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任府,任晖拍拍他,转身离去。
一瞬间,沈约终於理清了自己那点挣扎:总有一天,就像这两座府邸一样,他要站到任晖对面去。
而且他会。
沈约坚定地抬起脚,小跑著跨进府门,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摆脱掉对面那座、住著他这十九年来最尊敬的兄长的、府邸。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七章、隔长街立场各异,细忖量无情有情
第七章
第七章、隔长街立场各异,细忖量无情有情
沈约一回府就直奔後院,此时丫鬟小厮都已歇了,能伺候一宁的只有尚书夫人本人。沈府很少招新下人,现有的几个还是沈持风和夫人从老家带过来的贴身侍奉,所以人手一直有些紧缺。照说这府里是多少人都想进来的地儿,但似乎出於某种原因,沈尚书不太信任外人。
即使是这样,一位诰命夫人亲自伺候下人,还是有些不合适。
但房里的三人显然不这麽认为。沈约进屋的时候,沈持风正与安生说话,见他急匆匆闯进来,忙示意他噤声。沈约压低了声音,“怎麽样了?”
沈尚书摇摇头,安生代答道:“烧退了,但还在昏迷中。”
沈约心头稍宽,但见安生一脸忧心忡忡,父亲眉宇间也隐有忧色,知道情况还是不容乐观。他不想父亲烦忧,柔声道:“应当无事,我对母亲的医术有信心。”
他们说话声音极小,坐在床边的叶云慧却仍是听到了,回身看过来,道:“箭上喂的是马钱子,毒性很烈,我实在没什麽把握。”
沈约牙关倏地绷紧,宽大的书生袖掩盖下,双拳已握得发白。
任家!
他朝向父亲,涩然道:“任家我暂时不会动,但是不管您同不同意,飞雪楼,我拆定了。”语气里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沈持风淡漠地瞥他一眼,仿佛他说了什麽愚蠢之极的话,“真正的强者,强在心志,虽然你的空门很明显,稍微聪明点的敌人也能找到,但你也不用送到别人眼皮子底下去。
“不管你起先出於什麽原因不碰任家,你的选择是对的,不要一时热血毁了这个局面。”
沈约低头应承,心里的怒气却怎麽也按捺不下去。他当然知道现在动手不明智,他不清楚任家对他的身世知道多少,而且无论何等情况下,想动军方第一高门都不容易,他那些小手段害得了普通朝臣,却扳不倒任家。但他现在就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别人都欺上家门来了,总要吼两声发泄发泄。
或许还得宰两只兔子。
不如此不足以给安生一个交待──还有自己。
别人如果知道沈约的傻大个形象是装出来的,或许会认为沈约深沈狡狯,必定能忍,可这屋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真发起疯来,不会比三岁小孩理智到哪里去。比如第一次得知身世时的狂暴,比如几年前那场春闱。
沈持风眼角轻轻扫过窗後一抹青色的身影,心中微微叹息,再一次提醒儿子,“亲近任晖,讨好任家,现在还没有翻脸的必要。”
沈约抿著唇,嘴角溢出淡淡苦笑,他的确不敢动。盗箭一事就是因为他计划不周才被几近失败,若不是一宁身负绝妙轻功,早将性命丢在飞雪楼上了。
是他害了一宁。
他走到床边,看见一宁平素沈稳镇静的脸上全是冷汗,面色青白,额上青筋暴起,疼得在被子地下直抽,叶云慧一边拿著手巾替他拭汗,一边担忧地看向儿子。他不说话,轻轻拿起床边白色瓷盘上的黑色小箭,收到了怀中。
“不会中毒也小心些。”叶云慧淡淡嗔怪,但她太了解儿子固执,也就由他去了。
沈约对父亲躬身行礼,准备回房,身後却传来父亲声音:“你协律郎的帽子还没撤,不过明儿个恐怕会先调你到工部,公主很快会被送到喀尔喀,这事儿算解决了,但你自个儿也注意些。”
“是。”沈约态度恭谨,握过箭的手却灼烧般烫起来,自己骄横无状,仗著父亲的庇护任意行事,所以才让一宁受伤,不会了,再不会有下一次!
