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他,捻须微笑道:“别院里的那两位姑娘可要好生养著。”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冒出一句,“听说喀尔喀的大王子身子骨不怎麽好。”
喀尔喀、大王子──玉和公主!沈约若有所悟,却见父亲眼皮微微打架,显是倦了。
“爹,我扶您回房休息吧,其他的事明儿再说。”
沈尚书雍容地点点头,心中暖洋洋地颇为舒服,自家儿子再笨,总还是孝顺的。叶云慧笑眯眯地推开门,心里想著,似乎老人们都爱忘记些他们年轻时做过的蠢事,若你此时痛斥沈持风他当年比沈约更鲁莽冲动,他肯定死不承认。
担心儿子的伤在床边站了一夜,那更是没有的事。
叶云慧保证,今晚她的枕边人绝对不会三番两次去茅厕的。
然而看著这父慈子孝的画面,叶云慧不禁觉得,年轻时冲动一点也没什麽不好。
不然的话,他哪有这样的好儿子,她又去哪里找这样一座尚书府呢?
男人讲仁义道德多半是伪君子,女人讲道德多半是丑八怪。如果无耻也分等级的话,作为一个统率一众美女的贪财小人,林士明无疑是个中之最。
所以沈持风压根就没指望林士明会守信义,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儿子在这条线上挖得挺不错。
以沈持风的精明老到,自然在沈约的贸然拜访後亲自派人问候了一下林中丞,为儿子的鲁莽深表歉意。
沈尚书的歉意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领受,但当它来的时候你也没什麽机会不受,尤其当来人身法鬼魅,手上还提著你刚派出去的两个杀手的时候。
所以林士明这棵墙头草立马就表了态,顺带著把自个儿子的忠诚也许了进去。这次的计划虽然行险,他也没想过能把自己摘出来,派出去的都是怡情阁训练有素的下属,侦察反侦察的水平一流,只要大理寺的那帮腐儒们不用重刑,一个字也别想从她的姑娘嘴里挖出来。
严刑重典总要留给最可疑的对象,而眼前就有一帮现成的替死鬼,何苦让自家姑娘吃苦受罪呢?他在台里分析案情时略一提点,立马有精明的御史上书圣上,要求彻查廖相府中下人。
圣上却用不著他的指点。廿年安定岁月,绝大多数人都忽视了这位曾亲率大军清剿西凉的君王是如何铁血,当夜下令剿了相府所有下人,勒令廖相二人闭门思过。刑部和大理寺最先领受雷霆之怒,效率极高,一面协助京都府封锁九城追击凶手,一面彻查船上遗留的所有物证。第三天未到午时便已查出刺客所用匕首、箭支、火药、衣饰的全部来源。廖任二府均是相连上十二道奏折请罪,廖相闭门不出,连儿子在大理寺的情况都未派人打听;任老爷子拖著病躯亲上请罪书,自请削爵,任炜方也跟著上了折子,请求交出京都防卫,任晖更是自事发第二日就候在大理寺门口,自此没出来过。
巧的是,两家给自己扣的罪名都是“渎职失察”。
林士明放下手里的消息,嘿嘿冷笑,“渎职失察”,不就是死不认账。
然而任家失去京畿防卫重权,我方目的已然达到。今日早朝,好几名沈氏门生力护任家,林士明顺风转舵,进言停发任晖一年俸禄,削爵二级,以示惩罚。圣上早年在北疆和任老将军并肩作战过,深知其能,对手上握著的证据明显全不相信,对任家的追究也就到此为止。
至此,在沈持风的指导下,越莲湖一役以京都守备换防、任晖削爵软禁、沈约文名远扬、升任河运司司长告终。附带收获为病中的锺聿宁连升三级,现为刑部仆射,一旦有空缺即可补为右侍郎,廖谨修夺去一应爵位,赴文渊阁协助贺渚大学士修书,廖相罚俸一年。
沈家大获全胜。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十一章、河运司沈约横行,从军行任晖忧心
第十一章(1)
第十一章、河运司沈约横行,从军行任晖忧心
吃饭分很多种,朋友欢聚、同僚炫耀、外交需要,乃至双方各怀歹念的鸿门宴。
沈约最近很经常出门吃饭,吃到要吐。
他逼迫自己长胖原本只是为了遮掩容貌,但现在他不做什麽也自然一身肥油。
他最不能理解的是,绿橙楼的饭菜已给他整得如此难吃,为何还有人抢著在那请他吃饭呢?
