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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润野这个人已经很久了。
    早在五年前,他还是刚入行的新人时,就知道省报有只笔杆子叫“泽原”,文风犀利,发的社评毫不留情直击要害。那时很多人一边感叹泽原的大胆,一边带着点儿酸溜溜地心态揣度,这人一定有着强大的后台,否则他不可能这么“敢说”,在这种心态下,甚至有人开始揣度,这个“泽原”早晚得捅大篓子,非得出事不可。
    三年前,泽原最后一次在省报发的社评是关于“d风廉|政”的,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当时圈里就议论纷纷,说泽原这次肯定要倒霉了,后台再大也白瞎了,果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名字出现在报纸上。
    从始至终,刘明远都不知道“泽原”到底是谁!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对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种新闻精神抱以绝大的热情和崇拜。
    直到两年前,他在极偶然的情况结识了一个业界前辈,闲谈之中终于知道了泽原的真名――李润野,现任《安宁晨报》社会版主编。那时刘明远正准备跳槽,于是毫不犹豫地转投李润野门下,他相信李润野主管的版面是个能说点儿真话的地方。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在《晨报》的这几年是他最舒心的几年,他第一次体会到做记者的快乐,李润野在权力范围内,给了他最大的自由。
    李润野把目光从选题报告上抬起来,他揉揉眉心,看一眼端正地坐在自己面前刘明远,无可奈何地说:“刘明远,社会大和谐时期,你干嘛每次都要给我找这种麻烦?”
    “我觉得不麻烦!”刘明远毫不客气地说,“签个字而已,能有多麻烦?”
    “我签了字,辛老板那里也过不去啊。”李润野用下巴点点报告说。
    “你的选题大老板从来就没有驳过!”
    “唉,”李润野伸手拿过旁边的钢笔,慢慢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我又得请他吃顿好的了。”
    “我可以把稿费给你,抵饭钱。”刘明远站起身,笑眯眯地去拿报告。
    李润野嗤笑一声,说:“就那点儿钱,你快算了吧,够菜钱还是够酒钱?”
    刘明远从李润野手里接过报告,看到上面签名墨迹未干,还闪着莹润的光泽,那笔钢笔字骨骼峥嵘、疏朗错落,却又流转飘逸,就好像李润野这个人一样,浑身都透着一股钢气却又让人亲近!
    刘明远看向李润野,这张俊朗的脸他已经看了两年了,这名字他已经仰慕了五年了,如今每每面对他,他依然不能遏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他无数次想叫他“泽原”,想告诉他自己有多崇拜他,可每次都把那种冲动强压回去,他知道李润野不会愿意别人知道他的过去的,那个辛辣犀利、出鞘利剑一样的泽原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露锋芒却绵里藏针的李润野,现在的他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柔性,不再激进,更多的是冷静客观。古人说“士不偏不党,柔而坚”,刘明远实在是觉得,李润野比泽原更有魅力。
    “老板!”刘明远认真地看着李润野说,“谢谢你!”
    “谢我干嘛?”李润野伸个懒腰,“你是我的头牌,好好写,我指着你的稿子卖钱呢!”
    瞬间,刘明远觉得眼睛里一片,他很想说,我乐意一辈子当你的头牌!