一巷之隔。
任老爷子摩挲著那管三指宽的箭筒,平和道:“不用查了。”
为什麽?任晖没有问出口,任氏军法立家,任老爷子就是一军统帅,小辈们无论儿孙都只是将领。
军旅之中,只要服从,无需理由。
更何况,任晖是何等聪明样人,立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他问爷爷,为什麽?
为什麽任家要做出这等几近谋逆的事来?
任老爷子半靠在床头,边上站著自己最亲的孙子,那颗干枯皴裂的心忽然变得有些沈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任晖忙抚著爷爷的背给他顺气,任老爷子摆摆手,拒绝了孙子的好意。“晖儿”,他黄浊的眼里全是疲惫,“爷爷撑不久了。”
任晖心里一酸,眼底涌起一股热意。他不是个软弱的人,这些年在军中更是磨砺出铁血性情,纵使如今病重的是父亲,他也未必如此伤心。可他是病床上的这位老人一手带大,小一辈中,只有他一人箭法是爷爷亲授。他握著老人枯瘦的手,心里难过已极,但他知道,今晚爷爷既然留下自己,又让自己知道了这麽大一件事,一定是有所嘱咐,他打定主意,除了叛国,其他任何命令都照做不误。
任老爷子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疲倦一笑,“傻孩子,爷爷只是想给你讲个故事,很久以前的故事。”
任晖点点头,他虽然不知爷爷要讲什麽,但放在此刻说出来,必然是极重要之事。老爷子缓缓道:“你和沈家的孩子这般要好,大概却不知道,二十年前,你父亲和他父亲也很要好的。”看著任晖惊异的面色,老爷子一面咳嗽一面道:“不知道也不奇怪,那孩子自己,想必也是不知道的。
“二十年前,沈持风和你父亲,是这京都里最有名的两个年轻人,那时两家府邸还没在一起,两人却整日价形影不离,吃喝玩乐看戏逛楼子都一起,你父亲虽然成了婚,你母亲肚子里也有了你,却还是那麽胡闹。直到有一天,他们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异族女子。
“当时天下局势和今日大不相同,我大应刚刚把南澧打得四分五裂,陛下不愿两面用兵,和北边接连谈判了好几年,终於和维茨国订下了和平条约,然而总有人不愿意战争结束,比如我国和维茨的一些军中高门。
“所以当维茨国使团到达京都觐见陛下的时候,便有人借机刺杀随使团南来的维茨大公主,妄图挑起战事。没想到,却被你父亲和沈持风救了,少年男女发生些感情故事在所难免,别笑,你父亲也不是一直那麽严肃的,对,事实就是这麽狗血,就跟你想的那样,这是桩三角爱情故事。
“不久之後,使团开拨,一切自然无疾而终。沈持风照样在青楼鬼混,你父亲却不常去了。大概八九个月後,沈持风忽然说要娶妻,而且是叶蒙的女儿,叶蒙那时已经是禁军统领,位高权重,小慧自己也是京都出了名的美人,跟父亲学的一身好功夫,人又有侠气,京都里的王孙公子对沈持风的运气都极为钦羡,只有你父亲很是奇怪,他比别人更了解沈持风些,自然知道他对那位叶小姐并不倾心。
“我听说了这件事後,便花了点功夫打听,结果却查出件很有意思的事,几天前,沈府忽然多出来些婴孩的啼哭声──你猜到了些什麽?”
任晖嘴唇抿得死紧,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自然不会是某个青楼女子,否则爷爷也没必要特地告诉自己,所以真相只有一个,“沈约,是维茨国大公主的孩子。”
他忽然明白了这些年的很多事情,比如亲近,比如疏远。
任老爷子凝视了孙子一会儿,目光里隐隐有失望神色,“你还忽略了很多,比如时间。”
“正辉六年!”任晖脱口而出,“那年维茨国皇帝暴毙,年仅两岁的太子即位,皇太後和摄政,右贤王认为此事与应国有关,亲率三万大军直逼我应国边境。”
老爷子微微颔首,“当然和我大应有关,那皇帝是你二叔一箭射死的。”
“二叔?”任晖今日接收了太多讯息,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怎麽会是二叔?”父亲、甚至三叔都有可能,如果二叔立下那麽大的功劳,怎麽可能至今未受封赏?
