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幻仙丹的功效,历史上是有过实证的。
南海如今的天仙高人、苍日天师叶广庭,在还处于地仙境界时,就曾经开炉练过一回。
一炉七丹,丹成之后,南海门下除了原本的三名地仙高徒外,很快又多出七位地仙。
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当年还没有成就天仙的叶广庭,就已经被赞誉为“择用万法,灵光千寻,扶宗立教,天下第一”。
虽然这七位依靠仙丹成就的地仙,在八百多年悠悠岁月中,已经陨落了六位,但还有一个活得好好的,正是如今南海仙宗的传法真人。
他法力深湛无比,神通精妙绝伦,一点也不比靠自身苦修踏入地仙境界的人逊色。
只可惜,这八百多年来,叶广庭再也没有重新开炉练过什么丹药,宙幻仙丹的神效,似乎只成为天下困在散仙境界的人心中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传说。
可是如今,万密斋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要练这种仙丹。
司马慧明心中万丈波澜,哪里还能静得下来,连忙匆匆拽下随身玉佩,传出一道讯息。
很快,一道豪迈的笑声就传到轩然苑中。
“医圣亲临,司马风有失远迎了。”
高冠广袖的年轻男子,身穿白衣,腰束玉带,披了一件黑色罩袍,来到轩然苑中。
此人正是司马家四大地仙中,最年轻的一位,成名还不超过两百年。
他来得这么快,显然早就身处万川海集之中。
“万道友要用龙饵神炉炼制宙幻仙丹,是天下一大盛事,这些丹丸药散,我们不但不收,而且就由我亲自为道友护法,炼丹过程中,但凡有任何需求,我们司马家必定竭尽所能,满足道友。”
比起司马慧明,甚至就算比起孔凭栏来说,司马风才更像是万川海集而今做主的人。
他信手一挥,万密斋刚刚取出的那些丹药,就从司马慧明身边,飘回万密斋面前。
万密斋微笑,摇头道:“老夫虽然找齐了药材,但要炼制宙幻仙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想要尝试一番,以偿夙愿而已。”
司马风大笑道:“道友莫非以为,我不收这些丹药,是盯上了宙幻仙丹吗?未免也太小瞧我司马风了。”
“我司马家也精通药理丹道,牧鲸于海,在海中有药田上百万亩,炼制出龙诞茶、沉碧珠、固元灵胶、古圣宁心丹等等,同样名声不小。”
“我读遍家中所藏万卷丹书,早就想跟万道友结交一番,这回正是天赐良机,莫非万道友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吗?”
万密斋要是能练成宙幻仙丹,固然是好,就算不能练成,光凭他现在的声名、手段,也值得司马家给他一份人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得上的地方。
司马风主意打得很好。
其实司马风一向是这种主张,对真正有能耐的人,可以先以人情、拉拢为主。
十六年前,也就是在他安排之下,司马家这一代的嫡长子司马奇,和林致远的女儿林玉芝定下了婚约。
可惜林致远这厮顽固不化,还自寻死路。
一想到自己摆过多年的好脸色,最后还是下了杀手,司马风就有一种自己做生意亏了本的感觉,有时犹恨,半年前让林致远死得太便宜了。
万密斋抚着胡须,说道:“道兄盛情,万某岂敢怠慢,不过炼丹在即,万某心中不想有半分亏欠不安,唯恐影响了炼丹的心境,若要叙交,等这一炉有了结果再说,可好?”
他把那些丹药又送了回去。
司马风笑容依旧:“也好,那就等有了结果再说,道友随我去看丹炉吧。”
商客中有人道:“如此盛事,我等也想共同见证恩公开炉。”
这话一出,顿时引起一大片附和的声音。
这些人倒也精明,本来迫于形势,已经不得不从。但是现在,万密斋在这里,司马慧明他们也不便于重新摆出之前威逼的氛围。
大家一起去见证开炉,总算能多拖延些时间,彼此商量商量。
片刻之间,众人就全部拥着万密斋,离开了轩然苑。
司马慧明也在人群边上,回望这些人,眼色有些冷,传音道:“风叔祖,给了这些人的时间,只怕他们要弄虚作假,篡改名录,把一部分货品用来私下交易了。”
“无妨,东海大势将成,他们在这些细小处偷奸耍滑,又有什么用处?”