    可惜,两年了,他始终不敢。
    刘明远从辛奕的办公室出来,拿着签了名盖了章的报告书,心里默默地为李润野点了只蜡,看辛奕的脸色,估计李润野得请他一顿好的。他转回工位时,发现李润野正在电脑跟前审稿子,看看表已经六点了,距离封库还有两个小时,这会儿正是稿件汇总的时候,李润野需要逐一审稿,会忙得没有时间吃饭。
    刘明远想了想转身下楼了,广场东侧有家淮扬菜馆,李润野最喜欢吃他家卖的大煮干丝和扬州炒饭。
    等刘明远拎着外卖盒子回来的时候,李润野正在跟顾之泽说话,一展眼看见刘明远,招招手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刘明远自然而言地把手里的饭盒放在桌子上,对李润野说:“喏,你的晚饭,我吃完了顺手给你打包了一份,就当答谢你签字过审。”
    李润野眼神复杂地瞟过那几个饭盒,简单地点点头,顺手把一张a4纸塞给刘明远:“你看看,说说意见。”
    刘明远一扫标题“施工不当益华区路面塌陷处理得当晚高峰未受影响”,署名是顾之泽。
    “这是要头条啊!”刘明远笑着说,“标题不错,信息量大又工整,挺适合做头条的。”
    顾之泽梗着小脖子,黑眼珠几乎要蹦到天花板上去!就是嘛,这稿不发简直天理难容!顾之泽想到自己辛苦奔波两个小时,奋笔疾书一个小时,反复修改才完成的新闻稿,发到稿件库里才短短的五分钟就被退了回来,简直有种要杀人的冲动,他飞速地打印出一份文字稿,攥着就冲进了李润野的办公室。
    “老板,为什么退稿!”他尽量客气地问,但是心里那股气着实难消,语气中多少就带着点儿火药味儿。
    “信息点针对性不强!”李润野盯着电脑屏幕,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可是我写了造成事故的原因、处理过程以及造成的影响,从事发到现在,才三个小时,我觉得能找到的线索就这些了。”
    李润野有点儿烦躁地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看到刘明远拎着饭盒过来,直接就把这个难缠的小孩子扔给了刘明远。
    刘明远其实挺喜欢顾之泽的,这小子长得帅,人机灵嘴又甜,平时刘哥、刘哥叫得那叫热乎。只是最近他发现顾之泽特别喜欢跟李润野抬杠,每次被毙稿,他都会气冲冲地跑去李润野那里“请教”一番,每次都梗着脖子进去,耷拉着脑袋出来。刘明远不太在意顾之泽是不是沮丧,他在意的是每次顾之泽从李润野的办公室出来后,李润野都会烦躁地在屋子里溜达两圈,然后拿一包烟去走廊尽头的吸烟室。
    李润野平时不抽烟,除非很烦躁或者很累的时候。
    于是刘明远多少对顾之泽有点儿意见。
    “嗯,刘哥你说,为什么说我信息点针对性不强?”顾之泽扭过头来看着刘明远,那股子自信让他整个人燃烧起来,眼睛晶亮,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抿着,下颌抽出一条凌厉的线条。
    刘明远低头去读稿子,五百来字,文字干净简练,措辞准确,信息点明确突出,的确是篇不可多得的简讯,顾之泽笔杆子了得!
    只是……
    “顾之泽”刘明远看看顾之泽那快要撅到天花板上去下巴,忍着笑说,“你这个稿子在别家肯定就过了,在老板这里绝对要被毙掉的!”
    “刘明远,你这是在黑我么?”李润野平淡地声音响起。
    “老板,我这是在奉承你,哪里是黑你?”刘明远转过头来对顾之泽说,“喏,你看,你说造成事故的原因是施工不当,怎么个不当法?”
    “事故原因还没有调查出来,施工方没说,这是突发新闻,我们不能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才发稿。”顾之泽解释说。
    “今年年初益华区有一次因为自来水管线爆裂造成的大规模停水你知道吧,当时抢修了两天,很快就回土充填了,事后就有专家说,大量自来水下渗,没有及时排干就回填会留下隐患的,比如地基松软,路面塌陷……”
    那件事顾之泽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已经忘记了。事发时快要过春节了,连续两天的停水给附近居民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各家新闻媒体也在跟进报道,现在想想,那条爆裂的管线好像就埋在塌陷的这条路下面。
    “我承认我完全没想起来这事儿,但是,没有经过调查取证是不能报道的,这只是你的推测!”顾之泽痛快地承认,但是他觉得自己也没错。
    “顾之泽,你觉得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路面塌陷这事儿老百姓多久能知道?”
    “那还不是瞬间的事儿,马上微博就传遍了!”
