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血气未散,教众依旧警觉。
河南尹萧璟先向上首三人行了一礼,才向对面拱手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祆教之祸,一半是横来、一半却是自招。盛朝倡行儒法,儒法中正冲和,谦谦有礼,腾达者不张扬、不自矜,困顿者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而祆教上下,今岁却行事高调,寻剑踪、辱元氏、戮群侠、迎圣女……近来更鼓动胡商罢 市,凡此种种、岂会不遭太微宫痛恨?正所谓‘孤掌难鸣’,纵有太微宫以势压人在先,可祆教回击之力、却也使大了些。于是你们两方、才针尖麦芒地对上了。
蓟州之乱后,胡汉之别、愈见分明。遭过荼毒的洛阳汉民,本就对胡商胡民另眼相待。加上祆教行事多秘而不宣,妄测猜度者日多、能明真相者渐少。是以太微宫才敢堂而皇之针对祆教,既贬教义、又扬屠刀,还可震慑其他教门。”
柳晓暮闻言,倒还淡定,可祆教教众听罢、却都坐不住了。天极护法覃湘楚面色微沉,拱手还礼道:“萧大人长篇大论,究竟何意?”
地维护法叶三秋也眼含愠怒:“照萧大人所言、我祆教被欺侮至此,倒有大半是咱们自个的不对咯?”
霜月护法李小蛮微一沉吟、也忍不住反问道:“这般说来,倘若今日出了此苑,不论我祆教与太微宫打生打死,河南府武侯铺便都会作壁上观、绝不偏帮了?”
萧璟似早料到祆教会有此反应,却是缄口一笑,转头看向陈望庐。
陈望庐当即会意,却是抱拳笑道:“萧大人苦口婆心、忠言逆耳,还望贵教众位英豪,莫要会错了意!今日诸位肯来会面、接受和谈,且不似太微宫那般暗藏杀心,便是洛阳官民之福。
自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陈某人只愿贵教今后‘除恶布善’之时、多悯恤小民疾苦,莫再牵累到城中太平。洛阳各武侯铺不良卫,自当秉公办差,再不容高门私卫横行街衢!”
柳晓暮见祆教众人面色稍缓,才盈盈起身、福过一礼,语笑嫣然道:“今日诸位大人降尊纡贵,撑起这般大排场,只为调停我祆教与太微宫不睦之事,奴家代祆教上下、感激不尽。既然两位大人已表明态度,奴家之前所言、依旧作数,我既是妖修,便不再插手你们人族纷争。”
说罢一顿,声音又陡然转寒,“可若太微宫还不死心,依旧纵鹰放犬,一再为难祆教徒众。我柳氏妖修既为祆教‘火灵’,也绝不会坐视不理,自有人出面讨还公道!”
杨朝夕端坐上首、听了半晌,倒也听出了许多别样味道:
公门也好,祆教也罢,莫不是恩威并施、宽猛相济。于公门而言,若非打压祆教屡遭反弹,断然不会心平气和、坐在这殿中,与祆教妖人促膝而谈。对祆教来说,若不是有令公门大为头痛的战力,只怕早被啃得渣都不剩;而向公门稍稍退让,既全了朝廷颜面、又保下自身羽毛,未尝不是长存之道。
一念及此,杨朝夕也抬眸笑道:“今日会面和谈、虽有波折,但最后能有这般和乐融融之景,也是殊为难得!终不负洛阳数十万官民殷殷所望。期冀祆教诸侠、以和为贵,也愿公门诸公、多行仁政。言尽于此,祷祝众位和顺泰祥!”