“还是你家呆著舒服。”
此刻沈约正搬了张椅子,坐在锺聿宁床前喝酒。锺聿宁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接著看手里的书。
“就是死人也会嗝个屁,你尽管放,臭不走我的。”
锺聿宁放下书,正色道:“我已喝了半个月稀粥,肠胃清洁,放的屁自然臭不到你,只是你一身酒气却已经快熏死我了。”
他一板一眼地说来,完全不觉得好笑,沈约却已经笑得直不起身,“哎呀世衡,说真的,你真是颗开心果,怨不得海路那厮日日和你混在一起。”
锺聿宁皱眉,“你是没长眼睛不成?他今日就不在。”
沈约促狭地笑笑,“那就是说之前都在?”
锺聿宁脸一红,不再言语。他早知道沈约有的是法子把人逼疯。
一坛子酒片刻就已喝光,沈约愁眉苦脸地盯著锺聿宁,“你介意我出门买罐酒不?”
“请便。”锺聿宁摆摆手,“难道还要我下床帮你买不成?”
沈约打个哈哈,“梁太医亲自伺候了半个月,再重的伤也该能下床了”,他微笑著,“何况你身子骨本来就不错。”
锺聿宁也不气恼,想了想道:“你若不怕我一去不归,那也可以的。”
沈约一窒,若不是怕被人拉去吃饭,他怎会到锺聿宁家里来喝酒?作为朝中升值最快的两名青年官员,现在想请沈约和锺聿宁喝酒的人只怕能从皇城根排到越春城那头。以至於他看见锺府门口那两条狼狗的时候,只觉得比什麽美人都可爱。
沈约喃喃道:“这人嘴巴明明很不灵光的,怎地养个伤倒伶牙俐齿起来了?
他却不知,锺聿宁养伤的这些日子中,家里已经接待过多少足以让他蓬荜生辉的大人物。圣上将最宠爱的太医派到锺府的消息一出,连刑部尚书都赶著登门探望。
这不是对锺聿宁青眼,是给圣上面子。
给圣上面子的机会不多,所以上门看他的人都很抓紧,一时间,锺府门槛几乎被络绎不绝的探望队伍踏平。
狼狗再凶,也不能咬探病的人的。
“唉,你好歹还有娘亲和海路帮你挡驾,晴弓他们又常常过来与你说话,日子可比我好过多喽。”不过多久,沈约又唉声叹气起来。不知何时,这越春城里最受欢迎的年轻公子哥已从小任将军变成了小沈公子,鲜花簇拥的滋味虽然美,可也让人有点儿吃不消。
小沈公子今儿个就想吃顿素的、清淡的,最重要的是,清净的饭。所以锺大娘跟厨娘早就乐呵呵地奔赴菜场,丢他一人陪著锺聿宁。
沈约不知从哪儿摸出两颗弹子,趴在地上弹著玩,“你说海路今儿个为何不来?”
锺聿宁避而不答,他知道说什麽沈约都有话接,没的自找麻烦,只是反问道:“彦升也没来。”
“是从没来过。”沈约纠正他,顿了顿,又幽幽叹道,“他那人多会自责,你还不知道吗?”
锺聿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若不是你做男人都嫌太胖,我真会把你当成个女人。”
沈约一本正经地道:“本少爷的心,原本比女人还细的。”
“听说沈叔今晚请任家几位赴宴?”锺聿宁难得想起来找话茬。
沈约一脸头痛,“我现在才知道,男人不仅心思比女人细,嘴巴也比女人长的。”
“海路不想见彦升我明白”,锺聿宁皱眉,“虽然没什麽道理就是,但你又怎麽了?”