    “没错,而事故调查结果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出来,所以明天《晨报》上市时,几乎人人都能知道路面塌陷了、晚高峰未受影响,明天下午出刊的《晚报》肯定会报道事故原因。那么,如果我们的报纸不报点儿新鲜的,你这篇稿子还有什么发表的价值呢?”
    顾之泽的头低了下来,心里凉成一片,新闻价值!记得王教授反复强调过,一篇新闻稿文笔如何标题如何配图如何,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内在的核心价值,而这个价值是什么,能不能被报道出来取决于一个新闻记者的职业敏感度和大胆的推测、理性的思考、缜密的求证……
    李润野看着沮丧的顾之泽,耷拉着脑袋,目光暗淡,嘴角委屈的抿着,手指无意识的捻动着,刚刚那不可一世的臭屁样瞬间消散,连带着整个人都低沉了下来。李润野莫名的有点儿心软,本来只是想磨一磨,可别磨过头了,把一柄好剑磨成木剑了!
    “顾之泽,”刘润野说,“你说的对,新闻报道的确要建立在客观真实的基础上,所以我们报道的时候更需要谨慎措辞,我们可以援引一下土木专家的话,给读者提供一个思路……还有两个小时截稿,你还有时间。”
    顾之泽蹭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你去给专家打个电话,采访一下,问问他的意见,我记得刘明远你有那个专家的电话吧?”
    刘明远点点头,顾之泽的嘴角又慢慢地卷了起来,孩子气的笑了。
    李润野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顾之泽,新闻报道除了客观真实以外,还需要全面,我们得敢于做出合理推测。你念书时写的那些东西不是挺有想法的么,怎么现在倒不会写稿了,胆子都去哪儿了?”
    顾之泽被“敢于”两个字震住了,他觉得自从踏进《晨报》,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就越来越高,李润野无数次地跟他说“你得敢说话,说自己的话”,可他每次一想起“新闻四原则”,总是有些肝儿颤。
    “那个……”顾之泽挠挠头,“登在校报上跟登在《晨报》上不是一个概念啊,万一写了什么不适合的,这是要出问题的。”
    “顾之泽,你知道主编是干什么用的么?”李润野拽过鼠标,把顾之泽的稿子又挪回待审库。
    “主编?制定工作计划、审稿、排版……这些吧。”顾之泽完全抓不住李润野问题的重点。
    “主编的作用就是职业背黑锅!”李润野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把稿子改了,署名署你们两个的,刘明远在前,你在后。”
    第七章
    李润野看着茶几上的饭盒默默地叹口气,透过玻璃墙,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刘明远在他视线扫过去的一瞬间故作无意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他坐到沙发上,打开饭盒,一份扬州炒饭,一份大煮干丝,一份布袋豆腐,都是他爱吃的,清鲜略带甜味。李润野知道刘明远是湖南人,嗜辣如命,这种淮扬菜从来碰都不碰。
    李润野是今年才发现刘明远的小心思的,早先刘明远掩饰得很好,最近他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似乎不打算再沉默下去了。他会找各种借口约李润野,会给李润野打包可口的晚餐,会默默地帮李润野作专题审稿子,李润野车子限行的那天,他也会加班很晚,然后开车送李润野回家……李润野知道刘明远很好,虽然写文章很锋利,但是为人温和细致,但是……
    人世间的事,坏就坏在这个“但是”上!
    李润野头疼地看着眼前的饭盒,看来,自己除了找借口拒绝刘明远的饭局,还得找个借口拒绝他的外卖!无可奈何地打开饭盒,一股浓郁的清香迎面扑来,李润野瞬间觉得自己饥肠辘辘食指大动,抬头再瞟一眼窗外,果然和刘明远的视线撞在了一起,这次刘明远没来得及躲开,只好僵硬着笑一笑。李润野挥挥手里的筷子,开始吃饭。
    顾之泽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透过玻璃墙看到李润野把一筷子干丝塞进嘴里,李润野的侧面很好看,从额头的鼻尖,一条笔直利落的线条,很有古希腊雕像的味道。
    这么帅的一个男人,要是能再温和点……
    他用力地敲一个句号,再检查一遍后把稿子第二次扔进了待审库,至于刘明远的名字在自己之前,他倒没什么意见。刘明远的确比自己敏锐,考虑问题全面,更具备一个记者的素质。但是顾之泽并不沮丧,他相信这是经验的问题,假以时日,自己一定也可以达到他的水准甚至超越他!
