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心头感伤,脱却那些强加的撩人风韵,其实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还是个孩子。
而且是个多美丽的孩子,眉眼清冷,干净地很,周身的那一点风尘味还只沾在皮肉上。理当身著华服,梳著双丫髻,在春风细雨里与情郎追逐嬉戏、共放纸鸢,而不是在这窑子里,伺候完了自己伺候男人。
盟鸥随她多年,见惯她神色,她这里眉心刚蹙起,盟鸥便朝她笑笑,又从架上摘下琵琶,伸指试音,慢慢拨弄著。大抵是天下安定的缘故,应国虽以武功立国,本朝却尚文,官员世子莫不沾染了些酸腐气,连带著这怡情阁里的小院也都琴瑟绕梁,拿不拿手都得练一两曲。晴弓以字著称,嗓子低沈,音高了便拔不上去,是以不常唱曲,盟鸥的嗓子倒是极好,又清又亮,她向来心高,也不忌讳什麽,闲时便教她曲词。从前无客的夜晚,她们便是这麽一个唱曲儿一个写字,慢慢过来的。
琵琶音节脆亮,盟鸥又拨得欢悦,顿时清泠泠一串珠玉之音盈满小厅。
“多情惹得多忧,多才便有多愁,若教煎熬凄苦,哎呀呀,谁叫你会风流?”
盟鸥漫不经心地拨著弦,她没上甲套,刚刚这麽一用力,此时指尖便有些红肿,她也不在意,只是随手挑出一个个单音。
“姐姐,我十二岁被卖进怡情阁,便做了伺候你的小丫鬟。那时你也小,才十五,却已经美得紧,而我呢?莫说容貌,便是做舞女也嫌没身段。然而也好,在这等地方讨口饭吃,做粗使活儿自然是最有福的。这些年我们俩作伴过来,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你说的对,什麽才女花魁,都是虚的,谋个好男人管好下半辈子才是实在。何况那个男人我的确喜欢。
“想过日子,想过好日子,自然是有代价的。我没那麽自命清高,给别家美人儿下泻药泼脏水的事儿,咱们当初也没少做。可是姐姐,你既想脱离这地方,就莫再为我脏了自己手。至於希诚我信他。”盟鸥说得平淡,眼神却那麽亮,里面满满的,都是希冀。晴弓握住那双她纤秀的手,一时无言。她知道盟鸥要让自己打消威胁范家的阴损主意,可是这样
盟鸥将琵琶放到一边,反握住她手,“姐姐,我晓得你为我好。只是咱们要是这麽做了,即使我将来能进范家,他爹娘会如何想我?我在范家又如何自处?我信希诚,你也信吧。何况──”她笑得促狭,“任将军的话,也是信任希诚的,对吧?”
晴弓大窘,伸手欲敲她,“你从哪听的闲话!”
盟鸥眨眨眼,蝴蝶般穿到花架後头,笑吟吟地探出头,“哈哈,姐姐莫问从哪听来,你先告诉我,是也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晴弓何等聪明,模棱两可的一句反诘抛出去,趁著盟鸥微怔,走到书桌前,从抽斗里拿出一封信,“去叫阿峰把这封信带到沈府。”
盟鸥不解,“你要见沈少爷?”
晴弓笑笑,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柔和神色,“只是忽然觉得,任将军或许更信任沈少爷。”
越莲湖,采莲舟,白莲青茭没人头 。世间风流相思事,尽在莲间一小篷。
越莲湖是个好地方,美景好,美人多。
飞雪楼卖的是风情,异域风情, 赌桌旁时常能见到别处没有的胡地美人;怡情阁卖的是风雅,环境清幽,里头姑娘不冉媚、不失仪,都是知情识趣的主儿;而越莲湖卖的却是真正的风流,河道交错水网纵横,一年四季,莲叶间多的是船头挑了红灯笼的小舟,还有专卖处子的茭白船,席天幕地,清爽新鲜。湖中有汀洲,上头有歌舞,一流的。无论什麽样的男人、什麽样的爱好,都能满意而归。
而沈约此时的小日子无疑更加美妙。这也是一艘挂了红灯笼的船,刚刚离开港口,与其他船儿分开,他正卧在一代花魁的膝上,身子随著流水波动左右摇晃,听著小曲儿,享受著红颜素手给自己喂的葡萄,在远处小船上的客人看来,真真是相当惬意。他从冰镇过的葡萄串上拧下一颗,喂进晴弓嘴里,“唱得虽然不怎麽地,曲子却可爱,赏你的。”
晴弓浅笑如银铃,“安仁忒地皮厚,明明是你自己写的曲子,自吹自擂好不知羞。”
“实话实说而已。”沈约阖目养神,从说起那事後已然半个时辰,晴弓还能耐得住,养气功夫总算是精进了些。他当然不打算难为自家人,只是这事委实出乎他预料,不算棘手,只是有些麻烦。他心念一转,温声道:“晴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点?”
