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笑,眉目舒展,薄薄的嘴唇弯出好看的弧度,向来冷漠的眼睛里流泻出欣喜和赞赏,周身冷硬的气息立刻柔化成一道微风。
顾之泽看傻了!
这个男人真他妈的帅啊!
花痴完,他才惊觉,刚刚李润野投注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是如此的熟悉,那正是他看向刘明远时的目光!
“师父?”顾之泽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上,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可就是控制不住!虽然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李润野突然就变了样子,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什么让李润野高兴的话了!
“顾之泽,我很高兴。”李润野微微抬高了声音,“我真的很高兴,你终于学会‘谦虚’两个字了!”
我擦!顾之泽全身的血液又都冲到了脚底下,李润野,你丫确定这是在夸人么?
李润野看着顾之泽“吧嗒”放下来的小脸,特别真诚地又加了一句,“真的,我以前都不知道你那不着调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
顾之泽在心里哀嚎:师父,你千万别再夸了,这是十二楼,我真的会跳下去的!
李润野不管顾之泽那悲愤欲绝的样子,给刘明远打了个电话,十几分钟后,刘明远从校勘室过来了。
“明远!”李润野说,“你明天带着这小子去趟华泰街,上午七点到那儿,然后给我写篇稿子回来。”
刘明远沉默了一下,问:“要我带?”
“让他跟你学着点儿,这小子不太着调。”
李润野的话让顾之泽很不舒服,他憋着一口气,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师父!”
“师父什么?”李润野说,“你总不能指望我带着你跑采访吧?”
其实顾之泽很清楚,李润野是不可能离开报社陪着自己穿大街溜小巷地采访的,所谓师父,也只是个场外指导。可如今李润野这架势似乎是要把自己直接扔给刘明远,从此撒手不管,这让顾之泽委屈万分,明明刚刚还那么欣喜赞赏地看着自己的!
“可是,你是我师父啊!”顾之泽小声说,想想又补充一句,“我有合同书的,你不能违约!”
刘明远带着一丝不满的神色看着顾之泽,沉声说:“老板就是让你跟我去跑篇稿子回来,你瞎捉摸什么呢?”
“那,老板,你还是我师父对吧”?顾之泽不放心地又追了一句,看到李润野肯定地点点头,才放下心来问,“那我们写什么稿子?”
“交通!”李润野简单地说,“各写各的,不许交流,明天下午一点前交稿。”
哎呀呀,顾之泽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这是……要比赛啊!
自己争宠的时机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顾之泽和刘明远一起来到了华泰街,这是一条长达1公里,只有十余米宽的狭长地带,东西向各有一条机动车道和一条自行车道。可这条小路上分布着三家幼儿园、两所中学、两所小学,又紧邻着三环路的联络线,每天早晚高峰的时候,接送孩子的车辆会把整条街都堵住,然后连锁反应造成整个北三环路双向拥堵。
中学每天七点半上课,学生七点二十之前要到校,小学是八点上课。顾之泽和刘明远六点五十到的时候,这条路上的车流量已经非常大了,经常有车辆在校门口掉头,使得拥堵情况翻倍。
“大师兄!”顾之泽家住在城西,对于城北的这条街还真是不太了解,“老板从哪儿找来这么极品的一条路!”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刘明远所问非所答地说,“他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顾之泽赞同地点点头,又莫名地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他瞥一眼刘明远问:“大师兄,我觉得老板挺喜欢你的!”
顾之泽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可刘明远却变了脸色,一张书卷气颇浓的脸上由红转白,额头瞬间爆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咱们组里就没有老板不喜欢的人,他不喜欢的他不会留!”刘明远有些慌乱地把头扭向一边,声音都有些发抖。
“是么?”顾之泽拽拽领口,七月中了,天越来越热,往年这个时候正是自己盘算着暑期打工的时候,今年自己要在烈日下奔波了,“我觉得老板对我就挺有意见的,其实我是大老板招进来的,我觉得要是老板的话,他不会招我的。”
“不会!”刘明远似乎想要摆脱这个话题,“他……不喜欢你的话不会留你在组里,试用期过了就会赶你走了。”
“真的?”顾之泽高兴了,他兴致勃勃指着缓慢移动的车流问:“师兄,我们写什么?”
刘明远打量了一下周边,认真地说:“各写各的,不许交流!”