    顾之泽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摸摸自己的肚子,觉得饥肠辘辘的。左右看看,大家都在忙着手里的活儿,马轩今天没活儿,整个下午都窝在电脑跟前打星际,张姐还有十几分钟就下班了。顾之泽利落地收拾收拾书包,蹭到张晓璇跟前谄笑着说;“张姐,我请你吃饭呗,那条稿子过了!”
    “真的啊!”张晓璇眨眨眼睛,“恭喜恭喜,第一次吧?你可得请我吃顿好的!”
    “张姐你随意点!不过,我想叫上马轩行么,他今天也没什么事儿,窝那里玩游戏玩一下午了。”
    张晓璇会意地点点头:“还挺上道的!你去叫他吧。”
    马轩对吃什么无所谓,只要顾之泽肯带着他练练级,他掏钱请顾之泽吃饭都可以。三个人在东熙广场上绕了一圈,决定是去吃烤肉。
    张晓璇一边吃一边听顾之泽说这一个月多来的退稿经历,笑得前仰后合。马轩在一边闷头吃饭不说话,等顾之泽告一段落,他慢慢悠悠地说:“老板对你可真好啊!”
    “啥?”顾之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张晓璇也帮腔说,“很少看他对谁这么上心!”
    “啥啥?你们说啥?我说的是李老板,你们说的是谁?”顾之泽挥舞着手里的大夹子,嗖嗖地。
    “说的就是李润野!”张晓璇喝口茶,说,“你小子知足吧,老板对你真是不错了!你自己数数,从你来到现在,你被退过多少次稿了,哪次不是他耐着性子给你解释,帮你找问题,还帮你改过稿子吧?这都是按照师父带着徒弟的标准来做的,你以为他对谁都那么有耐心啊?”
    “是啊,李润野还真是没什么耐心的人,他从来不用新人,自从他来社会版,你是第一个入职的新人!”马轩吃一口牛舌,接过话头说,“通常刚来组里的,如果他觉得有前途,会亲自去带一带,其他的一般都直接丢给别人。去年从《周刊》来了个文字记者,还小有名气呢,挺狂的,老板直接就丢给了刘明远‘带’,可那人比刘明远还大三岁呢,觉得委屈,呆了没俩月就走了。”
    “老板……这么狠啊?”顾之泽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是□□裸地排挤人。
    “可不,那人据说还是谁家的衙内呢!其实他也不是不能写,就是稿子的质量实在一般,老板死活看不上。”
    “那……谁是老板亲自带出来的?”顾之泽问。
    “刘明远啊!”张晓璇说,“他两年前来的,老板亲自带了他半年,你看看,刘明远现在多牛!省报陈总每次来都想把他勾搭走,前几天还听说电视台新闻频道来挖角呢!”
    顾之泽听得愣住了,嘴里的一大块牛肉也忘记了嚼,他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青铜大门!
    第二天,李润野一脚踏出电梯门就看到杵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当门童的顾之泽,看着这小子一脸算计的表情,就断定他又要给自己找事儿了!
    “有事儿?”
    “老板好,我有个想法想跟您说说。”
    “哦?”李润野诧异地问,“什么事儿?”
    “我觉得我来了也有一个多月了,但是自己一个人摸索着干,很容易出纰漏,而且进步也慢。我知道咱们报社都有‘一带一’的传统,通常会给新人安排一个师父,我想能不能给我也安排一个?”