“知进退,识礼数。”晴弓毫不迟疑。这位沈大少爷虽然看来随和,内在里却将亲疏之别问题看得很重,他们相识多年,对此自然有数。
“果然聪明”,沈约靠在她怀里,语声轻快,“你虽常心怀不平,但总能将好拿捏住分寸,不让人为难。而今──你怎麽就有把握?我会卖你这麽大一个人情?”
“我知道收盟鸥为妹妹不是易事,但相信沈少爷定能做到。”
沈约对赞美一向照单全收,不过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我可是不能和海路抢女人的,你又能如何报答我?”
“若沈少爷这次伸出援手,两年前让晴弓瞒过海路的人情便算是还了,这样成不?”
沈约哈哈一笑,“你当我傻瓜吗?怡情阁跟海路那个伪君子老爹勾勾搭搭,你是正宗双面间谍,泄密的话,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自己,林士明可是很在乎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的。暴露了主子的秘密,是不忠,对海路知情不报,是不义。就算我不多那一码子事,你也得将自个儿的嘴缝好了。我给你个台阶下,你反倒自以为是起来了。”
晴弓愣在当场,当年他们是约好的,她瞒过海路,沈约欠她一个人情,似是没料到平素温厚憨傻的沈少爷竟如当场耍无赖,她一颗水淋淋的葡萄凑到了沈约嘴边,却不敢喂下去。沈约睁开眼时,便看到晴弓一双凄然欲泪的氤氤眸子,恰似手上那颗蒙著水雾的紫葡萄。他叹口气,掏出手巾替她拭泪,“无耻,说不过我就玩这套,真他妈无耻”
晴弓接过手巾,将他手拨到一旁,“明明是你欺负人,还骂我?真是恶人先告状。”
“装,你再装。”沈约头痛至极,豆哥儿也是,晴弓也是,对他有点用处的女人都喜欢哭,偏偏他手段虽毒辣,心肠却是很软的。“真是败给你,本少爷还是得多加磨练,不然迟早死在你们这些娘们手上。”
晴弓破涕为笑,随手擦干颊上残泪,将手里葡萄连皮带核吞下肚去,再不喂他,“少爷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女下属,你说这事若教任小姐知道了,任将军会怎生说法?”
沈约脸一板,“屁说法,我跟豆哥儿连个婚约都没有,让他自己一厢情愿去。”
晴弓啧啧感叹,“真是无情,好歹任将军也是你好友,对朋友要更讲义气些才是啊。”
“维持这个状态就是已经很有义气了”,沈约望著天边一轮皎月,“我若真娶了豆哥儿,任晖会杀了我。”
晴弓凝定地瞧著他略嫌臃肿的娃娃脸,上面是一脉平和神色,丝毫愧疚也无,不禁低低一声叹息,“千种面貌,哪样是你真心?”
沈约莞尔,“你不也学得很到位吗?两年前你从林士明那适时反水,可是帮了我大忙,海路的好情人,盟鸥的好姐姐,温柔花魁的形象你演得越发传神。”
“如今怡情阁的情报系统已经换了主儿,自然有更专业的人接手,所以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是吗?”晴弓还有心情调侃,只是笑意里却带著苦涩,“背叛了林士明那个老色鬼我倒不後悔,你比他俊多了,要说对不起的,也就是海路。”
此时小舟已行到水汊深处,方圆几十米内阒然无声,两人脸上半真半假的调笑都已散去,沈约皱眉道:“盟鸥那个小姑娘又是怎麽回事?”他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项。“我知道你怎麽想,但希诚可不是表面那个谦和君子,他心里的念头大著呢,我原本是想让你亲自去稳住他,现在换了个小姑娘,靠谱吗?”