顾之泽瞬间石化成一尊雕像愣在路边。
两个人在路口分手,各自去找自己的新闻点,顾之泽憋着一口气要超越刘明远,他把这条不长的小路来来回回走了三趟,采访了十几家临街的小店,又采访了几个学生和家长,拍了一百来张照片。每次采访完,都会问问人家有没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穿格子衬衣的人也采访过他们,得到的回答总是否定的。
顾之泽诧异地想,大师兄跑哪儿去了?
中午十一点时,顾之泽满身大汗地冲回报社时却发现刘明远已经回来了,正在看马轩拍的一组照片,显然稿子已经写完了。顾之泽一身热汗变冷汗,他从来不曾小觑刘明远的实力,但是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能抢先自己那么多!
顾之泽没有时间耽搁,他扔下包就坐在电脑前打字,噼里啪啦的声音急如暴雨,汗珠子还在一滴滴往下掉。李润野站在办公室的玻璃墙前面,端着一杯咖啡静静地看着顾之泽,那个孩子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搭在额头前,偶尔有汗珠会滑进眼睛里,他就使劲儿揉揉眼睛,衬衣都湿透了,急剧起伏的脊背显示出他焦虑的心态。
李润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得越来越急切,他很想走过去把那个孩子拽起来让他去洗把脸,或者让他去茶水间先歇口气。也很想跟他说,没关系,你八点截稿前把稿子给我就行……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顾之泽玩命敲键盘。
顾之泽敲了一会儿,大概是手上有汗太滑了,他停下手抽出一张纸巾擦擦手,抬头的功夫,视线直直地撞上李润野。距离有点儿远,一时之间顾之泽拿不准李润野脸上浮现出来的那种情绪是不是“关心”,但是李润野的目光让他觉得温暖和兴奋,他冲李润野挥挥拳头,咧出一个笑容,映着窗外刺目的阳光和满脸晶莹的汗珠,那个笑容逼人眼目。
李润野瞬间有种被击穿的感觉!
他僵硬地点点头,看着顾之泽又低下头去砸键盘,自己慢慢地后退两步跌坐在沙发上。他想起辛奕说“你不就好这口?年轻、张扬、干干净净的。”
他痛苦地把脸埋进双手里,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年轻、张扬、充满了生命力,坦率直白,对这个世界有着最单纯的爱和向往,积极地面对生活,像阳光一样灿烂!
这是李舸,也是顾之泽,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人,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己永远没有招架之力!
李润野对自己说,你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你没有那个精力和热情第二次飞蛾扑火,也没有第二个家可以反目成仇了!
第十二章
顾之泽把稿子拽进库里的时候,紧张的浑身都僵硬了。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份稿子非常重要,如果能超过刘明远,不,只要能追上刘明远,他在李润野的心里就能拥有与以往不同的地位。
大概就是猪八戒和天蓬元帅的区别!
带着这种“争胜”的心理,他把稿子前后改了三遍,直到最后一刻才点了那个“提交”键。看着屏幕上的文稿变成一个小信封模样嗖的一声飞走,顾之泽觉得自己的心也飞了!
师父会满意么?顾之泽很在意这个问题,这一个多月来,他憋着一口气要让李润野承认他,每次想到李润野用极度不屑和怀疑的口吻冷冷地说“争宠”他就气结。自己能比刘明远差多少?不过是几年的工作经验而已。没关系,我可以慢慢追,用勤奋去弥补时间上的差距,他刘明远能做到的事情我顾之泽一样也能做到!谁说李润野心里的头牌一定就是刘明远,这个“宠”我争定了!
下午两点的时候,李润野从电脑前抬起了头。其实两个人的稿子他二十分钟就看完了,他用了足足四十分钟来逐字批复顾之泽的稿子。在截止时间前最后一刻才收到顾之泽稿子这件事让他很高兴,这要在一个月前,顾之泽一定不会那么晚才交,他会像所有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学生那样提前交卷,然后拿个不好不坏的成绩,错一堆本来不该错的题。
现在的顾之泽沉稳了很多,他终于明白了“速度不等于质量,新闻的实效性远不如价值性”这个道理。李润野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越过去,看到顾之泽瘫在椅子上一边喘气一边甩着自己的手腕。刘明远从茶水间给他带了一杯冷饮过来,这小子一脸劳苦大众得解放的样子,欢天喜地接过去。刘明远看向他的目光宽容温和,甚至带着关爱,就像看着一个刚入门的小师弟。
李润野忽然觉得这事儿简直太纠结了!