老爷子随即替他解惑,“你二叔那时候在维茨做密谍。旁人总以为我看重你父亲,喜欢你三叔,其实最重要的任务,我一直都是交给你二叔的。”老人很坦诚,因为他面对的是任家将来的统帅,作为统帅,就一定要了解下属的特质。
“炜棠行军布阵不行,身手却是你父亲这一辈里最好的,而且心思细腻,适合做暗处的工作。他在维茨,明面上的身份是我大应商会的首领,本来只负责打探一些普通密谍拿不到的消息,但当时的维茨皇帝才干出众、野心勃勃,一面与我大应交好,保持贸易往来,一面屯兵储粮准备战事。问题是,我说了,那时南澧之战耗费了太多国力,陛下不想在北面轻起战端。眼看著维茨要成为我大应的心腹大患,老任家自然不能闲著吃干饭。”
意即要打可以,得是我们揍人家。
“至於你二叔为何不能封爵,那是我向陛下奏请的,当时风声正紧,何况暗杀总不是个光彩事。”
任晖心下了然,最主要的原因,只怕还是爷爷需要将二叔留在自己身边,这麽一说,沈持风的选择就很能理解了,“和平时是风流韵事,一交战,沈约的身份便成了天大的危险,战时被发现敌国皇家血脉,定是要好好利用,沈家也会因通敌卖国而全族诛灭。”
而爷爷的沈默则更好理解,二十年前的那场大仗,终是因维茨国皇太後召回右贤王而没打起来。任家满门皆在军中,军方的地位,终需用开边拓土来巩固。
沈约的存在,使任家掌握了这场战争的绝对主动权。
他忽然又想到一点,惊异地望向爷爷,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终於还是悟到了些什麽吗?任晖喃喃自语道:“维茨国将孩子送来,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们父子相认怪不得,怪不得沈叔升得这等快法,才四十一岁,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老爷子挠挠干涩的背部,闲闲补充道:“维茨人打的好算盘,沈持风爬得越高,能接触到的东西就越多,能培养为维茨在我大应的谍报头目自然最佳,即使不与他们同心,将来这事儿也能掀起惊天风浪,战争时後方朝政动荡,对他们自然有绝大的好处。”
任晖点头,爷爷的选择很好理解,将维茨皇族掌握在手心对大应好处更大,换俘换地,手里有筹码,各种地下交易都容易开展。
“沈叔就没想过辞官?”任晖伸手帮爷爷挠著背,想到了另一条退路,“沈叔不是恋栈官场之人,依沈家在江南的力量,足以让沈叔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还有更好用的办法,处理掉那孩子,一了百了。任晖心头一颤,硬生生将这句吞了回去。他驰骋疆场,惨绝人寰的场面见过无数,便是自己手上也有无数条人命,但想到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婴儿险些被开膛破肚,竟是微觉後怕,手心里有冷汗渗出。