“不见得。”晴弓思忖後答道:“她待希诚可是十分真心,要进了范府,我只怕掌控不住她──不过,但教她一天拿我作姐妹,便不会防我,要掌握范希诚的动向,不是难事。”
“这颗钉子插得可真不容易。”沈约敲著船舷,“范勤那个老狐狸,能在越春府尹这个风口位子上做了那麽久,自然有点本事,咱们大张旗鼓地送进去的人,只怕会变成个明桩。况且依范府作风,即使盟鸥进门,也得和从前往来的那些人断绝关系,你想和她联系,就加倍麻烦了。”
晴弓听得认真,面色也凝重起来,“所以你是说,让盟鸥进范府完全没用?”
“那丫头只是看来精,哪玩得过老奸巨猾的范家父子?”沈约语气里掺了些教训意思,“没用後手的棋,下他作甚?”
“那现在?”
“说都说了,总不能让你失信。先放著吧,早晚有用她的时候。”沈约靠在得力下属的怀中,心思放松得很,只琢磨著未来的一些事儿。要进朝堂,就得有门路,如果想随便混个二三品的差使,老爹的那些人脉已经足够让他在朝里如鱼得水。可他想要的更多。
不动则已,动则惊天下。
要镇住那些黑暗中的势力,保住自己想保住的东西,他要让自己尽可能地平凡,或者尽可能地强大。
两年前他藉由夏晴弓控制了御史台林中丞在民间的地下情报系统,开始慢慢往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府里安插眼线。起初只是为了防范於未然,为有朝一日逃命做好准备,他自己却尽可能地远离朝堂。但从现在看来,这步退让是不明智的,白白浪费了两年时光。
这京里有人,非要他上位不可。
既然非要把他往那风口浪尖上推,他就做给他们看看吧。
收养一个妓院出身的小丫头,沈氏一族肯定不会乐意,估计得借机大闹一番,搞不好还要搬出他没有功名的事情来说嘴。但他对老爹老娘的态度有信心,族长安排的话,一些小动作总能压得下来的。想到此处,沈约僵硬的小胖脸上终於出现了一丝暖意,身後有人挺,腰杆儿就是硬啊。
而且,功名这东西,他现在想有了。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五章、廖状元御街打马,范沈府鸡犬不宁
第五章
第五章、廖状元御街打马,范沈府鸡犬不宁
春闱者,国之大典,士子之生死场。
考试前夕,沈约本不想从众去自家楼子丢人,无奈任晖近日不耐在枢密院跟公文磨叽,硬拉著他去,沈约自小到大最怕这家夥的拳头,半推半就地跟著出了门。
待到了绿橙楼,才发现锺聿宁、范希诚、林蓬、任蔻、晴弓全到了,就候他一个。看到范希诚,他一张笑脸立马垮下来,盟鸥几日前正式在沈家祠堂拜了祖宗,现在正住在沈家在西城的别院,他琢磨著春闱後给他们办亲事,消息早就发到范家,却迟迟不见那边有动静,彩礼什麽的也没送来,不知在打什麽鬼主意。他向来自私,自家的考虑都是成全有情人与利益布局两全其美,别人的小算盘却丝毫容不得,一坐下就在转心思,想著一会儿怎麽恶整范希诚。这边任晖却为另一件事意外,“夏姑娘脱籍了?”
