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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得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中见过这个场景,他就这样顺着记忆喊了出来。
    “这一次,换你来救我,可好?
    他一定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脚边无意碰触的石子就这样咕噜咕噜的滚下去,他陡然一惊,回过头来,对上了拓跋凛的眼。
    “怎么了,申屠安答,在想什么?”拓跋凛笑。
    “没……没什么。”他一阵恍惚,却不想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我真的是一名军人吗?”
    “当然,你是我们北靖最年轻的将军,是我们的战神。”拓跋凛也在他身边坐下了,“这一点,无可置疑。”
    “那为什么我站在战场上,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连恐惧都……没有。”
    拓跋凛想了想,“可能是身体还没有康复吧,等到身体好一些,记忆应该就会回来了。”
    “但愿如此吧。”申屠衍回答,可是心中仍然迷惑,“有时候,我一直在,自己是为了什么站在战场上?”
    拓跋凛抚掌,“这还有为什么,这是一种强者的本能,开疆扩土,立不世军功……等你好了,就不会再问这些问题了。过几天与大晁军队在祁镧山上必定会有一战,到时候由你统帅,你很快就会想起来的。”
    是这样的吗?应该是的吧。
    他望着祁镧连绵不绝的山峰,一直延伸到了天边,可是山的后面有什么,以他的肉眼根本看不见,他的记忆里也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地名。
    所以他想象不到千里之外的云宣正下了一场小雨。
    雨像牛毛一般落在街道青石板上,密密匝匝,将地面淋的湿漉漉的,却没有一丝寒意。这样的雨,其实不打伞也不要紧,但是钟檐还是打了伞,穿过那些熙攘从容的人群,去早市买早饭。
    去之前,他看见冯小猫恹恹的,决定任他挑选早饭,小孩儿抬头,眼睛眨巴眨,一口气说了一堆他听也没有听过的点心。
    “没有。”
    “那有什么可以选的呀?”
    “你可以选择豆花儿或者茶叶蛋,或者豆花儿加茶叶蛋。”
    “……”冯小猫恨恨的想,虚伪的大人。
    可是我们的冯小猫同志还是知道寄人篱下的,乖乖的搬着竹椅等待钟檐回来。
    钟檐提了茶叶蛋,走到了替人测字的黄先生的铺子前,顿了顿,最终做了下来,清了两下嗓子,“你替我写一封休书吧。”
    “糟糠之妻不下堂呢,休妻,太不道德了。”黄先生抬头,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钟檐,“况且,你有老婆可以休吗?”
    “得!你给我纸笔,我自己写。”黄先生很痛快的将纸笔让个他,他提起笔,蘸了墨汁,碰到了纸笔,写了几行,又停下。
    他想了想,继续写:立书人钟檐,徽州云宣人,宣德二年凭媒娉定蒋氏为妻,婚后两地相隔,实无合卺之欢,况妇德甚倨,屡犯七出……
    他虽然是成过了好几次亲的人,可是都没成,所以他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够不伤害一个人。姻缘这回事,真的是半点不由人,他一路行来,兜兜转转,遇见过那么多人,最后留下来的,总是那个人。
    那个人在的时候,总是说,“钟师傅,你看,我们两个老光棍,你也没有老婆,我也没有,真是好巧好巧,不如凑和凑合过一辈子,好不好?”
    那时候他总是嫌弃这个大块头真是笑得死蠢死蠢,嫌他丢人,不愿意搭理他。可是他不在了,他才发现,他其实是一直知道的,不是凑合,也不是将就。
    他现在没有恨意,知道自己即使和一个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妻子却完全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过一辈,也是一种遗憾。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丢了笔,他们昨天晚上成亲了呀,停妻再娶,也算不上不合礼法了呀。
    他这样想着,揉了纸团就走。身后的黄先生脸都绿了,写休书写了一刻钟,最后还给写废了,他是存心来砸场的吧?
    因为在测字摊上耽搁了时候,钟檐回到家的时候,冯小猫已经前胸贴着后背,饿得直嗷嗷了,“哼,你是自己去孵蛋去了吗?”
    钟檐将早饭丢给小孩儿,走进屋去,他决定好好跟蒋明珠谈一谈。
    在这之前,他把申屠衍的灵位擦了擦,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他走进去的时候,下了一跳,呀,这红绦绿帐,还是他的家吗?怎么他才出去一会儿,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桌子上的书呢?他藏在床底下的盐缸子呢?那藏在盐缸子里的私房钱呢?