老爷子却似浑没注意,接著他刚才的话头道:“沈持风这小子,说来聪明其实也蠢,既然惹出这般祸事,便应该杀了那孩子再亡命天涯,当时不走,自然也就走不了了。嘿嘿,文人优柔寡断,终究不成气候。他惦著家门清誉,叶家姑娘过门後才连著犯了两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想自污请辞,可惜都给我和他老丈人遮掩过去了。当初找叶家小姑娘,原本是慌不择路,要找根最粗的大腿抱著,没想到弄巧成拙,走也走不了了。维茨那位太後虽是个妇人,脑子却好使得很,他们在上面没人,五六品的小官里却掺了不少钉子,送几个人情给沈持风还不容易,要不是他自己强自压著,只怕这宰辅的位置也早就换人了 。”明显很享受被孙子伺候的感觉,老爷子的语气甚至有些俏皮,“当然,我也出了不少力气。既不让他掌握太多实权,又不能让他掉下去,还真不太容易。
“後来他自己也知道了,如果没有自保的能力,他们只有死得更快,当年知道他和大公主那段情的人很多,说不定那一日便被人捅出来了。有权有钱的话,无论是灭口还是逃命都方便一些。”
老爷子明显高估了任晖的承受能力,不知孙子已经听得浑身发寒,任晖琢磨著爷爷的语义,心头一片混乱,根本接不上话。老爷子也不急著往下说,揉揉眼角,剔掉指甲缝里的眼屎,叹息道:“人老了就是脏,擦都擦不干净。”
良久的沈默。
未完待续
第八章
第八章、众才子争锋画舫,诸朝臣契阔谈咽
请客吃饭这事儿,锺聿宁原本想随便找家酒楼,想著大家能有个说话的地儿,把误会都说清了就好。林蓬却是个好事的性子,哪里肯敷衍了事,特意到西城沈家别院里请出了盟鸥和晴弓,又借了晴弓在行业里的名声租了条越莲湖上最有名的茭白船,当真是雕龙画凤,精致非常。任晖还不怎样,沈约远远一见便知个中有异,越莲湖做的虽是这行生意,湖上两艘母船却长年停泊在港,向不外租,这“白莲”便是其中之一。他心下琢磨著海路也不是笨人,怎麽就没将这情形和自个儿老爹在这风月场中的威望联系到一起?
更奇的是,另艘母船上也是红烛高照、灯火通明,虽还没见人影,宴饮的架势却摆得十足。时近六月,暑意渐起,越春城偏北,虽不算太过难熬,湖上却也是热气蒸腾,而这两艘画舫上却是风荷暗香、一脉清凉,盛冰的盆子四处搁著,宛若那些贵重的冰块不要钱一般。
任沈二人到达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码头没有行人,明显是早已戒严,对面那艘“清角”舫周围满是军士。“什麽人有这等阵仗?”沈约大奇,“京城四少,范林任廖”今儿个有四分之三都聚在自己这桌上,为免事情闹得太大收拾不了,自己连睿王府那位瑞宁世子都请来压阵了,却不知那船上还能请到京都哪家的公子哥儿。
任晖早认出那边站岗的是京都府衙役以及京都守备的兵士,不由得皱起眉头,沈约看他面色不愉,忽地福至心灵,“该不会是东宫那位又玩微服私访?”飞雪楼一事之前他未并见过太子,只是想到能让迟君和秦枫作陪的人不多,才大胆猜测,没想到这才半年功夫,又有幸私下再见。
早该猜到了,不是朝臣家的公子哥儿,自然就是皇家的那位。
任晖淡淡啐道:“这麽大的排场,微服个屁。”
他出身虽贵,却一直居於行伍之中,面冷心慈,最是疼惜军士。知道守在那艘明晃晃的画舫外的士兵嘴上不敢说什麽,心里却个个在骂娘,他们被逼著在外头站岗,船上的贵人们却能在凉风里坐拥美人。
沈约也不劝解,憨憨一笑,掰著手指头开始数起来,“太子的话,大理寺和鸿胪寺那两位肯定要来,廖相虽是天子门生,廖谨修却是太子近人,一定要到的,无怪乎防卫如此森严,虽然不及皇宫,却也快赶上飞雪楼了。”
任晖明知他话中有刺,却也并不点破,只继续帮他算著:“礼部崔岩恐怕也会来。”
沈约一脸单纯无辜地问道:“太子请客,枢密院不来人?”