沈约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轻,但锺聿宁没有听见。
“宴无好宴,我又何必送上门去呢?”
应国与维茨战事再起,今日这顿,不仅是向任家释放善意,更是给任晖饯行。至於与任蔻的婚事,他倒并不担心,一来他不日即将赴河运衙门上任,二来任氏兄妹情深,任蔻与父母又都不亲,决不愿在兄长不在时出嫁,战事一起,婚事必然拖得遥遥无期。
他只是不想听两家人惺惺作态地回顾往昔而已。任家诸位的涵养沈约深有体会,不过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个犯贱问起任三叔的伤势之类不该提的事。
锺聿宁望著沈约阴郁的脸上神情变幻,淡淡道:“我屋顶快破了。”
“啊?”沈约大惑不解,他今天没喝多少,头脑却已经开始有些昏昏沈沈,眼前人的脸也是涣散了又清晰,清晰了再涣散。
锺聿宁啪地撂下书,“酒气熏鼻怨气冲天,说话都大舌头了,你还可以再丢人一点。”他精习律令,平素严於律己,最看不惯沈约放浪形骸。沈约也不生气,只沈默地收拾打碎的弹子,又去取了笤帚簸箕扫干净。锺聿宁眉头越皱越紧,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无力插手、帮不上忙,放朋友一人独自伤怀。
“你去吧,找个能放纵的地方。” 便是他想陪沈约喝酒,沈约也不会让他逞这个强。
何况他真的……不会喝酒。
锺聿宁苦笑,他平生最不拿手的,一是喝酒,二是说话。
要他安慰沈约,还不如再找个刺客来比较快。
沈约笑笑,“吃了饭再走,总不能让伯母白辛苦。”
锺聿宁微微失神。没想到,沈约笑起来的时候,那对肿眼泡竟还蛮好看的。
从锺聿宁家出来,沈约便到了怡情阁。晴弓离去後,现在的花魁唤作雁卿。依沈约看来,林士明取名的冷笑话功力又有精进,什麽雁卿,w情还差不多。
吐光了晚上饭菜,在床上厮混了半个时辰,又坐在床头消耗了一壶老酒,沈约翻身下床开始穿衣。
“这麽晚了,还要回去?”雁卿媚眼如丝,娇声软语,“知否马滑霜浓,应是少人行。”
沈约正在扣内衫的扣子,险些没笑出声来,“六月天的马滑霜浓?雁卿姑娘,想做花魁还是回去再念几年书──要不然闭上嘴也是上策。”
雁卿凤眼微眯,眼底现出一丝恼恨,半晌又幽幽道:“别的男人跟我在一起,总舍不得离开我,多陪我一刻也是好的,只有你,居然一做完事就要走。”
沈约整理好外衫,调整著腰带上的配件,凉凉道:“因为我既不是别的男人,对你也没什麽兴趣,上窑子不过是发泄不良情绪。当然,你也一样,无非是挫败感作祟而已。既然大家心里都很明自,又何必还虚情假意,肉麻当有趣。”
雁卿银牙一咬,抓起床下一只绣鞋扔了过去,沈约闪身避过,不可置信地瞪著她,“你知不知道妓女不能违抗客人?”
她爽快地点头,面无表情。沈约打量了下她光溜溜的身子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忽觉有趣,“你知不知道我明天就能让你被赶出这怡情阁?”