    蒋氏很淡定的挥手道,“相公,不用找了,你那些破落玩意儿,我都给扔了,我们现在好歹也是金井坊有名的商户了,用这些东西多掉价呀!”
    钟檐惊悚的望着周遭的一切,蒋氏看在眼里,显然认为他眼里的是惊喜,“不用太感激我,男人嘛,每个女人操持家务,总是不行的,好歹我回来了。”
    钟檐欲哭无泪,觉得不能让这个女人这么误会下去,轻咳了几声,“明珠,你跟我出来几下,我们需要谈谈。”
    蒋明珠跟着钟檐出来,钟檐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申屠衍的灵位前晃了好几圈,可是蒋明珠愣是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灵位,只是关切的问,“相公,你鞋子里是不是有虫子,怎么痒得直来回跳呢?”
    钟檐见没有用,终于停下来,开口,“那个……咳咳……明珠呀,我记得我们的婚事是王媒婆说的,其实我那时候就知道,你那时候还是不太乐意的,也是,那时我一个穷小子,现在还瘸了一条腿……不如……”
    他还没有说完,蒋明珠就嘿嘿的笑道,“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嫁个癞子瘸子,不还得过日子呗!”
    钟檐见这一招不成,无奈,忽的瞥见了蒋氏头上的绢花,红艳艳的,笑道,“哎呀,明珠你头上的绢花真是好看,不知道是从哪里买的,戴在头上真是比街上的小闺女还俏几分,俗话说,女人三十一枝花,花期未过,不如另外……”
    蒋明珠忽的摘下投下的绢花,恨道,“什么绢花!假的!那死老头子连颗珍珠也不愿意买给我,买些破花破布糊弄我!说起来我就气!”
    “咳咳……”钟檐脸色变了变,要是以往一定骂回去了,毕竟是休妻,此时却不愿意伤了蒋明珠的心,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无语,门外的雨又落了下来,火急火燎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赶着趟儿。
    冯小猫搬着竹椅就往屋里冲,口上还叼着那只咬了一般的茶叶蛋。
    “哼哼,下雨了,还好我跑得快!”
    冯小猫抬头,看着八仙桌前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雨水顺着发丝淋了下来,他眼珠滴溜溜的转了转,忽的爬上了案桌,抱住申屠衍的灵位,就是一顿嚎哭。
    “呜呜……呜呜……娘,爹要娶后娘,他不要我们了……呜呜……”小孩在案桌上又哭又闹,连眼角睫毛上也挂着水珠儿,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钟檐呆呆的看着小孩儿,脸上不辨悲喜。许久,他的双眼慢慢抬起,视线的焦点慢慢从漫天漫地的雨丝回到了蒋明珠的身上。
    他低声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晕满了温柔,轻声道,“其实我已经停妻再娶了。”
    他将牌位抱在怀里,“这是我的妻子。”
    ☆、第九支伞骨?合(上)
    他将牌位抱在怀里,“这是我的妻子。”
    蒋明珠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别说妹妹已经……就算妹妹还在,我和妹妹一起服侍相公就是,我这人也公平得很,妹妹一三五,我二四六,逢年过节猜拳决定,相公,你说好不好?”
    她这样一说,钟檐也精神了,冯小猫也不干嚎了,跳下来抱住了钟檐的大腿,眼里两团小火苗晃动着。
    ――阿爹呀,雌性动物真是好可怕呀。
    冯小猫这样想着,又将头埋在衣料里许久,很久以后才抬头,神情已经越发颓然,是他自己离家出走的呀,他的阿爹大概不会来找他了。
    他这样想着,已经红了眼眶。
    于是这样一天,冯小猫都很不开心,不说话坐在板凳前看钟檐干活,到了晚上抱着钟檐的裤腿子不撒手,钟檐想着到底是一个小孩子,也随了他的心意。倒是蒋氏心里不乐意了,但是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只好抱着被子睡到了隔壁。
    自从回到云宣以后,他总是睡不好,有时候半夜也不能睡去,有时候还没天亮就醒,但是这个晚上,在小孩乱蹬被子的情况下,他竟然睡得不错。
    他又梦见祁镧山脉。
    关山乱雪,银蛇蜡象。
    很多时候他是不愿意想起这一段记忆的,那是他人生的最低谷,永不止息的雪片下,单薄几乎要冻死过去的自己,又这样出现在眼前。
    他想要过去,告诉那个过去的自己,告诉他走过这一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一触碰到他的肩头,他就从两膝中抬起,面相已经换做了申屠衍的脸。
    他还来不及细想,天地翻转,他从梦中醒来,一摸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而此时申屠衍正走祁镧山下的村落中,祁镧山下多散户,这些人,既不属于大晁,也不属于北靖,在看似寻常的农户猎户后面,很可能就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奴隶工厂。
    他们圈养游儿和杀手,洗劫来往的商旅,可以说,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他们这一次几个人秘密下山,一方面是为了勘查地形,另外一方面是为了寻找可以联合的势力,毕竟,明确为了钱财卖命的,比其他的,要好掌控得多。
    拓跋凛走在前面,忽然回头,挑眉问,“怎么?你记得来过这里?”