任晖轻轻摇头,“胡副使和顾副使都是聪明人,不会来的。”
沈约恍然明了,太子结交朝臣陛下固然喜爱,然而对太子笼络军方意图掌控军权可是大大的不喜爱,所以太子对军方不仅不能刻意亲近,还得可著劲儿撇清,看来咱大应朝这位皇帝陛下对於军方的控制果然严厉非常。
人未来齐,画舫仍泊在港口。今日做东的名义上是锺聿宁,来的最早的却是林蓬和两位姑娘,故而任沈两人刚上船便见林蓬半拥著晴弓,在八仙桌旁吃著小点,说著闲话。沈约面色不动,内里却暗自叹息,心道海路这顶帽子的颜色可委实不咋地。几人中他们情分最佳,锺聿宁忙著应付几个舞女的侍奉,林蓬也不来招呼他们,打个手势,自有秀美佳人前来伺候。
任晖是第一遭在画舫上吃酒,颇有兴致地环视四周,只见虽雕梁画栋而不显繁琐,船泊的位置也极讲究,湘妃竹的帘子细细卷起,透过镂空木窗可见波光潋滟,暮色中远山淡水,宛如画卷。今日人来得不多,虽租了大船,却只用了一片花厅。但便是这一片花厅中,倒有九把沈甸甸的楠木椅子,椅背上金丝游走如细篆,桌上搁著剔红望月图十格小盒,里头是江南细点,盛酒的沈香木雕山水杯色泽古旧,当是前朝旧物,盛的酒更是二十年的竹叶青,浅碧色的酒浆如美人明眸荡漾整个布置竟比宫中还讲究三分。任晖见惯奢华场面,仍是看得咋舌不已,连连摇头。林蓬放开身前佳人,微微一笑,“彦升莫恼,这船可不是我家造的,越莲湖是京都最大的销金窟之一,自然要豪阔些。”
任晖按捺下心头不快,淡淡一哂:“我倒不是气你豪奢,只是佩服这造船之人的手笔。家具如此,船身的木料可知,无怪乎此船吃水极深,今日虽有微风,船却丝毫不见波动。”他顿了顿,“今日不能让世衡付账。”
林蓬莞尔一笑,“卖了他也付不起啊,晴弓与越莲湖的彭老板有旧,友情价。”
任晖面色稍霁,晴弓见状浅浅笑起来,剥了粒莲子到林蓬嘴边,“为你省钱,职责所在。”
任晖自与林蓬说话,沈约却盯著他身旁晴弓。晴弓平素待人温柔中有戏谑,亲切里有疏离,用这看得吃不得的调调拎足了男人胃口,今日却是极大方地展露笑容。沈约定睛细细打量,发现她显然是仔细妆扮了一番,一袭素白长裙上绣青莲数朵,将绽未绽,和髻上一支粉彩缠枝莲纹发簪相映成趣,莹白的耳垂上是银丝缡纹坠子,整个人清媚里透著贵气,坐在幅巾青衫的林蓬旁确是一双璧人,但若换成任晖那身蛟纹紫衫,无疑更为相配。
沈约被那霁红石绿的柔美色泽一迷,眼中闪现一丝怪异神情。晴弓犯了个战略性错误,这般打扮便不该坐那样位置,任晖可不会像自己这样,盯著好友的心上人猛看。
正当他心里算计时,锺聿宁好容易逃出了几个小姑娘的纠缠,得空道出心头疑问:“你们注意到对面那艘船了没?”
林蓬轻笑不答,沈约接口道:“想忽视也很难。”
他现在需要个实诚人道破大家心中的疑问,而锺聿宁不巧正是个实诚人,“我不懂,按理说太子要在那边上请客,彭老板断没有胆子将这青莲租给我们。”
沈约面容困惑,望向任晖,任晖却似乎全没注意到晴弓和沈约的视线此时都投向了自己,只顾著与怀里佳人打趣,沈约晓得他虽悍烈,平日里仿佛无法无天的模样,但一直秉持军方不干政的原则,对朝事一概不理,知道没法逼他开口,只得自言自语道:“希诚和宝生这时还没到,莫不是有什麽事儿耽搁了?”