你爱我,我爱他,他……有爱人,爱人不是我!
人世间的事一定要这么狗血吗?
李润野烦躁地抓抓头,下意识地去抽屉里摸出一包烟揣进兜里,拉开门走了出去。
顾之泽一杯冷饮灌进去,觉得满身的燥热都退了下去,缓过劲儿来后拽着刘明远讲自己采访的经历:
“猴哥你去哪儿采访了?我一直都没看到你!”
“猴哥你写的什么内容啊……啊,算了,别跟我说了,说了我心理压力大,反正老板还没找我,我先放松一会儿。”
“大师兄,你说老板到底想让我们写出什么来?”
“大师兄,当初老板审你的稿子时也这么恐怖么?”
……
顾之泽大概是有点儿激动,就好像完成了一份极为满意的答卷,满心的骄傲和自信,只是碍于“谦虚”的美德,不好瞎得瑟,可不说点儿什么又能把自己憋死。在这种心态下,他亢奋得不得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润野。可是几乎背对着李润野办公室的刘明远在李润野踏出门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微微侧过身子,眼角的余光粘着李润野的后背一路跟进了走廊。
卫生间在走廊的左手边,吸烟室在右手边,刘明远眉头深锁地看着李润野拐向了右边。
“我去趟卫生间”刘明远随口找了个理由,跟着走了过去。
顾之泽意犹未尽地放开刘明远,趴在了桌子上,在强大的室内空调的吹拂下,越发地觉得爽快。
刘明远追进吸烟室的时候,李润野刚刚点燃香烟,斜倚在窗台上,额头顶着玻璃,怔怔地看着窗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只烟,搭在窗台上。一口烟在口腔里打了个旋,缓缓地吐出来,丝丝缕缕,缠得刘明远心里绞痛起来。
“老板?”他走进去,轻轻叫一声。
“啊,明远!”李润野扭过头来,神色淡淡地问,“有事儿?”
“没!”刘明远摇摇头,看着李润野指尖的烟欲言又止。
这要放以前,李润野可能就自觉地掐灭了烟,因为每次看到刘明远情绪满满的眼睛,他都会有些心软。可现在,他有些烦躁甚至气恼,他很想把话挑明,很想干脆利落地断了刘明远的念头,逃避从来就不是他的作风,他习惯把一切关系都处理得简单明了,他讨厌暧昧,暧昧让他进退两难。
“明远!”李润野带着几分决绝的神色,故意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几乎要直接吸到肺里,“有些事儿我想跟你说。”
刘明远目光闪动:“十万火急?”
“那倒不是,只是……”
“那就再说吧,我这儿有件十万火急的事儿得先跟你说。”
“呃?”李润野奇怪了,“什么事儿?”
“我明天要去金江市跑车展,可能这两天都不在报社,稿子我电邮给你。下周的专题我做好了,你别忘了审。”
“这就是十万火急的事?”
“当然,我一会儿就走了,开车要三个多小时呢,你得赶紧给我签字去人事部备案,要不算我旷工你赔我工资么?还有,差旅费呢!”
李润野无可奈何地掐灭了烟,刘明远摆明了不想谈,他聪明地搬出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李润野除了咽回去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以外,别无他法:“我一会儿就去签字。”李润野说。
“那好,我先回去了。”刘明远在转身的一瞬间,说,“润野,胃不好就别抽烟了。”
李润野愣在了窗边。
李润野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刘明远已经走了,而顾之泽又杵在门口当门童,瞬间,他有种冲回去再抽根烟的冲动。
“师父!”顾之泽一看就兴奋得不行,眉飞色舞的,“给我评评稿子呗!”
“你那稿子哪里值得评?”
“那你给我批批呗。”顾之泽一点儿也不气恼,高高兴兴地跟在李润野的屁股后面进了办公室,“哎,师父,大师兄呢?叫他一块儿呗。”
“千万别!”李润野打开打印机把两个人的稿子打印出来,“会拉低他的智商的。”
“师父!”顾之泽不满地说,“你这也太挤兑人了!”
“不服气?”李润野瞥了他一眼,把两张纸拍在桌子上,“你看……”
“别说!”顾之泽大喊着,两步就冲了过去把纸抓进手里,“师父你先别说,让我自己看!”
