的书信,我俩有多激动。
“半年後厚儿归家,伤势已经好了,他告诉我们,当时情势险恶,多亏了晖少爷眼疾手快回马救他,不然即便命能保住,一条手臂也肯定废了。而且也是晖少爷痛斥他为子不孝,替他写信,又放他假回家探望父母的。我极其感激晖少爷的恩德,如果厚儿真要待在军里的话,我当然希望他能跟著晖少爷,可国家北征,军队是从五路边兵中抽调而来,那场战事结束,厚儿再回军中便要远赴粤州。他娘和我几经思量,反正身在河运司这风口浪尖,要想坐得稳,总要投靠一方,不如就投了任家,於是我主动派人上京联系任家,希望能够做点什麽报答他们。
“然而我最想报答的还是晖少爷,我就只有厚儿这麽一个儿子,若不是晖少爷救了他,又或者晖少爷没有骂醒他,我们就彻底失去这个儿子了。老头儿一辈子做人没什麽准则,知恩图报总还是知道的,任少爷待我米家的大恩,我绝不会忘记。是以这些年我虽帮任家做了不少事,但还是心存愧疚,总觉得欠了晖少爷点什麽。直到半个月前,晖少爷修书与我,拜托我在治河一事上协助您,老头儿是真真高兴,哪有不照办的道理?”
米涵洲娓娓道来,虽竭力保持著平静,仍然能看出他内心深有感触,“最让我感动的是,晖少爷留下的那句话,他虽想帮大人,但丝毫也没让老头儿为您牟取私利的意思,甚至送了一大笔银钱过来。老头儿能做的事都给他抢了先,再不把司内事务给您安排妥当,老头儿就只能愧煞跳黄河啦!”
沈约默默听著,心中极是震动。他有多清楚,任晖是怎样的高傲性子。战场上救个小小千总於他不过举手之劳,转眼即忘,怒斥不孝子弟更是他业余爱好,几乎是当每日一善在做,怎麽就记得那个米亚厚有何特别。
这等邀恩求人之事,任晖原本是宁死也不会做的。
他是花了多少力气,翻了多少遍河运司的资料,才记起有米涵洲这麽个人?又是用了多大力气抹开脸面思考措辞?
沈约紧咬下唇,挥去脑中多愁善感的联想,绷紧了声音问道:“他送了多少钱过来?”
米涵洲微微一愣,“小部分已经运入库房,一多半还在路上,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