“宝生会来的。”任晖简简单单一句,却颇有力度,锺林二人给沈约撩起来的心绪顿时安定了下来。沈约肚里暗笑,任晖这话的言外之意不可谓不明显,看来他虽不理政事,却还是对范希诚的反常反应留了个心眼。既然有心调查,最近范希诚和贺府走得这麽近,当然也瞒不了他。
军方若是真想打探消息,自然比正经朝臣迅速地多。
“也对,京都守备师都来人了,禁军搞不好也得出动。”林蓬眉宇间似有疑惑,“可范伯纵使忙著,也忙不到希诚头上啊。”
沈约一双小眼笑得眯起来,这火烧得不错,再加一把柴吧。
“忘了跟大家说,希诚升官了,现在是右侍郎。”
林蓬奇道:“哪来的消息?世衡怎麽没听说。”
沈约老实交待:“我昨儿个调到了工部,希诚的调令还没下来,但部里人都已经知道了。”
“哟呵!”林蓬又惊又喜,“本以为希诚升得已是极快,没想到安仁你也出息了!在哪个司?”
“河运司。”沈约有些窘迫,白胖的脸颊抖了抖,眼里难得现出几分羞意。
林蓬长大了嘴,真个吓了一跳,从协律郎到河运司虽只升了半级,待遇可天差地远。晴弓正给林蓬剥莲蓬,闻言也是暗自心惊,河运是肥得流油的差使,多少人魂牵梦萦的金盆子,她早知刮地皮的大计少不了河运一环,只是没想到少爷居然亲自出马。任晖哑然失笑,“沈叔真有本事,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想进河运衙门,你倒好,闷声吃猪肉。”
依他们交情,原本无须拐弯抹角,反正任家也不是什麽清水衙门。沈约一径地笑,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他的愉悦心情。众人闲话间,几抬上品大轿趁著暮色行向这越莲湖畔,不一会儿,又有几位大人物乘车而来,後面跟著几匹高头大马,应是军中人物。
任晖与诸人闲聊了几句,又跟怀里美人儿说了些顽笑话,便向沈约使了个眼色。他耳力最好,远远地就听到车马声,沈约佯作不知,自顾自与佳人调笑,任晖瞪他一眼,起身向众人道:“虽说不请咱们,该有的礼数却不能缺了。”锺林二人早想出去迎了,能面见太子,这是何等的荣耀!然而文人清名,总不好谄媚太过,听任晖这麽一说,登时找著了台阶,!!地赶著下了船。沈约暗自齿冷,将不自觉上挑的眉角向下扯了一点,跟著慢吞吞地上岸。
原来怎样的傲骨,在皇权面前也就是绕指的棉花。亏他还有所希冀,全是妄想。
若有日那位皇帝陛下要对付他,这些朋友定是第一个冲上门抓人。
迎面而来的轿子不下十顶,太子这次并非暗访,淡黄的小轿周围是六名内廷带刀侍卫,而後头的车马随轻车简从,却也都标明了家徽,廖迟秦崔几家都在他们意料之中,而之後的两顶栗色小轿上赫然绘著范府的家徽!
未有一语通知,范希诚的轿子就这麽出现在了太子一行的队伍里!
“好一个弃暗投明的范希诚!”林蓬低低骂道,晴弓忙捂住他嘴,拉他退後一步。锺聿宁虽没说话,一向清明的双眼却黯淡了几分。只有任晖,一反常态地保持恭谨,垂首立於道旁。沈约摆出恰到好处的惊异和愤怒,心中却暗暗冷笑,刚刚跑得比谁都快,现在又在装什麽清高。十年寒窗苦只为卖与帝王家,太子和朋友同时请客,陪太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抱上廖府和太子这两条极粗的大腿,锦绣前程指日可待,有什麽问题?没想到几年下来,林蓬仍是这麽幼稚。
世衡却明白了许多。
当然,最清醒的还是任晖,依旧是任晖。
这清醒基於任家对皇族的纯忠和对自身实力的绝对信心,所以他们不觉得屈辱,也无需逢迎。这种忠诚不会因为对上位者的不满而改变。沈约暗自叹息,熏天权势、忠犬态度,无怪乎他老爹老妈旁敲侧击软硬兼施也要自己保持和任家的良好关系。
不过无妨,消灭任家极其艰难,这他早有心理准备。
他终於意识到,不管任晖知道多少、作何态度,都不可能影响到任家的忠奴立场,既然任老爷子是知道一切的那个人,任家的存在便成了自己最大的威胁。
他不指望能一举吞下任家,只希望能同时挑起皇族和任家、任老爷子和任晖之间的矛盾,双管齐下,在这张庞大的网中制造出一丝裂缝来。
正如沈约的判断,任晖很清醒,所以范希诚的所谓“背叛”他并不如何生气,苏宝生领著禁军布防也在他预料之中。他所想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老实人锺聿宁刚刚提到的:为什麽太子今日会毫无征兆地在这越莲湖畔请客?为什麽明知太子租了清角,那个所谓的彭老板还敢把这白莲租给他们?为什麽这附近戒备如此森严,他们上船却无人拦阻?