司马风传音道,“就容他们有几分喘息余地,等过几年,他们就会明白,只有全心依附司马家,才能让他们比别的商客赚的多。到时候,这份余地,自然就被他们自己给挤没了。”
司马慧明犹疑:“这么下去,只怕也有些人宁肯不来东海行商了。”
“他们不来,自有别人来,以东海物产之盛,天下的散修、小商,总有人愿意卖力,往后,我们只要付出更少,就能让他们卖力更多、甚至卖命,只要让他们隐约觉得自己赚了就行。”
司马风澹然自若,“不过,跟大周、天策府、南疆刘家等那些大势力往来时,却还需注意些,不要赚的太狠,你要切记。”
司马慧明深以为然。
等司马家与各大商会彻底结盟,东海的散修、小派,是反抗不了他们的,最多沦为流寇,流寇一多,司马家赚钱的名目更多。
但要是把那些庞然大物招惹得狠了,那些人动起刀子来,司马家可未必扛得住。
司马慧明却不知,司马风叮嘱完了他之后,自己内心还补了一句。
‘也就是当下不能招惹,且再忍耐几年,到时……才是司马家真正大兴之时!’
众人都有修为在身,没过多久,已经来到龙饵神炉附近。
龙饵神炉,是位于万川海集这座岛屿的南部丘陵地带。
这里群山之间,有一座深谷,八根铁链从周围悬崖之上垂下,共同连接在一座巨大的丹炉上。
这口丹炉就悬在半空,恰好位于深谷中央。
“龙饵神炉,虽然被林致远这堕魔之人用过,但我这半年来,常常用癸水神雷和玄冥真水洗炼,可以确保再无半丝魔染。”
司马风说道,“万道友看这神炉,可还有什么要调整的地方?”
那丹炉黝黑,沉寂无声,但并不显得冰冷。
因为深谷之中环境奇异,谷底的水面,居然一半是岩浆涌动,一半是海水沸腾。
水火二气,若即若离,蒸腾起无穷热汽,升天化云,入山成雾。
丹炉常年在此被烘烤,就算无人使用,也是滚烫无比。
万川海集,位于瀚海之中,但又有诸多火山,早在古老年代,就不知道有哪位前贤在这座岛上,尝试过布置阵法,汲取水火二气,形成这座奇特深谷。
林致远来到这里后,又花了几十年光阴,开凿地底沟渠,使得水火元气流淌不息,如同网罗,井然有序地分布在万川海集这座大岛地下,立下护岛大阵。
而这水火谷中,正是岩浆与海水交错流通的枢纽之一,坎水离火,更是融洽无比,超越常理,形成一处宝地。
“真是天然宝地,又经苦心营造。”
万密斋来到悬崖边,呼出一口纯青色的元气,如同长虹贯日,撞在神炉之上。
元气氤氲,很快就渗入丹炉之内。
神炉发出“铛”的一声响动,八根粗大如柱的铁链上,蚀刻出来的无数符篆亮起。
深谷中的岩浆和海水,也泛起汹涌波澜,如同赤红、沧蓝二色的太极图,缓缓旋转起来。
水火运转,空气也随着躁动,云雾缭乱,大风如同龙吼般从深谷之中传出。
吼声此起彼伏,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两条巨龙,就在那深谷之下嬉戏。
众多商客之中,有些修为低些的,竟被震得两耳嗡鸣,好似立足不稳。
如余象斗这样的散仙中人,却是无妨,脸上反而露出少许缅怀之色。
从前他们来到忘川海集的时候,也经常会听到这样的龙吼之声。
龙饵神炉,之所以用“龙饵”为名,意思就是说,这座丹炉一旦运转起来,如同钓取海底水火双龙的药饵。
海底的水火之气被钓出来之后,不但可以用来供热、淬火,有时还会直接渗透到法器或丹药之中,成为这些法器丹药威能的一部分。
龙吼声,渐趋绵长,方圆百里都清晰可闻。
商客之中少了一些人,显然是悄悄去处理自己的部分货物了。
元太溪也已经不在这里。
他回到三台馆的商船之上,带着自己的童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深海。
万川海集这座岛屿,东西长数百里,南北最宽处,也有八十多里宽。
露出海面的部分,是一座大岛,而深藏在海水以下的部分,如同一座连接到海底的山脉。
澹金色的法力形成气罩,排开海水,元太溪带着那童子下潜的过程,就像是沿着北面的山坡,一路向山脚下飘去。
数之不尽的海草,生长在这些山石之上,妖物、大鱼潜藏在海草之间,还有种种叫的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深海物种,都在这里出没。
海水之下,并不荒凉,甚至比陆地上的生机更加野蛮狂放,繁荣了不知多少倍。
“你父亲的密室,居然建在这种地方。”
元太溪啧啧道,“到底是散修出身,还能拉起万川海集的人物,什么时候都留了一手。”
黑黑瘦瘦的少年开口道:“爹他早就提防着司马家了,也一直在留心司马家行动的蛛丝马迹,我看过一些卷宗笔录,正因如此,才觉得奇怪。”
“按照那些消息来推算,司马家贪婪无比,肯定想要以损失最少的方法吞掉万川海集,本来绝不该仓促动手。”