    申屠衍摇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是真的来过,也不记得了。拓跋凛笑笑,也没有追问,他总是记得很多年前那个生死不顾的少年,当年是在这个附近遇见的。
    他们沿着街道一路走,这里其实算的上是一个小有规模的集镇,皮毛香料买卖应有尽有,不同打扮的人潮穿梭其中,演绎着不一样的红尘喧嚣。
    申屠衍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一味跟着,知道他们停下来,会见一个瞎了左眼的奴隶坊主,他们交谈了一会儿,申屠衍只在一旁,无聊的数树叶完,忽然,那个奴隶坊主忽然将目光投向了他,脸上满是惊讶,“117号?”
    “什么?”
    奴隶坊主脸上堆着笑,嘿嘿笑道,“没有什么,只是那一位贵客真像我很多年前这里的一个孩子,那可真是天生做杀手的料子,百年一遇啊!可惜了年少不知进退呀!”
    “哦?”拓跋凛笑,“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不知道哪里有说话的地方?”
    “贵客里面请。”他们都一起进了屋,只留下申屠衍站在门外。
    申屠衍站在街道上,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中有些茫然,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擦过,叫卖声,哭喊声,斥责声,统统都与他无关,有的声音还没有到达耳膜就随着风飘逝不见。
    他忽然看见附近的摊子上有一对蝴蝶形状的耳环,随风晃动着,仿佛要振翅欲飞,他觉得很熟悉,想起了秦了了头上有同样款式的簪子,慢慢走过去,蹲在苍老的妇人的面前,“婆婆,我想买,这个。”他用手指了指。
    老太婆仿佛睡着了,许久才睁开浑浊的眼看他,“好……”她伸开两只手指比了比,示意要这个数。
    申屠衍掏出唯一发过的军饷,递到老太婆颤抖的手中。他在这个世上只认识一个叫做秦了了的姑娘,所以他想要对她好。
    老人颤颤悠悠的收起铜板,好几次抓口袋都没有抓到,他觉得奇怪,这样年纪的老人,行动都不方便,她的儿女怎么会让她一个人出来摆摊。
    他替老人把钱财收好,老人眯着眼看他,笑着说,“大媳妇儿,你可真是好人……”
    他心里恶寒了一下,决定不和老人计较,“婆婆,你的家人了,怎么没有来帮忙?”
    老太婆被问的愣住,许久才反应过来,长叹了一口气,凄凉道,“死了。”
    “都不在了吗?”申屠衍有些吃惊。
    “都不在了。前些年,大儿子去参军就没回来,当时官府还给了几钱抚恤金,媳妇儿带着孙子回老家省亲,路上就这么没了,现在小儿子也去了,也好多年……只剩下我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活头?”
    申屠衍心中感慨,他不记得他是不是也有亲人,可是他此刻却能深刻体会到她的苦楚,也不懂得怎么样安慰老人。
    忽的,他想起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人为什么打战呢?”