顾之泽攥着稿子一屁股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认认真真地看刘明远的稿子,看着看着,眼角眉梢的喜色就消了下去,嘴角微微下垂,秀气的眉拧在了一起。
李润野站在桌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阳光下,顾之泽的头发闪动着点点光斑,发帘有些长,微微遮住了眼睛,但是卷翘的睫毛把阳光剪得碎碎的,李润野脑海里瞬间就浮现出顾之泽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午后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玻璃墙外人来人往繁忙杂乱,各种电子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人声纷纷。可是李润野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顾之泽的心跳声。是的,他相信自己能够听到顾之泽的心跳,就随着他微微起伏的肩背,一下又一下,叩击着自己的耳膜,调整着自己的心跳,直到两颗心跳成同一个频率。
“呼!”顾之泽长长地喘口气,抬起头来,“师父!”
“什么?”李润野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他不做声色地飞快地抹去了眼中的各种情绪,漆黑的眼眸又变得古井般幽深平静。
“这个……”顾之泽咬咬牙,坦诚地说,“根本没有可比性啊!”
李润野点点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很好!”
顾之泽有点儿沮丧地低下头,肩膀塌了下来。李润野控制不住地走过去,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手掌放在了顾之泽的头上,掌下是一片温暖细滑。
“师父?”顾之泽抬起头,发丝划过李润野的掌心,让他觉得心底痒痒的,眼神不自觉就软了,“怎么,受打击了?”
“不是!”顾之泽摇摇头,头发揉散在李润野的掌心里。李润野嗖地收回手,细长的手指蜷缩在一起。
“我没受打击,我只是被吓到了。”
“你大师兄没那么夸张!”
“不是!老板,我是被你吓到了!”顾之泽眨眨眼睛,嘴角抽搐着往上挑,“您能别突然这么温柔么?我不适应,鸡皮疙瘩都蹦出来了,我老觉得你下一秒就要变脸,然后骂得我恨不得推开窗户跳下去!”
“别,这是12楼,做人要有点儿道德,不要给环卫工人找麻烦。”
“师父!”顾之泽苦着脸挥挥拳头,“好老师应该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应该让人如沐春风!”
“可响鼓还要重锤,”李润野坐在顾之泽对面,说,“别贫了,说说你都看出了什么。”
顾之泽放下手里的纸,笔直地看向李润野,慢慢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务实!”
“好!”李润野一拍巴掌,突然大声地赞了一句。顾之泽被这突然的一声震住了,他微微张着嘴,惊喜地看着李润野,那一声“好”一直嗡嗡地在他的头脑里盘旋,让他有莫大的喜悦和满足,这一上午的辛苦奔波,满身的大汗,苦心经营稿子,备受打击的沮丧,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声“好”中全都烟消云散,什么都值了!
“很好!”李润野点点头,再一次重申,“真的很好!能看出务实两个字就说明你可以尝试着追一追你大师兄了。”
“呃,那以前呢?”
“想都不要想!”
“师父!”
“你这样,我终于不用再后悔签了那张师徒协议了。”
顾之泽觉得自己真是易于满足,就因为李润野这样一句话,他立刻觉得通体舒泰,连腰板都挺直了。果然是,挨惯了狼牙棒打的人,给换条皮带抽都会觉得幸福!
“你具体说来听听。”李润野错开目光,不敢再去看那张神采奕奕的脸。
第十三章
“我的稿子写了交通拥堵的状况,还分析了原因,但这些大师兄也写了。”顾之泽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户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说,“可是,大师兄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提出改进意见,他认真观察了周边的公共交通设施,还综合考虑了华泰街周边的情况。他指出,在这条街半径五公里的范围内,有四家三甲医院,两个大型公园,五家大型超市,一个中等规模的商圈,两条城市主干线,多所学校,多幢写字楼……他把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然后给公交公司提出意见,可以增设一条专线,局部调整三条线路……总之,通过公交车公司的运营线路调整,可以大大缓解华泰街造成的交通压力……他甚至把具体的线路都给规划好了……”
顾之泽抬起头,喘一大口气,问:“师父,大师兄怎么能牛逼成这样?”
“第一,注意你的措辞,这是公共场合;第二,这种程度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你信不信,他昨天晚上就已经做了相当多的准备工作了!”
“信!”顾之泽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大师兄比我务实多了。”
李润野把顾之泽的稿子递给他,上面密密麻麻地做了批复和修改:“之泽,其实你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
顾之泽没有在意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被那句“之泽”定在了当场!