晴弓含笑点头,盟鸥既已有了著落,她在怡情阁一无牵挂,自然立马抽身。至於下一个花魁是哪位,她可没好心到替老板办好交接。沈约注意到晴弓望向任晖的表情有些不对,心下恍然大悟,他说晴弓今儿个怎麽那麽花枝招展呢?她做名妓的时候可一直秉持著良家妇女的配色标准,哪像今天,春寒料峭的天里穿件水红纱裙,还配了镶凤血石的银抹额,真是鲜w欲滴啊。
要是能把晴弓放在任晖身边他心里如意算盘劈里啪啦打得响,那边儿任晖却一巴掌扇在他後脑勺上。
“回魂啊你,傻啦,希诚跟你说话呢。”任晖指了指范希诚,又抓过他碗,给他捞鸡汤里的木耳。沈约听范希诚谆谆教导,嘱咐的都是些考场技巧,心里老大不耐烦,这帮人当真以为他是个经史子集一样不通的白痴,要靠老爹场外替他使功夫?虽然老爹的确早早就已经把春闱上上下下、从糊名抄录封卷画押到最後的阅卷流程都打点好,沈尚书是旧年太学座师,手下门生无数,虽不及宰相树大根深,但要说道春闱流程,只怕还没几个人比他清楚。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还考不中,沈尚书都要在绿橙楼找根面条吊死。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殿试的名次了吧。
他猜是榜眼或者探花。
廖谨修那人虽然狂傲,却是真有点才学的,再加上身为宰相之子,圣上定不会让廖家父子同朝为官,让宰相一门从此坐大。但宰相在位多年,要连根拔起的话,只怕应国朝廷上下都会收到波及,所以最漂亮的做法就是让他儿子考个状元,再顺理成章做公主或郡主的驸马,再委婉暗示宰相告老,最後文火慢炖地收拾那些残余势力。
虽然不确定那位圣上大人会怎麽做,不过能在那张椅子上坐那麽久的人,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所以沈约觉得他们肯定会英雄所见略同。
只是今天怎麽那麽烦躁?酒桌上他依旧插科打诨妙语连珠,他明儿是大日子,众人也没压他酒,任晖依旧很懂业务地给他夹菜,从洪春楼挖来的宋大厨手艺倍儿好,莼鲈羹鲜美之极,一切都顺心如意地按照他的计划前进,甚至还从天而降一个给任家埋钉子的大好机会,可他怎麽就这麽烦呢?
又是一年新雨水,密雨如散丝。
开考时热闹一过,礼部考场的阴冷便显现出来。午时敲锺,正是一天里日照最足时分,而沈约抬头向小间外张望时,却一丝阳光不见,阴沈沈的天空里细雨绵绵。
卷面书法也是考试的一部分,所以大多数士子都先花大笔时间构思,打个草稿,最後再加誊写,此时只有三两个人动了笔,沈约自然不是其中之一。
有老爹撑腰的考试,玩的就是激情,他大笔一挥行云流水,一个时辰前便作完了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策论,整篇写下来只动了一个别字,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潇洒。盯著自己卷子上挺秀峻拔的字迹,沈约在心中暗自赞美著替老爹打自己手心的任晖。
若不是生在任家,又不耐文人的酸腐气,任晖真该来考个状元玩玩。他那身姿,红袍加身御街走马定是极标致的,不知又要迷死京都多少女儿家。
很少有人知道,任家的长公子写得一手漂亮沈体,而且是学自沈持风本人。两家互换教学的好处就是任家箭法拳术他也看了个遍,虽然他的天资让任三叔直皱眉,但任家几套粗浅长拳打得还是像模像样。
不过任晖对此的评价是,也就只有个模样,绣花枕头一包草。
穷极无聊的沈约,已经在盘算著此次春闱会对朝中的势力分布带来怎样的影响。这是十几年後朝堂之争的预备战,哪方面势力不想插几个人进来。春闱向来由礼部主管,礼部尚书崔岩理所当然做了居中郎。说到这个崔岩,好死不死又是个相党,按照安生的说法,假假是廖家一条狗。父亲没打算让自己占死状元,毕竟三甲的排名还是要圣上亲自定夺,也就用不著跟崔岩多走动,反正崔家也不可能为了廖谨修下了自己。廖谨修是太子党,他老子可没这麽傻,圣上身体还康健著呢,太子想安插进来的人肯定能上,但上到什麽程度,放在什麽位置,一生浸淫官场的廖相爷肯定心里有数。
不过这位廖相爷自己倒是有点麻烦。大凡聪明之人,总知道月盈则亏的道理,廖家权势熏天,官儿做到了头总要走下坡路的,这时候把儿子送进来,他到底是想让儿子娶个公主安稳一世呢?还是想自个儿给儿子让位呢?