“哪怕我赎身银子还没交完?”雁卿笑得十分愉快,“我还知道你能让我明天就消失在这个世上。我来前姆妈就吩咐了,要好好伺候著,千万莫要惹你不快。”
“那你还拿东西扔我?”沈约越发觉得有意思,“莫非这是某种情趣?我可不怎麽欣赏。”
雁卿咯咯娇笑,笑完忽又面色一凛,冷冷道:“你却不知道女人想打人的时候,是想不到什麽後果的。现在我已经打过,你可以滚了。”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2)
沈约走出雁卿的小院时,心情虽未便好,却也并不如何糟。
这女人虽然俗w泼辣,倒也有趣。
然而当他看见夏晴弓一脸三贞九烈地守在外头时,情绪就再好不起来了。他虽习惯了在楼子里听那些个达官贵人的壁脚,并不代表他自个儿也喜欢做那事时被偷窥。
沈约平伏了一下心绪,静静问道:“什麽事?”
晴弓俭衽一礼,“听说大人心情不好,姆妈让我来瞧瞧。”
沈约缓缓走过她身边,“赎了身的人,少管怡情阁的老鸨叫姆妈,没的惹人闲话。”
“任将军在前厅候著。”夏晴弓忽觉有些冷,急促地开口说道。
沈约回答她的声音很嘲讽很冷漠:“若不是你告诉他我的所在,别人哪能找上这里来。”他脚下不停,转眼已将晴弓甩出三步开外。
看著沈约迈著疲惫的步子前楼走去,晴弓心头猛地一紧,一股难以抑止的恐惧涌上心头,她也不知为何如此担心,慌乱间提高声音叫道:“你要去哪里?”
沈约的手放在木门上微微一僵,没有回头,疲惫说道:“去见任晖。”
前厅的雅阁中,任晖正在喝酒,也无人服侍,他慢慢斟了一杯,一口喝干了,望著手里不知什麽东西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一口又喝干了。这麽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另起一壶,他斟得极慢,饮得却极快。便是沈约站在门口的片刻间,桌上琳琅满目的空壶间又多了一只。
沈约走上前去,略一犹豫,伸手按住了那壶酒,“这酒不好,你喝得却太多。”
任晖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凝视他,隔了良久,忽而缓缓摇头,叹道:“怡情阁的酒若不好,京城何处还有好酒?”
沈约微微一笑:“你家,我家,宫里,飞雪楼。总之很多。”
任晖沈默半晌,“把自家放在皇宫前面,你太也无耻。”
沈约拿过他手上杯子,一口饮尽,叹道:“果然比给我的好上不止一点。也难怪,美人在抱的时候,再精明的男人通常都变成了瞎子。”
“就是这个道理。”任晖手里原先抓著的东西不知什麽时候收起来了,他腾出手拿过酒壶,又给沈约斟了一杯。沈约干掉那杯酒,将杯子抛到一边,掀鼻嗅嗅,“醉仙酿。你来之前就喝了不少。”
“几杯而已,难得沈叔有兴致。”任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伸手推开他,“两家人讨论你亲事的时候,你却在这里寻欢作乐,你对得起豆哥儿吗?”
沈约沈默少许後道:“我不知道我有什麽地方对不起豆哥儿。”
任晖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沈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是她未来的夫婿。” 他的眼睛在凝视著沈约,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有很多的话要说,又仿佛什麽也没有。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你已是豆哥儿的夫婿。”
“所以呢?”沈约强抑愤怒,沈声道:“所以我孝敬你爷爷关照你妹妹都是应该,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心怀不轨,所以我就要装聋作哑从此两家变一家?任晖,你未免想得太过天真。”
任晖悄然半晌,脸上透出一抹掩饰不住的痛苦之色,他闭目压下心头暗火,“安仁,现在轮不到你做主,你可知为了这门亲事,我爹已同爷爷吵了一架?”
沈约冷笑道:“这麽说我倒该感激你们父子的不杀之恩。还是为害你祖孙失和心怀歉疚?这本来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何况你爷爷不想放过的人,即使成了他孙女婿还是不会放过。把两家绑在一块儿,这算什麽。今日我定亲的对象要是你,任老爷子或许还有所顾忌,不过一个孙女,你以为他就不敢大义灭亲?”