元太溪说道:“所以,要么是他们家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对外的策略也巨变,但他们家四大地仙都还在,显然谈不上剧变。另一种可能,就是你爹,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极有可能直接动摇司马家的根基。”
黑瘦少年点点头,说道:“爹最后送我逃走的时候,提了一下海底密室,所以我猜,肯定有线索在密室之中。”
元太溪轻轻嗯了一声,道:“真有线索,那就最好。”
他们又下降了一段距离,离海底已经不远。
黑瘦少年双眼专注,巡视着周围,忽然双手合在胸前,十指变化,结出一个如同火焰飞腾的手势。
若隐若现的火苗,从指尖闪出。
少年闭目感应,说道:“我的法力不够。”
元太溪袖手而立,只是眼神一扫,目光落在了少年身后背着的那柄宝剑上。
明珠生辉,元太溪的配剑,顿时透出一股醇厚法力。
少年掌指间的火苗,转化为蓝色的火光,其色纯净,燃烧的时候,有一种仿佛柔软的丝绸在飘动的感觉,与寻常的火焰大不相同。
前方那“山坡”上,顿时出现一连串的小气泡,隐隐的蓝光,与少年掌间的光辉呼应。
两人飞向那边,扫开海草,卷走尘土,除了一块略微龟裂的岩石,似乎还是没有异状。
少年深吸一口气,离开避水罩,俯身将手掌按在那块岩石上。
在这密室面前,不需要动用任何法诀,能够开启密室之门的,除了林致远自己之外,就只有他的女儿亲身到此的血缘至亲气息。
龟裂的岩石,骤然凹陷,如同两扇大门,向内开启。
密室之中,空气干爽,伴有阵法守护,海水灌不进去。
黑瘦少年一步踏入密室,忽然觉得背后一轻,回头看去。
只见宝剑自行飞去,落在元太溪掌中。
元太溪没有回头,只是抚着剑身,说道:“精心挑了这么个日子,还是被发现了。”
在他背后,五里开外,海水之中,孔凭栏静静的浮在那里。
“小灵芝,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黑瘦少年眼色微沉,片刻后,手指摸到脑后,取掉一枚极细极小的金针,整个人五官、肤色、身材都发生变化。
当她再抬起眼来,俏丽的面容,肌肤若雪,稚气未脱,却已经展露出超凡脱俗的姿容。
彷若凋敝灰暗的景色中,唯独这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林玉芝轻声道:“二叔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身上有三弟留下的凝香剑气,颠倒吉凶,混淆天机,可以避开卜算之法,本来很好,可惜你又催动南明离火。”
“大哥和三弟的法诀凑在一起,我若是还一无所觉,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之间的情谊了。”
孔凭栏叹息一声,“密室里的东西,你不要看,也不要再想,等我毁了这间密室,你跟我走,我可以让司马家的人,永生永世也找不到你,你可以依旧像以前一样,可以比皇室的公主更美满的度过一生。”
林玉芝说道:“二叔还念旧情?”
孔凭栏面露苦色:“大哥三弟,不识天数,才有此劫,我自然万般无奈,但凡要有一点可能,以我们的交情,我岂会坐视他们走上死路?你听话,二叔必保你周全。”
元太溪笑了起来:“老孔啊,听你说的这么无奈,我都忍不住笑了。不过我有一个疑惑。”
“林致远掌控大阵,占据地利,就算敌不过司马家的人,应该也能撑一撑,寻机逃离。”
“可我听说半年前那一战,结束的很快啊,他连万川海集都没能逃得出去,怎么他就死的那么快呢?”
孔凭栏面不改色,正要回应。
“我知道答桉。”
林玉芝看向孔凭栏,灿然一笑,灿然一笑,明艳万分,声音婉转动听,尤胜百灵。
“因为二叔……你那张嘴在放屁!”
少女浅笑时,美的不似凡人。
刚才那句话,是谁说出来都好,就算是旁边有条鱼张嘴说出人话来都很正常,就唯独不像是她说出来的。
海底微静,有条红白花纹的小鱼,从孔凭栏脸侧游过,丝毫没有察觉到有这个人的存在。
等到游远了之后,鱼身上突然无声无息的爆出一团血雾,整条鱼都化作了碎末。
“元兄,你跟林致远素无交情,真要来与我,与司马家为敌吗?”
“我们俩确实没交情。”
元太溪弹了弹剑身,“他显然从没跟你们提起过我,小林这姑娘也不认得我,他自己大约也不记得,几十年前,他还是个散仙散修的时候,在南疆救过一群人。”
剑客恨而长叹。
“我也不想来的,就实在是可惜,怎么那群人里,偏偏有个叫元太溪的呢?”
长叹声中,剑也如长叹,海水不能阻隔,千丈如在方寸,剑尖悠然,已到了孔凭栏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