一直留意观察他的沈约觑见他难看脸色,知道任晖见事极明,已经找得了事情的关窍,可惜个中原因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知道御史台清正廉明的林中丞是天下最大的妓院老板的人最多只有十个。
知道这位林中丞手下有著庞大的消息网和军事力量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而知道这位天下最大的妓院老板和军火商已经归顺了他小沈公子的人,只有一个。
就是小沈公子自己。
连晴弓都不知道,她以为放她平安脱藉是沈约和林中丞的一笔交易,却不知她这位前任老板早已“弃暗投明”。
沈约一向自惭自己策划阴谋的能力不如一宁,但今天这出,他自己都很得意。
他现在只期待,任家的杀手胆子千万要大一些。
轿帘掀开,一身淡黄色服饰的太子殿下雍容地下了轿,一抬眼便看见任沈等人站在码头迎著自己,太子的心情不错,虽说这是应有之义,只是以任晖如今的权势,这种尊重正是他所需要的。
任沈锺三人抢先行礼,林蓬犹豫了一瞬,跟著拜伏下去,太子微笑道:“今日本宫也是出来游玩的,无需拘礼。”伸手扶起,又道:“早听闻京中才子以任林范廖四人为首,今天廖公子和范侍郎也跟我一道,不如大家并作一船,也好切磋一番诗文之道。”众人连道惶恐,却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喜之意,唯有沈约肚里骂娘,他倒不是心疼租船的银子,只是他花了这麽多力气造出这个局,可不是为了和廖谨修那兔儿爷一起吃饭的。
与任晖不同,他这人一向最小心眼,他才不管太子爷要吃哪家天鹅肉,廖谨修既然敢摆他一道,他就要阴死丫的。
他也不想想,若不是廖谨修那一场赌局,他哪能名正言顺地入闱大考呢?虽说这迁怒有些蛮不讲理,但年轻人岂非就是不讲道理的?
不一时,後头的轿子也纷纷停下,两艘船中众人也知道太子到了,赶紧出来迎著,太子瞅著晴弓婷婷地福下去,眼光一亮,沈约肚里暗道不好,乖乖龙的东,晴弓可是他要放到任晖身边的大杀器,若是被太子要走了可怎麽是好?再转念一想,这可是大应朝未来的主子,两相比较,还是攀太子毕竟划算。何况太子也是一表人才,这买卖怎麽算也不亏。於是无视晴弓幽怨的眼神,沈约麽指和中指搭了个圈儿,小指朝著太子微微一弹,示意她著力讨好。
一群人站在两艘船之间,正准备进去叙话,又有辆马车缓缓行了过来。
太子好奇回头,心想还有谁架子比自己还大,到的比自己还晚?
众人也望了过去,只见马车上下来了一位富态的公子哥儿,神光内蕴,举止从容,他并没有穿著表明身份的服饰,但众人自然认得出来,不免有些意外。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睿王世子李瑞宁,睿王爷不理政事,只这位世子也颇为闲散,该上的朝上,当请的安请,不该理的闲事却绝对不理,只喜种花弄草,从不与朝臣多打交道。是以他地位虽清贵,又是年轻一脉,太子却并未想到要著力争取这位堂弟的支持。
世子环视众人,微微一笑,先对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连道意外,以他为首,众人连忙对世子行礼。
虽说沈约假假也是个前准驸马,但这里都是年轻一代中最金贵的人物,根本没他讲话的地儿,於是他保持著此时最该保持的沈默,静候世子开口。世子心中暗诽,你母亲要我扶你上位,你倒好,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