他虽然自觉能揣测上位者心意,却不知这位相爷是否知情识趣。
至於睿王爷和军方那面想送进来的人,说不定会异乎寻常地顺利。睿王爷家瑞宁世子幼年时在任家练武,武术太傅便是现在京都守备师的任三叔,从军时跟的是军中第二号人物常家的粤州军,算是跟两路边军都沾点干系。沈约玩味著母亲昨晚的话,只有军权,才是实权,看来春闱後要和这位瑞宁世子好好走动走动。
除京都防御外,应国拢共只有五路边军,他要是能拿下三支,便有颠覆皇室的实力。而这五路,任家他是下足血本,江南那位叶总督是他外公,即使这样,他还是完全摸不清两家的底细,真要出什麽事,只怕连外公也未必站在自己这边。至於其他三路,更是连衣角都没沾到。
任家,沈约想得都有些咬牙切齿了,他想知道的、十八年前的那桩过往,现今的政局,权利的中心,统统都和任家有关。他虽和任晖要好,但却发现任晖自己也没有摸到任家真正的内核,最好的主意自然是娶了任蔻,将两家绑死到一块,但这却不可能。原因当然不是他跟晴弓说的,而是圣上不会允许沈家同时和两路军方有姻亲关系。
圣上不允许的,我们做下臣的就不能做。除非刀架在脖子上。
这是父亲的原话,所以他死了这条心。说实在的,得知在那小妮子身上下的功夫打了水漂,他竟然还蛮轻松的。甩了甩头,沈约将心思放回正题。
所以这次必中的除了他和廖谨修,其他人都要看各方面的势力平衡程度。名额只有那麽多,自然不会说先到先得。官场这种地方嘛和街头地痞干架也没什麽两样,谁拳头大,谁说话狠。
说来说去,春闱这种地方,是没天下寒门士子什麽事的。
“问题华净,结藻清英,均是好文章。”龙椅里的人沈吟片刻,将三张卷纸丢回桌面,“恭沐矜重,情繁而词隐;安仁轻敏,锋发而韵流。分授一二名吧。”
“是。”自有黄门太监领命下去。
放榜时沈约自信一切不会超出自己所料范围,根本就没去看,但三甲隔日要游街面圣,於是沈约又非常欠揍地用他那憨傻的小胖脸摆出了一个白痴笑容,将将好符合父亲的要求,面容模糊,形象猥琐。只是跪地接旨的时间未免太长,香案未撤他便已经在揉腿了,没地挨了娘亲一脚,疼得他直抽凉气。
可没想到他对自己料事如神的自满情绪只持续了一天。
第二日,殿上,皇帝任命廖谨修为宫中编纂兼太子伴读,却让他做了太常寺协律郎。
太常寺协律郎是什麽职位?标准给未来驸马走过场的虚职啊!随然没有明文规定,陛下也未下旨,但这种人尽皆知的历朝潜规则根本无须明说啊!沈约暗暗叫苦,乖乖龙的东,皇帝老子一直收著玉和公主不嫁,原来这烫手山芋是要留给他!他连任蔻都不敢娶了,哪里敢娶个劳什子公主?更何况,当了驸马这仕途就算玩完了,出了风头却没结果,白往家搬一座伺候不起的大佛折腾爹娘,这事儿他可不干。
再说的再说,公主这玩意儿,别人能娶,他能娶吗?开什麽玩笑!
所以心思毒辣的沈约,虽然还未见过未来的老婆,却已经思考著如何谋杀亲妻了。
皇家婚礼程序繁琐,极为麻烦,况且皇帝到底也没发话,所以他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沈约心头大急,平素装出的那些恭谨小意早丢到九霄云外,怎麽也得赶在正式下旨前做掉公主,假假也得玩个恶疾。不然他仕途无望,那些地底的陈年旧事想吞掉沈家,不就杀只鸡的事嘛。
“慌什麽,我还真以为你冰雪做的心肠呢。”看儿子焦头烂额,沈尚书似乎十分写意,“彦升都来了三趟了,老不去见也不是个办法。”
“爹!这当口你还有心思笑我,快点想办法!”
“玉和公主是圣上麽女,多少名门望族欲高攀而不得,现在京里倒有一半公子哥儿羡慕死你,为父也与有荣焉,你还有什麽不满意?”