    “你看上谁了?”李润野问。
    “你!”顾之泽干脆地说。
    “呃?”李润野惊讶地挑起一侧眉峰,正在整理桌上文件的手也停住了,他愣了愣神,淡淡地笑了一下问:“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不带徒弟?”
    “你带过刘明远。”
    “那不算带,那时我们基本算搭档。”
    “那你愿不愿跟我做搭档?”
    “你觉得你有能力做我搭档么?”
    “有!”顾之泽的眼睛晶亮,一个“有”字说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听不出一丝自大狂傲,倒满满的都是自信。
    李润野被那个气壮山河的“有”字给震住了,他直视顾之泽的眼睛,目光冷锐毫不留情,英气迫人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平添了几分冷硬。但是顾之泽毫不退让,就那么坦然自若地迎视着他。
    “哦,那你说说,你有什么资格?”
    “你肯录用我,说明你认为我是有能力成为一名好记者的,而我会尽一切努力去学,不让你失望。”
    “你错了,录用你的是辛奕不是我!”
    “但是你的社会版接收了我!”
    “你来了一个半月才发了半篇稿。”
    “可你每次都会很耐心的指导我,如果你不看好我,你是没那个耐心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耐心?”
    “全报社的人都知道你没耐心好么?”
    “顾之泽,注意你的态度!”
    “师父,徒弟以后一定会注意态度的,鞍前马后,绝无二话!”
    “你……”
    顾之泽绽开一个笑容,真诚而热烈,他本来长得就挺帅气,有着社会新鲜人的活力和青涩,就像一团火,能照亮温暖周围的一切。而现在这张笑容灿烂中略带谄媚,却又真诚让人喜欢,让李润野的呼吸一窒,莫名的,觉得自己的也充满了活力,跃跃欲试。他真的想知道,这个臭屁的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能走到哪里。
    “当我徒弟很累。”
    “知道!”
    “我不会留情面。”
    “你现在也没留情面啊师父!”顾之泽笑嘻嘻地说。
    “那你去人事那里报告一下,留个底儿。”
    “为什么还要去人事?”
    “挣钱啊徒弟,我当你师父不是白当的,我得拿钱的!”
    “那,除了拿钱还干嘛?我采访你跟着么?”
    “不跟,你采访写稿,我过审。”
    “可现在也是我采访写稿你过审啊?”
    “对!以后要单独过!”
    “呃……现在好像也是……”
    “所以,当不当我徒弟其实是一样,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要!”顾之泽果断地摇头,“我现在就去人事部!”说完,迅速地溜之大吉,眨眼间影子都看不到了。
    看着顾之泽跑远,李润野慢慢地坐下,他从电脑显示屏的反光中看到一个张笑脸,是他自己的,笑得很无奈也很开心。这个小子从出现的第一天就不断地给人惊喜:勇敢、百折不挠、热情、开朗,当然,脸皮还奇厚!辛奕说对了,自己一直就喜欢这样的人!
    李润野望向桌子上的一支钢笔,派克牌的,那是李舸送给他的28岁生日礼物,也是最后一个生日礼物。他一直很喜欢用钢笔,虽然现代社会很少有人再用,但是他喜欢钢笔笔尖划过纸张时那种润泽的感觉,喜欢笔画转折时印在纸上的顿挫笔锋,那种骨骼分明的感觉是签字笔、圆珠笔无法表现出来的,只有钢笔可以写出这样骨血丰满的字来。
    李舸嘲笑他,说年纪轻轻的用钢笔,不是未老先衰就是装逼!他颇不服气地反驳,说钢笔是多么多么好用。李舸坐在他的腿上,拍拍他的脸颊,坏笑着蹭进他怀里说:“还挺老派,敢不敢玩点儿新鲜的?”
    李润野记得那个夜晚,自己的灵魂一直找不到回归的方向。
    老了!