“沈约!”任晖一掌拍下,面前一张梨木桌子顿成无数碎片。沈约面无表情,冷冷道:“今儿个这儿下人我都打点过的,你便是把这怡情阁拆了,我沈府也一样赔得起,请。”说著拖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眼帘微垂,面容沈静,竟没拿任晖刚刚展现的霸道实力当一回事。
任晖气极,向来灵光的口舌都气得磕巴,“你可知道你现在的麻烦有多大?若是不娶豆哥儿,大应的天下再大也容不得你!”
沈约一声冷哼,“任家的权势还能遮了天去?便是遮,也只能遮应国的这一片!”
任晖脸色又青又白,颤声道:“你要叛国?”
沈约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别用这麽重的词儿,你任家几时将我看作应国人士?不过一个必怀异心的混血杂种罢了。”
任晖不怒反笑,“你以为这样便能让我任家退婚?但教豆哥儿欢喜,我管你乐不乐意,你想娶也要娶,不想娶也得娶。”
沈约嗤地笑道:“你一向最疼妹子,若你丝毫不以她幸福为重,咱们兄弟一场,我便娶她十个八个又何妨?”“
任晖一脸平静,“只因你虽并不中意她,却一定会好好待她。你原本比我们任何一个家人都更经常陪伴她。”他顿了顿,缓缓道:“对於一个做哥哥的来说,这就够了。”
沈约脸上出现了一丝说不出的悲哀神色,“你如何知道的?”
任晖微微一怔,定定地看著他,怒火、伤心、失望,直看到种种情绪都化作虚无。他木然道:“感觉,她的院子里有你的感觉。”
沈约的心一点点沈了下去。他早就知道,任晖根本是他的死穴。聪明、稳妥、英俊、脾气很硬,但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温柔,即使是最伤心的时候,也永远大局为重。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最重视他。
然而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任晖不仅重视他,更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了解。或许他一直的不知,只是因为太知。
沈约站起身来,喃喃低语:“你一直都知道。”
任晖俊秀的脸庞忽地扭曲了起来。他闭上眼,良久没有睁开。
“我只盼我不知道。”
沈约笑了,笑得苦涩。他轻声道:“你回去跟豆哥儿说,我不会娶她。”
任晖霎地睁开眼,一字一顿地问道:“我怎麽说?”
“就说──”沈约歪著脑袋思索了一番,最终温和一笑:“就说很抱歉我爱乌不能及屋。”
沈约就这麽走出了怡情阁,此刻寅时过半,街上阒无一人。
他抬头看天,月色正清明。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他轻轻念著,终於落下泪来。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3)
第二日,沈约远赴鲁地,走马上任河运司。
半月後,大应与维茨战事再起,任晖应诏出征。
世人皆知,河运一项乃是国计民生中最耗钱的事务,应国这十几年来日日修河,年年决堤,灌进河运衙门的银子堪比洪水,却愣是没听见个动静。
这一方面是阴雨连绵天灾难挡,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人祸,照理说这笔银子就是用来装筐筑堤也足以保一方安宁,可从京都工部到河运总督府,再到往下的各级官员,便如大堤中的白蚁一般,硬生生把这条民生防线从里头蛀了个清空。
此时正当盛夏汛期,山东一地为涝灾所累死伤已不止万计,沈约这次赴任就是要抢在秋汛之前,对千疮百孔的河堤进行最低限度的修补。出京时沈约坐的是轿,然而每离京城远一里,道旁乞讨者便多几个,待到一行人出了直隶界,官道两侧便当真是灾民成列、饿殍遍野了。一路行人无不面黄肌瘦、病骨支离,身畔蚊蝇环绕,甚至有人捡了观音土与灾民换婴。沈约自命心肠狠厉,却也再看不下去,丢下一宁和仆从救济灾民,带了安生打马狂奔,片刻不歇直赴济宁。
……
站在河运司临时征用的济宁第一名邸梁园门口,沈约摸著汉白玉石狮子光溜溜的脑袋,嘴角挂著阴测测的讥诮笑意。“安生啊,我一直以为咱大庆朝最黑的贪官窝子在我家,可今儿个我突然发现,咱还是井底之蛙了。”
连日赶路,沈约不仅晒黑了,圆滚滚的身躯也憔悴数分,配上他那阴郁神情和讥讽口气,倒有几分任晖的架势。
安生正刮著朱漆大门上的镀金门钉,听到这话冷地缩了缩脖子,少爷你也太……实诚了。安生配合著一咧嘴,w羡地环视一圈围墙顶上的琉璃瓦,望著那石狮啧啧赞叹,“好像是哦。少爷,咱家门口的狮子脑袋可没这麽大,也没这麽好看。”
沈约温柔浅笑:“要不你就把这狮子脑袋摘下来,寄回去给老爷,让他找人照样子打一个?”