沈约被自家老头子的悠哉态度气个半死,撑著桌子风度全无地对他吼道:“爹,我跟你说,无论如何你给我破了这桩婚,不然的话我就糟搞一气,出了什麽麻烦我可不认帐!”
沈持风收了笑意,缓声道:“我不知道你这麽抗拒指婚,你若向我表示过,我和睿王爷联手,总能不著痕迹地抹掉这种可能,但现在协律郎的任命都下来了,你说怎麽办,潜进宫里杀公主?”
沈约知道这事是自己想漏了,到底还是经验不足,但嘴上便宜占惯了,还是忍不住辩驳两句,“要是师傅回来了,不是做不到”
“住口!”沈持风答得斩钉截铁,“你师父的存在是家里的秘密,也是你的底牌,你要为这点小事就掀出来吗?”
沈约不答,不论怎麽奸诈,他终究还是个十八岁的半大孩子,“不出头是不想被利用,出头是不想被要挟,都退到这一步了,他们还是不管怎样都要推我上去,维茨国到底是怎麽想的?”
沈持风摇摇头,“就算你猜到些什麽,放在自己肚里烂掉就好,不用说出来。而且,这事不是他们做的。”他顿了顿,清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霾,“他们想要的是你能切实影响应国朝政,你懂吗?不仅仅是接近权力中心,而是要掌控它。”
沈约手脚寒凉,“掌控?满朝权力不过陛下手中草芥,要掌控的话,这是要逼我政变?”
沈持风眼光深沈平和,“若是有人逼你政变,你要如何做?”
“怎麽逼?”
“沈家在江南的势力早给陛下拔得一干二净,如今沈氏一族老老小小几百号人都在京师,还需要什麽威胁?”
沈约皱眉,“可是当今朝政稳定,皇帝身体又好,政变败了,你们仍是一死。况且,他们能得到什麽好处?就凭著京都政局大乱?”
“而且,凭什麽倒霉的总是我?”沈约总觉得自己很倒霉,“爹啊,你当初实在不该那麽风流的。”
这爷儿俩当真狂妄到了极点,心中便似无父无君,就这麽在自家书房讨论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安生跟一宁守在门口,真恨自己多长这双耳朵,听到那许多不该听的阴私事。
,过了一会儿,还是沈持风先打破僵局,不过老爷子明显不想重提旧事“这个事儿先放一旁。廖家对此次指婚保持沈默,但任晖意见好像很大,照理说圣旨未下,沈任两家联手也应该能成,但我怕的是,不想你娶公主只是任晖个人的想法,任老爷子只怕不是这样想的。”
“比起用任蔻笼络我,做驸马能更直接地达到目的,让我远离权力中心比放我在身边更安全。刚好现在太子对任蔻有意思,所以任老爷子毫不犹豫地甩掉我。”沈约语气平静,却有著一丝难以察觉的激愤之情,任家老头比他更狠,说著多麽疼爱孙女,不过跟养猪似的,既然早晚要杀掉,之前总是要喂肥一点。
沈持风点头,目光却似嘲弄,自家儿子手把子虽狠,骨子里却仍是个温柔的小男人,在处理任家的事务上,情面未免留得太多了些。
“万能的任老爷子也不是没有弱点。”
沈约很是怀疑,“那个老孤僻有弱点?别说是家累啊,这点我们也一样,没占到便宜。”
沈持风摇头,向他挥挥手,“回去喝碗莲子汤歇著吧,明儿还要去太常寺任职。这事我会处理。”
沈约看父亲一脸疲惫,心下也自难过,有大腿可抱虽然爽,但关键时刻还是要倚仗父亲的力量,累他操劳,多少有点伤他自尊心。
“你莫多想。我说了,只要圣上不下旨,不是什麽难事。”
直待沈约离开书房,沈持风才长舒一口气,“看来你还没完全弄清楚。非得是你的原因。”
“不,他猜测的方向很对,只是苦无证据。”一个青衣小厮不知从哪凭空冒了出来,面容平常,身材普通,正是街上见过十次也记不住的类型。
沈持风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你总算回来了。这次不告诉安仁?”