    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拓跋凛,拓跋凛告诉他的是征服,可是老人咬着颤抖的嘴说道,“打仗就是为了不打仗啊。”
    ――打战就是为了不打仗啊。
    原来如此,申屠衍慢慢的站起来,重新朝人群中走去,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天苦心思索的问题,任何人都没有给他答案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
    他回去的时候,他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完,还在热烈的交谈着什么,忽然,拓跋凛叫了他,笑着说,“这是我们统帅的将军,你要多多协助他呀。”
    申屠衍朝着那个奴隶坊主点头示意,奴隶坊主也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将军年轻有为,倒是平易近人得很嘛。”
    接下来一连几天,拓跋凛和几位军师都在商讨部署战略,练兵,偶尔也会征询申屠衍的意见,申屠衍低头看着战略图,本来是完全陌生的东西,可是顺着本能他总能说出一些可行的,不错的建议,这让申屠衍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想他没失忆之前包不好真的是个指挥打仗的将军呢。
    拓跋凛让申屠衍练兵,熟悉战场,这个时候,申屠衍的身体已经很不好,甚至连一个普通的士兵的体力也没有,连一个新兵都打不过。拓跋凛总是说不急的,没有什么大不了,慢慢来,总会恢复的,可是从他紧皱的眉头中,申屠衍是傻子也知道是要紧的,着急的。
    申屠衍低头看自己僵硬的手,心里也是着急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机能出现了什么问题,手脚总是有一段时间忽然间就麻痹了,动弹不得,之后又恢复原样。
    这样的现象越来越频繁,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的身体终于能够重新活动了,他抬头,笑了笑,却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情况告诉他。他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看重他,可是也知道他寄托在身上的期望,如果被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不用说打仗了,甚至可能连站也站不起来了,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搞不好秦了了也会被他牵连。
    与大晁决战的前一夜,秦了了来到军营。
    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轻衫佩环的年轻女子走过,自然赢得一群人的目光。她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在撩起营帐,努力的笑了笑。
    昏黄的灯光下,申屠衍正在低头专心致志的看着几页纸,听到动静,赶紧将东西收入怀中,抬头愕然的看着她。
    即使在暖光下,秦了了的脸色依然苍白的可怕,宛若一朵失了水分的花朵,“大哥,大王让我来看看你。”
    申屠衍愣了一下,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她,却找不出别的话好说,只好讷讷道,“你好像瘦了,还是胖些好看。”
    秦了了也愣住了,她怀着心事,这些日子以来过的都不好,人也清减了不少,她忍住心酸,嗔怪道,“大哥真是不会说话,哪里有说女孩子胖的好看?”女孩子总是希望自己在心上人面前是最好看的。
    申屠衍也尴尬,嘿嘿的笑了几声。
    秦了了怀着自己的心事,也没有注意到男人的傻样,前言不搭后语,“大哥,明天就要上战场了,你是甘愿的吗?”
    申屠衍挠挠头,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他没有别的记忆,想法也变得简单起来,“那妹子你开心吗?你开心,我就乐意。”
    秦了了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眼角渐渐有了水色,她哽咽道,“开心,自然开心,我的大哥是战场上的英雄,我怎么会不开心骄傲?”
    申屠衍不知道秦了了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子,忽然想起来前几天买的那一对蝴蝶耳环,掏了好久才掏出来,放在女孩的手心,哄道,“别哭了,前几天我预支了军饷,这是给你的。”他想了想,补充道,“跟你的簪子很配。”
    其实那对耳环,一看就知道是粗糙的仿冒品,跟她的簪子完全不是同一个档次的,可是她还是很欢喜,不拆穿,将它们戴上,“谢谢大哥,这是我一辈子收到最好的礼物,我会永远记得。”
    ――谢谢你愿意陪我演完这一场虚构的故事。虽然她一直都知道那只是她编的故事。
    申屠衍看着姑娘喜欢,心里也有了几分得意,觉得自己有眼光,“嘿,我就是随便那么一挑。”
    “大哥,其实就算你不是什么大英雄,能够活得开心,就够了。”秦了了拭干了泪,掏出了一个荷包来,“大哥送给我礼物,我怎么能够回礼,这个送给大哥,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当大哥如果觉得不愿意做沙场上的英雄了,才能打开它,之前一定不能打开他。”
    申屠衍纳闷,不过他对于女孩子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兴趣,也就答应了。他们又小坐了一会儿,她嘱咐的事情那么多,从饮食习惯到冷热衣料,简直要把后半辈子都嘱托完,等到说完,秦了了看了一下时间,知道拓跋凛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就起身告别。
    “哎,妹子,等我打了胜仗,也该发军饷了,到时候在给你添几件衣服。”
    秦了了眸中泪光闪动,低头应了一声好。
    他看着秦了了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今天的她跟寻常有些不同,清眸远黛,仿佛是盛妆打扮过的。
    ☆、第九支伞骨?合(下)
    七月的天低沉得紧,大团的乌云滚滚而来,几乎要迎面压下来。
    一人高的蒿草随风摆动,同时血腥味也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祁镧上下,这里是一场战事后的战场。
    耳边是隆隆的战鼓,山呼海啸的喊杀声,申屠衍立在马上,置身其中,茫然望着周遭的一切,在这广阔的平原中横七竖八堆着还温热的尸首,这里面,有大晁的统领,也有胡狄的士兵,还有……附近的百姓。
    他们说一个将军生应该在战场上,死也应该在战场上,这就是战场吗?