“好的咧!”安生等的就是这句,他这两天被路上情境整得已是十分气闷,看到这朱门大院富贵气象,心头更是不忿,话音刚落便飞身而起,一横手斩在狮子脖子上,那斗大的石狮头竟横空三尺飞了出去!安生斜下里窜出去,袖子柔柔一挡,竟又将那狮子头兜了回来!他脚跟滴溜溜一转抱住了那石头,“少爷,摘下来啦,找谁送呢?”
沈约随手一指,“就你了,送到越春沈尚书府,可别送错了地方,少了一根狮毛,仔细你的脑袋!”
被点中的那人是河运总督的贴身侍卫,替总督大人送监工出门来著,谁想到遇上这麽两瘟神,可又被刚刚那一幕吓得发傻──沈约早亮了腰牌,他哪敢反抗司长大人,慌忙摇手,“我,我只是个小侍卫,我什麽也不知道……”
安生笑著把狮头抛到他跟前,半分石屑也未溅起,“放心,我家少爷是来修堤,不是来办人的,你身上的银子管够赶到京城,赶紧上路吧,通风报信的活儿就不劳烦你了。”
那侍卫结结巴巴地还待多说,脑袋又一时转不过来,新任司长明明还应在半路上,怎麽就忽然到了自家门口?安生见他著慌,伸手拍拍他肩膀,侍卫吓得跌坐在地,“我我马上就搬马上上路现在就走!”说著就蹲下去搬那狮头,他好歹也练过几天功夫才当上总督府侍卫,这麽一吐气开声颇有气势,只是涨红了脸起不来的样子就很是狼狈了。安生看著可怜,叹了口气道:“不用慌,你慢慢搬。”
“安生,走了。”沈约漠然看著,袍袖一背,大踏步走了进去。安生吐了吐舌头,一面拿了包袱跟上,一面自言自语道:“少爷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就更差到底了,总督大人你也只好牺牲小我拯救万民了……”
沈约根本就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进到花厅里时,总督大人张志清还不知在哪个爱妾的房里窝著呢,沈约此时不过他一介下属,虽是代表圣上前来视察,但区区竖子,有何好紧张的?张志清存心要给来人一个下马威,是以虽听得下人慌张回报,仍是不紧不慢地沐浴换装,直过了两柱香方才出现。
沈约在厅里站了很久,心头渐生起一丝燥意。几个下人早端上茶盏糕点,请他就坐,沈约摇头不答,安生看他眼中杀意渐起,心中连连叫苦,这姓张的老不死明显不知道皇帝已经下旨办他,还一副老油条的惫懒相,少爷可别一个火气冲头,干出点什麽替天行道的事情,这就不好了。
正当安生为张大人的命运深感忧心时,回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来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下颌一把美髯,颇有威严端肃之相。张提督呵呵一笑,颇为呵疼地拍拍沈约肩膀,“我与令尊多年相交,今日贤侄来此赴任,他竟然不通知我这做长辈的一声,实在太也见外!”