青衣人沈默,废话,他俩同样了解沈约,聪明脸孔笨肚肠,做个杀手刺客还可以,却根本不是阴谋构陷的料,若知道他回来了,只怕什麽难题都是暴力解决,再不肯动一分脑筋。
“安仁那几个朋友呢?”这两天府里宾客赢门,道贺的拜帖接了几百张,跟安仁最亲近的那几个除了任晖却都没来。
“林蓬认为少爷骗他,拉著锺聿宁在怡情阁喝酒,至於范府,异常沈默。”
沈持风点点头,心下了然,“心眼子还浅了点,不足为惧。”
青衣人想说的他又如何不知?沈约之所以得以与这几人长年相交为友,是自身隐藏得够深,而今剑已出鞘,锋锐直逼人眼,那几个心高气傲的孩子如何能受得了?但教他说,锺家那小子不错,现在估计就头脑清明了,林蓬太傲,但早晚能醒过来,至於范希诚,他以为没人知道范府的那点心思?也不知道掂掂自个儿斤两。
晖小子他倒是颇为欣赏,爽朗旷直,跟安仁天差地远的性子,也不知怎麽就看对眼了。安仁这两天忙著愁自个儿,估计还不知道任晖在外面也自头疼。也罢,一并帮他了了。沈持风对青衣人开口道:“代替任晖驻守的是束青?”这次却是真正压低了声音,几近耳语。青衣人却腰也不弯便听得一清二楚,“是。”
“他有几个儿子?”
那人对答如流,仿佛早有准备,“长子战死,次子束子佩年纪合适,又有战功。”
“喀尔喀人安静太久了。”
“是。”
“两边处理好了,不要有大的伤亡。”沈持风顿了顿,“我想维茨国也会愿意送个小人情。”
“赏赐或是和亲,少爷这边算是解决了,但任家那边”青衣人和沈持风对对方心思极是明了,故而话未说全,沈持风便已了然,“不,两边。”
他不再说明,平素严肃的嘴角却泛出了一丝笑纹,藏在长须之下难以察觉,青衣人却敏锐地发现,那是近似小男孩恶作剧成功般的顽皮。“去看看一宁和安生吧。”
青衣人还在惊诧於沈尚书那个天真表情,听到此话,用力甩掉心头疑惑,应了下来,“谢了。”
沈持风心下好笑,高兴便高兴,犯得著挂张棺材脸吗?
这几年皇帝囤积国力,把女儿都卖光了,如今事到临头,公主人数明显不够用,皇帝还不至於为了他这老钱篓子冷落军方。至於任晖那边,有了束家,圣上还会让太子娶任蔻?
权衡之术,上位者一向很了解。
沈尚书未出口的话,两条街外的京都府中,却有人帮他补全了。
跟儿子吃晚饭顺便聊聊天,是很多父亲最愉快的时候,尤其当这个儿子还很能干。所以这一向是范家父子每月逢一五的保留节目,但今日里这两人心情明显并不甚佳,小桌上三菜一汤,都是范母亲自下厨,二人却几乎没动。
“任家权柄太大,圣上早想削一削。无奈任家人太过能干,战功显赫为人低调,圣上总也找不到充分的理由。要是普通官员早就自请削权,任家却是声势太盛,已成骑虎,只能上不能下,家里有人在疆场厮杀,总得有个稳定的後方,所以任家不能退。”
范勤抿一口酒,又吃一口菜,才幽幽叹出:“一个稳定的朝堂,和一个强大的任家,这就是任老狐狸的弱点。”
若是廖相爷或沈尚书在此,定要吐一口老血,装腔作势了这麽半天,就得出这麽点结论?无奈在场的只有范希诚,他很崇拜父亲,所以很尊重父亲的意见。
越春府尹虽只是三品官职,却是个极难坐的位置。而范勤不仅坐了,而且一直坐得很稳,不得不说,这得归功於他的政治智慧。
范希诚认为父亲见事肯定比他明白,而且这件事他已经无法单独处理了。
范勤心里却并不轻松,廖家和沈家那两只狐狸要是知道他现在是何处境,只怕会活活笑死,被自己的儿子逼著想法儿娶公主,当真不自量力。偏偏儿子总觉得不是京都府在娶媳妇儿,而是他范侍郎,将来还会是范尚书、范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