李润野从来没有叫过他“之泽“!李润野从来都叫他“八戒”或者就是“顾之泽”,“之泽”这两个字他只从父亲和杨思宁的口中听过。那两个人叫他“之泽”时,他觉得温暖又亲昵,可是李润野叫他“之泽”时,他觉得很激动,有一种骄傲和自豪感,好像自己得到了某种肯定,而这种肯定如此之珍贵,以至于会让人对未来、对人生都产生莫大的希望和信心。
顾之泽又想,师父就会叫大师兄“明远”,那如今,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又在另外一个领域追上了大师兄呢?
“顾之泽!”就在顾之泽恍惚的时候,李润野平淡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学习那么差还不听讲,你想干嘛?”
“师父?”顾之泽傻傻地,带着点儿不满地问,“你干嘛又叫我顾之泽?”
“好吧!”李润野从善如流,“八戒,听讲!”
顾之泽懊恼地低下头。
“你看,你的稿子里也分析了交通拥堵的原因,你把问题归结为城市建设的不合理和学校上课时间的不合理,然后抨击了一下中小学的课业负担……”李润野用指尖敲敲茶几,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这叫什么?你这叫‘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我就是让你写篇关于交通的通讯,你扯什么教育改革?”
顾之泽没抬头,他决定今天一整天都不抬头了!#039;
“还记不记得你昨天说什么?”
顾之泽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己就是个话唠,一天说那么多,谁知道你问的是哪句。
“你说,明远的稿子‘犀利’,会‘骂人’。”
“犀利是我说的,会骂人不是我说的!”顾之泽小声辩解,没敢抬头。
“总之,我就是想告诉你,明远不止是犀利,而记者也不是泼妇,不能撒泼打滚骂大街!”李润野毫不留情地说,“抓着个问题就一通狂批这种事儿简直就不入流,你信不信我随便从初中抓个小孩过来都能对中国的教育问题说三道四一番!你是个接受了四年专业培训的记者,你做到至少得比初中生强点儿!”
李润野看一眼顾之泽,长长的头发帘已经把半张脸都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颔,纤长的脖子已经红了。看着顾之泽绞紧在一起的手指,李润野放缓了口气:
“新闻,是要务实的!喊喊口号,说点儿高大上的话谁都会,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话最不用担责任。但是,除了这些,你能不能提点儿切实可行的建议出来,解决点儿实际问题!”
“师父,我懂了。”顾之泽摊开两只手,看着满掌心的冷汗说:“大师兄不但犀利,他更务实,在他的眼里,记者当然应该指出问题分析问题,但是更重要的是能够对这个社会有所裨益……这,应该算职业生涯第三课吧?”
李润野把那稿子从顾之泽手里拿回来,转手扔进了碎纸机。顾之泽蹭地一下抬起头,惊异地说:“师父别撕啊!你的批复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李润野摇摇头:“不用看了,你完全明白我想说什么!”
顾之泽看着碎成纸屑的稿子,心里有些可惜:那上面有李润野的批复,自己还没来得及整理归纳保存,想想之前那些保存下来的,顾之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条精美的锁链,中间缺失了一环。
“师父!”顾之泽微微抬高了嗓门,慢慢绽开一个微笑,“我会努力做一个大师兄那样的记者!”
李润野靠在沙发背上,笔直的长腿架着,纤长的指尖交叉着放在膝盖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顾之泽,你做他那样的人有什么用?”
顾之泽从李润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反复在想李润野的最后一句话:
“你做他那样的人有什么用?”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他记得齐白石有句名言叫做“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他应该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顾之泽”而非第二个“刘明远”!
李润野心情复杂地看着顾之泽昂首挺胸地迈出了自己的办公室,他隐隐地有种危机感。自己向来是个挑剔的人,在感情上尤甚,宁缺毋滥是不二的原则。自从李舸走了,空窗期也很久了,他以为自己的感情早已被耗干,不会再轻易地为了一个笑容一个眼神而疯狂,但是顾之泽的出现破坏了这一切,他无可奈何地承认,这小子是如此的合心合意,逐渐地让他转不开眼睛。
辛奕,该死的说对了!
从第一天面试,他就看穿了自己!
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转过身去,第一次认真考虑该把顾之泽调去时政部了。
马轩收拾摄影包的时候看到顾之泽,冲他招招手问:“我去拍片子,你去么?”