沈约却懒得与他套交情,反手抽出安生捧著的上方宝剑往他面前一横,“现在自行了断,本官保你清名。”
张志清骇然,“贤侄这是作甚?!”
沈约却不再说话,只是冷冷看著张志清。
见剑如见君。良久之後,张志清终於一咬牙屈膝跪下:“臣张志清接旨。”
沈约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你知自己何罪?”
张志清行罢大礼,拍拍衣袂潇洒起身,脸上已恢复一脉平和神色,“本官只知依礼面圣,未知有何旨意。”
“哦?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沈约来了兴味,微微抬头环顾周遭物事,“下官斗胆问大人,楠木厅万蝠园五龙图哪样不违制?接旨无香案无礼数对钦差不敬又是何等罪名?私挪国帑盗卖赈灾物资──哪样不可判大人一个斩首?”
张志清虽已知他来意不善,却仍为他话中意味所惊,这是……有备而来啊!若是如此,廖相那边怎地全无消息?!一时间额前冷汗涔涔而下,只硬著头皮答道:“此地乃为筑堤办公临时征用,并非本官府邸。”
沈约柔声道:“这麽说,总督大人乃是大大的清官喽?”
张志清一愣,心想你这话问得古怪,问我是不是清官,这可叫人如何作答是好?
安生自是知道是谁断了张志清与京中联系,同情地望了一眼张志清,心道你这句话一个答不出来,少爷的戏也该开演了。
此时门外忽有脚步声阵阵,安生肚里闷笑,这帮傻瓜,看戏的时间掐得倒是准,只见沈约对门口众人惊叫置若罔闻,尚方宝剑指天望日,沈声斥道:“大人既是清官,敢问济宁堤坝长度?决堤口数?二十一日以来灾民数目?各处施粥如何?赠药又如何?济宁府将灾民安置何处?这些且都不论,您总督府所在的济南府又有灾情几处?灾民几何?这些天你上堤查看几次?还是要难民把状子告到皇城根底你才死心!”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4)
沈约骂得痛心疾首,一手抚胸一手持剑,端的是忠肝铁胆一派侠义。半晌,沈约抬头扫一眼周遭众人,随即又森然盯住张志清,“张大人,本官再问一次,你可知罪?”
张志清知今日必无幸理,然而河运总督属超品大员,便犯王法,也应押赴京师由圣上亲自问罪,岂容得河运司一介小吏当堂羞辱?他脖颈一梗,拼了!“为君尽忠为民赴义,本官虽死无憾,可今日上无公堂下无罪证,就凭沈大人三寸不烂之舌,就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私设公堂逼死朝廷命官吗?本官──不知罪!”
沈约笑了,“下官早听闻张大人是关公样貌子都胆气,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连圣上旨意都敢违抗,真让本官长了见识。”他一甩袖子,归剑於鞘,转身面向人群,恭声道:“座中属顾大人为长,下官斗胆,敢问顾大人高见?”
被点中的正是济宁府尹顾存,老头儿正龟缩在人群中,听到自己名字,忙站出来连道不敢,沈约对他却很是有礼,长身一揖,“下官今日初赴济宁,尚未来得及拜会各位大人,自知极是冒昧,在此先谢罪了”,说罢拱手为礼,言辞之间极是诚恳,与方才厉煞之状判若两人。在场众人不是济宁官员便是河运司的人,工部在济宁本无分支,除张志清和一个员外郎便属沈约职位最高,然而当地的这些老家夥们官职虽不高,要在日常事务中给他捣点小岔子却绰绰有余,是以沈约对他们颇为谦恭小意,务求礼数周全。众官员没摸清沈约路子,只唯唯诺诺地不敢应声,都看著被钦差大人点名的顾存。
顾存一声叹息,知道今日若不说话,日後便没有他说话的份了。他为官多年,老成持重,当即含蓄地点出,“沈大人初到任,交接手续尚未办,此时处理张大人的事,未免有些不妥。不如先把交接办了,我等再细细聆听圣上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