    他的脸色苍白,打了胜仗,没有喜悦,也没有自豪感,甚至还萌生出连刚才在刀枪箭雨中也没有如此恐慌的情绪,以至于旁边的副将叫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反应。
    “将军,是否开拔回营?将军?”
    “哦……哦。”他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于是他们缓缓的撤退,另外一部分留下来清理战场,其实也不算清理,尸体嘛,会有秃鹰斑鸠来解决,他们所做的,是将死人身上有用的东西都搜刮一番。
    他算是没有受了什么伤,因为他根本没有怎么参与战斗,只是观战。可是还是遇到几个大晁将领,说来也奇怪,那几个人下手凶猛,遇到他竟然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竟让下不去手去,特别是一个光头的先锋,先是震惊,后是发怒,一招招竟然要生擒他一般。他口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一下说他对不起兄弟,一下说要把他押回去让他媳妇罚他跪算盘……
    他想问为什么,可是刀箭无情,终究寻不到时机。
    一直到战争结束。
    申屠衍的心绪很乱,想着事情一路回了营寨。
    晚上的时候,拓跋凛为了庆祝初战告捷,还特地举行了庆功宴,申屠衍却闷闷不乐,他的脑袋很乱,以至于他啃的羊腿味同嚼蜡,眼前的笙歌曼舞熟视无睹。
    “申屠安答,怎么,不开心?”
    “没有,没有。”他赶紧回答,“肉很好吃。”
    “哈哈,申屠安答真是直爽,两日以后还有一场大战,还要仰仗将军呀。”他忽得招了招手,一位原来在热舞的舞姬转了几个圈,歪倒在他的怀里。
    “琴姬,你摇摇服侍将军呀。”拓跋凛笑了笑,意味深长。
    申屠衍被美人纠缠着,让他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无措道,“这不大好吧,不知道我妹子有没有过来,我可以看看她吗?”
    “她?”拓跋凛忽然冷了脸,又觉得不大妥,缓和了几分才说,“哦,她被我派去外地办事去了,暂时回不来,将军今天晚上还是好好享受美人醇酒吧。”
    申屠衍没有办法,被琴姬连拖带拉的进了营帐,申屠衍望着被风撩起的连帐,远处的篝火不时的映入眼帘,今晚的欢愉远没有结束。
    申屠衍看着帐中罗带轻解的美人却出了冷汗,他木讷的说了一句,“哎,姑娘,你衣襟散开了。”
    琴姬轻笑着,他见过木头,还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柔夷攀上了申屠衍的脖子,嗔怪着,“将军,你真坏!”说完,就来解申屠衍的衣带。
    申屠衍抖了一个激灵,浑身都精神了,心中一咬牙,轻声叫了一声得罪了,朝着她的后脑勺用力一记。
    他把人盖好,觉得现在出去也尴尬不妥,因此等到宴会渐渐散去,万籁俱寂之后才出去透透气。
    晚上的军营跟白天是截然不同的,他也不敢随处走动,只是漫无目的的转了转,忽的发现军师探讨的打仗中还亮着灯,他情不自禁的走了过去。
    他才想要撩帘子进去,忽的听见一阵交谈,在这静谧的夜里清幽而诡异。
    “秦了了那妮子真的被嫁到番国去了吗?”
    “哎,不知好歹的死丫头,自从从中原回来,就一直暗地里捣鬼,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有还有一些用处……她现在居然隐瞒申屠的身体情况,差点让这一次的计划失败。”
    “那以后怎么办?”
    “本来想培养申屠衍为我所用的,现在要改变策略的了。”
    “现在很多申屠衍的旧部都见过他了,必然会扰乱军心,利用他将他们引入祁镧北的悬谷中,到时候一网打尽……”
    “好计谋!”