顾之泽两步就蹦过去接过那个大大的摄影包,痛快地点头。
这两天展览馆有个大型国际书展,今天是最后一天,还有三个小时闭幕,届时会有一场小型签售会,马轩就是要去拍点儿纪录片。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还不到五点就全完活儿了,看着天色很好,马轩索性把相机交给顾之泽,让他随意去拍点儿东西,而自己在旁边指点。临近闭市,人流逐渐散去,顾之泽远远地看到一对儿老夫妇并肩慢慢走着,淡金色的夕阳照在他们雪白的头发上,映出岁月的色彩。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看着摊位上的书籍,不时停下来交谈几句,顾之泽举着相机跟在两人身后噼噼啪啪一阵狂拍,马轩在旁边赞许地点点头:“构图不错,光也好!”
顾之泽正得意着,冷不防看到一辆拉书的小推车顺着坡道慢慢冲着那个老太太滑下来。
“当心!”他大声地喊了一句,还没来及奔过去,那车就剐倒了老人,老太太痛苦地倒在地上扶着腿,半天站不起来。
顾之泽把相机塞给马轩想要冲过去,可是有人抢在了他的前面。一个穿着某出版社工作服的年轻人两步就顺着坡道冲了下来,一把把老人扶了起来,搀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怎么样,哪里疼,我送您去医院看看?”小伙子急切地问。
老人摇摇手不说话,慢慢地把裤管撩了起来,小腿上擦伤了一块皮,露出鲜红的血丝,老先生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就想擦。
“等等,我给医务站打电话!”小伙子掏出一个手机开始打电话,没一会儿就过来两个穿白大褂的。
“怎么搞的?”一个大夫轻轻地扶起老人的腿按了按,确定没有骨折,带着责备的神情看了一眼小伙子,“你们出版社的车子没拉刹车吧?”
“不是我们的!”小伙子摇摇头,“这个车子是刚刚放在这里的,可能是旁边那个展位的。”
“真的?”白大褂明显不信,“那干嘛放你们门口?”
小伙子到这会儿才发现问题严重了,这车子是展会中心租借给各个摊位的,只扣了押金并没有登记,如果没有人承认,自己这个“管理不当”的罪名就洗不清了,老人这伤……
他低头看了看老人的腿,这会儿淤血已经浮现出来,整个小腿骨青紫一片,老人还杵着自己的腰,显然是跌倒时受到了冲击。
小伙子脸都白了!
顾之泽默默地接过相机,站在一棵树后开始按快门,他想,必要时他自然可以出面给小伙子作证,可这车到底是谁的又有谁能说清呢?
老太太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扶着老先生的手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轻轻扭了扭腰,说:“没事,没伤着,就是有点儿疼!”
那个小伙子煞白的脸逐渐有了血色。
“以后小心点儿,虽然不是你们的车,既然在你们店门口停着,也应该管好。”
小伙子忙不迭地点头,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送您去医院看看?”
老人摆摆手:“没事,就是擦伤!不用去医院,你给我叫辆车吧,我走路有点儿费劲。”
“我送您、我送您!”小伙子说,“我有车,我送您回去。”
“那真是谢谢你了!”老先生微笑着说。
顾之泽飞快地按下快门,照片里,在巨大的书架子前,一对儿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温和地微笑着,旁边的白大褂和小伙子带着一种感动和震惊的表情看着他们。顾之泽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词:高贵!
第十四章
李润野从辛奕那里拿了校版回来的时候,看到顾之泽又坐在电脑跟前砸键盘,他不自觉地移动脚步,朝顾之泽走过去。
“老板!”马轩隔着两张桌子喊。
李润野生生刹住脚步,正要转身时顾之泽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被电脑屏幕映得晶亮,神情有些木木的,几乎是无意识地冲李润野咧出一个笑容后又低下头敲键盘。
李润野屏住呼吸看着那抹微笑在自己眼前绽开又消失,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向了马轩。
“老板!”马轩指着屏幕上的一张照片问,“你看!”
李润野眯着眼睛看了看,顺手拉过鼠标,调整了一下色相饱和度,赞许地点点头:“不错!”
“好吧?”马轩得意洋洋的说,“这叫名师出高徒!”
“不是你拍的?”李润野诧异地问。
“不是!”马轩骄傲地说,“顾之泽拍的!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