    李润野摇摇头,真的是老了,曾经也那么疯狂地追逐过,也奋不顾身地投入过,以为自己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可激情终归抵不住岁月的侵染,在漫长的5年里,李舸始终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而自己……只是一g水,沸腾,鼓起巨大的气泡,炽热的温度可以烫伤世间的一切。但是,这g水终归抵不住烈火的焚烧。多么绚烂的烟花,都有开尽的一刻,当自己所有的激情都燃尽,想要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李舸却希望能在生命之火里再加一桶油。
    李舸离开的时候说:“李润野,我爱你,但是我不能忍受如此平淡无味的生活!”
    第八章
    顾之泽从人事处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纸合同书,他看着那张合同书很是惊讶了一会儿。在他看来,这个“师徒协议”更多的是一种口头约定,没想到居然真的有这样一张已经形成范式的文书,上面清晰地罗列了师徒各自的责任和义务,下面还有签名栏,总编辛奕的签名章已经盖好。
    顾之泽捏着张纸,突然就有点儿小激动:这是合同书!有法律效应的,得到官方认可的,从此后他李润野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师父了!也就是说,他有责任、有义务帮助自己一步步成长,是自己坚强的后盾!
    带着这种近似于“有恃无恐”的嚣张和得意,顾之泽把那张纸拍在李润野的桌面上:“师父签字。”
    “八戒!做人要有点儿眼力架,没看见为师的正在忙么?”李润野有做报刊汇总的习惯,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把头天上市的各类报刊做快速浏览,分类整理,遇到自己特别欣赏的报道会直接存进网盘做资料库。
    “我为什么不能是悟空?”顾之泽一想起那个肥头大耳蠢笨不堪的猪八戒就不满。
    “因为你大师兄是刘明远!”
    顾之泽不说话了,突然觉得有点儿堵!是啊,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有着不坏金身最后升级为斗战胜佛,说出去都能让当师父的骄傲死的徒弟,是刘明远!八戒,八戒能干嘛,能吃不能打,能贪不能干。顾之泽心里燃起一点儿小小的火苗,他不甘心!
    李润野在一片寂静中抬起头,看到顾之泽慢慢抽紧的下颌和逐渐清明坚定的眼神。李润野挑挑眉,他有预感,这个梗着小脖子的家伙会说出来一番铿锵有力气壮山河的誓言来,比如,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一定会超过刘明远的,我相信我能做的更好……诸如此类,李润野想,这小子要是敢这么猖狂地大言不惭,我就让他去再看一个月的报纸,全版!
    “八戒……”顾之泽慢慢地说,“我懂了,师父!”
    “哦,你懂什么了?”
    “八戒,可是唐僧最最宠爱的徒弟啊,我懂的师父!”顾之泽笑得很谄媚,配合着弓着腰,狗腿像十足!可是那双大眼睛沉静无波,全无笑意,像最深的夜空,让人沉迷,也让人敬畏。
    李润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顾之泽的目光平稳,一丝颤抖都没有,就这么坦然地迎视着自己。李润野突然觉得心砰砰跳了起来,血液在逐渐沸腾。他拿过那张合同书,拧开钢笔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手指在极轻微地颤抖。已经很久了,他没有体会到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没有那种想要去做点儿什么的冲动。
    他极其慎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对顾之泽说:“既然我是你师父,以后你的稿子我单审,很严,别后悔啊!”
    “不会,师父对我严格要求是为我好!”
    “不,”李润野拧好钢笔,把合同书递给顾之泽,“是因为你的稿子写不好就是丢我的脸丢报社的脸,最重要是,你的稿子出了问题,是要扣我的钱的!”
    顾之泽从李润野办公室出来之后直接杀到马轩跟前去得瑟那张合同书,马轩正窝在椅子上修一张新闻图片。顾之泽瞟了一眼,近景处是一个小姑娘坐在人行道边上,一个作业本摊开放在二十公分高的花坛坛沿上,手里还握着一支笔,神情慌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而她的母亲正满脸惊恐手忙脚乱地收拾铺在地上的一张大床单,上面放着手机壳、耳机、充电器等七零八碎的小东西,画面的远景处,一辆城|管车正慢慢地开过来。
    整个画面,最夺人眼目的就是那个小女孩惊恐的大眼睛,里面有泪更有恐惧,还掺杂着无法言说的仇恨。
    顾之泽看着这张照片半晌说不出话来,马轩也不说话,只是一点点调整画面的亮度。
    “马,马大哥!”顾之泽咽口吐沫说,“你是怎么拍下来的?”