    申屠衍就站在黑暗处,静静的听完这一切,然后默默的离开。
    他重新回到了营帐,琴姬还没有醒,他坐在不远处,脑子里有无数想法冲上来,将他的思想搅得乱糟糟的。
    拓跋凛说,“把他们引入祁镧的峡谷中,一网打尽。”
    秦了了说,“大哥,这是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摆摊婆婆说,“打战啊,就是为了不打战啊。”
    秦了了说,“大哥,如果你有一天不想做战场上的英雄了,就把它打开吧。”
    他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一只锦囊,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里面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只有秦了了的一封亲笔信,还有几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
    他看了几眼那几张纸上鬼画符一般的字画,一阵恶寒,却找不到别的东西。
    两日后,申屠衍率军再次突击大晁军队,这一次,他率领一万精兵,定与山峰南面百回坡会战,这一次,大晁的军队的规模也是空前的,几乎占了总数的三分之二,可以说,这一场战役几乎决定了一次战争的胜负。
    拓跋凛一天都呆在营地里下了一个人的棋,双手互博,他一个人既是黑子也是白子,倒也是乐趣。等在门外的信差不断将战场上的情况告诉他。
    他一直是微笑着的,知道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大军脱离原定行军路线,正从山下越过百回坡,已朝北面而去,就要越过祁镧山脉了。”
    “什么!”拓跋凛腾的一声站起来,捏在手上的棋子嘎嘎作响,他觉得,有一些东西,恐怕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而他,万万没想到,脱离他控制的,会是那一只笼中鸟,他忽然联想起什么,难道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捏得粉碎,立即叫人备马,他要亲自赶往百回坡。
    此时,大晁的军队仍然在不停朝前行军,山路艰难,疾风迎面而来。他们前些时候军力大伤,因此走的十分艰难。
    但是他们时刻也不能放弃警惕,已经进入了敌军控制的地域,一草一木可能都是掩饰,谁也不知道,那茂密的树丛下是不是埋伏着一个敌军。
    李胥并不擅长山间作战,因此进入山地之后,他多次受挫,一直苦无良策,特别是上一次战役,几乎给他们致命的打击,更让他心中难平的是,他在敌军中,亲眼看到了之前徐参谋说的那个“将军游魂”。
    ――申屠衍。
    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他与申屠衍其实谈不上什么交情,唯一一次交心也是在杜太傅的坟前,可是这个相貌与他相似的青年,他总是心存好感的,不仅容貌,脾性也与他很相似,他几乎觉得那是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他。
    可是,这样的人,却是投递叛国的汉奸,这不能不让他想自戳双目。
    他们割开地上的杂草和树藤一路上爬,周围的环境静悄悄的,除了鸟鸣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可是这样的安静实在太诡异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紧绷感并没有离开,而是越发浓烈起来。
    忽的,山下传来哒哒错乱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似乎每一个马蹄印都落在他们的心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李胥心中了然,等待着战争的暴风雨。
    哒哒――哒哒――哒哒――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半个胡狄人朝他们展开攻势,甚至马蹄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李胥长吁了一口气,赶到庆幸,也赶到茫然,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这个谜题,到了很多年后,大晁人都无法参透,知道有流亡而来的胡狄人,无意将秘密说破,而这些,都是很多很多年后的故事了。
    拓跋凛赶到百回坡的时候,什么都结束了,既没有大晁的军队,也没有胡狄的军队,他抬头望去,忽的望见断崖的那一边有一人一马,因为背着光,阴影覆盖着那人的面庞,看不清表情。
    刚出来的时候,拓跋凛已经怒不可遏,可是见到了始作俑者,却忽然还能和气的跟他讲话,“申屠衍哪申屠衍,你终究还是叛了我。”
    申屠衍所站的山头比较高,因此他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叛我,大晁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申屠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其实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并没有恢复记忆。”
    拓跋凛愕然,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嘴唇张合,“那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以前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大晁人也好,是胡狄人也好,都与我无关,可是现在的我,却是要由着我的本心的,还记得我问过你为什么要打战吗,一位老婆婆告诉我,打战是为了将来不打仗,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拓跋凛安静的听完,小声的叹气,“时也,命也,我认输了。”十万精兵尽数葬于崖下,看了他要修养生息许多年了。
    “他们没有在崖下,我只不过带着他们围着百回坡绕了几圈,在山下发现一个巨大的湖,因此就把他们留在那里休整了一下,他们在等待真正的将领,带领他们回家。”
    晚霞将山与天的分界处映染成淡淡的绯色,如同白净瓷瓶上的釉色,一直蔓延到天边,山头上的男人拉动了缰绳,马飞快的跑起来,跑过了这个山头,向着下一个山头跑去。
    他不是大晁人,也不是胡狄人,现在,他只想要做自由的申屠衍,不被任何东西所拘束。
    跑了许久,他才停下,他掏出那一只秦了了给他的锦囊,他重新打开秦了了送给他的锦囊,除却那几副意味不明的话,上面只有俩句话:
    大哥,如果你累了,就去徽州云宣找一个叫做钟檐的人。
    他会是你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