    “巧合,”马轩说,“人民医院在这条街上,我正好在拍下一期专题的照片,正好赶上了,本来就想拍这个小女孩的,看她在这种条件下还那么认真地写作业,没想到城管过来了……”
    “那……后来呢?”顾之泽看着画面里那双惊恐的大眼睛问。
    “人跑了,东西没来得及拿,又损失了一笔钱。唉,都不容易啊,要不是为了生存,谁干这个啊!”
    顾之泽瞬间就明白了马轩为什么会是摄影记者里的头牌――抛除所有纯技术性的因素以外,马轩有着一颗悲悯的心!在他眼里,照片是有声音的,时刻在表达着自己对人生百态的喜怒哀乐,是充满感情的。
    “马大哥,我想跟你学摄影,行么?”顾之泽特真诚地说。
    “行啊!”马轩把照片保存好,“那你带我升级吧!”
    顾之泽觉得这笔账怎么算怎么值,忙不迭地点头。马轩低头看到那张盖着大红戳子的合同书,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一下顾之泽:“你小子……行啊!”
    顾之泽笑眯眯地把下巴翘到了天花板上问道:“马大哥,老板这人是不是挺严厉的?”
    “挺严的,不过他这个人心地很好,不会跟你发脾气的。”
    顾之泽对转折词前边的句子非常赞同,后边的……他聪明地决定对此不做评论。
    “怎么,你不信?”马轩说,“给你讲个真事:当初刘明远刚来的时候跟着老板,老板成天毙他稿子。你也知道,干咱们这行的,没稿子发就没钱拿,刘明远又是从外地来的,每个月付了房租水电什么的之后恨不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他没办法只好管我借钱,老板知道了以后自掏腰包把钱还给我,然后每天以各种借口拖着刘明远加班,加完班再请人家吃饭,硬是熬到第三个月刘明远开始发稿子。”
    顾之泽觉得马轩嘴里的李润野跟自己认识的那个李润野不太像一个人,他试探着问:“可是,我觉得老板……实在是太犀利了一点儿。”
    “哈哈,你不用说的那么含蓄,你直接说他太毒舌就行,以前辛大老板总说他嘴贱来着。”马轩笑着说,“但是,顾之泽,老板这人真的很好,跟着他是你的幸运!”
    顾之泽歪着脑袋去瞄主编办公室,透过巨大的玻璃墙,他看到李润野认真地盯着电脑屏幕。两道剑眉微微皱起,在光洁的额头上刻下浓重的一笔,压住了那双锋锐的眼睛,沉静如水。
    这天下午没什么事儿,顾之泽请了半天假回学校搬宿舍,李润野头都不抬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滚”,好像哄苍蝇一样。
    顾之泽走的时候顺手从报架上拿了一份今天的报纸,社会版的通栏头条下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实习记者:顾之泽”。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眯着眼睛盯着排在他名字前边的“记者:刘明远”五个字:“早晚让你的名字排我后面去!”他冲着空气挥挥拳头。
    等顾之泽回到宿舍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杨思宁居然挽着袖子帮他收拾乱成一团糟的衣柜,各种失踪已久的袜子、手套、围巾纷纷重见天日。
    “思宁……林新宇呢?”
    “他回家了!”杨思宁摊着两只手,脸上有汗水的印子,“我下午过来的时候他都收拾完了,把钥匙给我就走了。我说之泽,你这柜子……还能再乱一点儿么?”
    顾之泽尴尬地挠挠头,嘟囔一句:“男生的柜子能利落到哪儿去?”
    “还有,”杨思宁拎着一只灰蓝色的手套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