诸事已毕。众人陆续出了明德宫,踏上车驾、便往东面望春门行去。
杨朝夕跟在师父李长源和西平郡王身后,待两人登上油壁车,才折转身形、走向来时乘的那辆车驾。却见柳荫道,一个满面血污的壮汉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兀自咒骂不休,细细一看,却是陌刀队队正陈谷。
陈谷身后,便是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倒戈亲卫兵卒,个个面有惭色、垂头不语。
陈谷斜靠在几个亲卫身上,口中虽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却是漫无目标地乱骂一气。
方七斗等人只是面色冷漠地盯着他、却也不上前阻止。今日之事,陈谷这干人吃里扒外、胆大妄为,已是罪无可恕。带回行营后自有军法处置,只要不是挑衅他们、也懒得再与他计较这些。
陈谷正骂得痛快,忽瞥见杨朝夕自身前经过、眼珠一转,便已住口,面露讥诮道:“原以为杨三郎的后人,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今日看来,也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墙头草罢了!”
杨朝夕身子一僵、心下大震,当即抢上前去,一把将陈谷前襟提起、声色俱厉道:“你说什么?!!”
陈谷见他双目喷火、浑身发颤,知道已然气急,当即又哂笑道:“怎么?你爹爹不是杨三郎、难道竟是那个关大石?哈哈哈!怪道杨三郎必死无疑,原来是给关兵头腾位子啊!哈哈哈哈……唔!”
“嘭!”
杨朝夕再也忍耐不住,一拳挥在陈谷左颊上。登时打得他脑袋一偏,和着鲜血、吐出几颗牙齿来。
原来陈谷随口一言,却在暗骂他是关大石与娘亲私通所生野种。此言自是荒谬绝伦,却一连辱及爹爹、娘亲、关世伯和他四人,若不给他些教训,岂能消得了心头之怒!
杨朝夕一拳打完,已是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道:“爹爹见背多年,关世伯操持庄里、多受庄中老少拥戴,岂容你污言诋毁!”
陈谷忍痛将口中血污吐尽,又仰头笑道:“小娃儿,当年之事、你又能知晓个啥!我便问你,你可知杨三郎是怎么死的?”
杨朝夕见他这般、心下却已起疑,只是面色依旧凶狠:“爹爹追随李光弼将军守卫太原城,身陷敌阵、寡不敌众,被羽箭穿身而亡……我爹爹是为国杀贼的英烈,你若再乱呼他名讳、今日便先绞了你口舌!”
陈谷混无惧意、笑意更浓:“可为何关大石一根指头没少、便回了邙山,偏偏你爹爹连尸身都没留下,只带回去一坛不知来历的骨灰?”
杨朝夕盛怒之下、心中早乱,却将这陈谷之言信去了大半。一张脸气得抽搐变形,左手将陈谷凌空举起,右手抽来承影剑、抵在陈谷小腹,一字一顿道:
“当年如何,从实说来!敢有虚言!肠穿肚烂!”
陈谷脸色终于变了。那承影剑锋锐无匹,杨朝夕又是强忍怒气、未下杀手,其实剑尖早透过铠甲袍衫,刺入他小腹皮肉。疼痛虽不难忍,可这般濒死的感觉、却委实叫人心胆俱寒。
陈谷哆哆嗦嗦、说话都散碎起来:“当、当……当年三郎兄弟……关大石、还有我们……都是北上驰援的团练兵……那时已是二月时节,史思明部叛军强攻太原、数日不下……又闻安氏父子相杀、贼兵军心已乱,李光弼将军便召募敢死队、出城杀敌……
三郎兄弟当真血勇,便与关大石他们应召而出……从天明杀到黄昏,贼兵尸身早堆得小山包一般……我便在城楼上给守军搬运箭矢、伤员,明明白白瞧见、瞧见……”
“瞧见什么?!”
杨朝夕见他手脚俱颤、眼神慌乱,似被当年惨况吓到,神志都有些不清醒起来。忙又一掌抡上,将他打得一个激灵。
陈谷似回过神来、声音已抖不成声,咽了口唾沫才道:“发……发现……关大石正与三郎兄弟贴着背、操着刀,被几十个贼兵团团围着……贼兵久战不下、便挽弓放箭……那关大石、当真是狗彘畜生!竟……竟将三郎兄弟一拽、挡在了自己身前……那贼兵放箭不休,他便……他便一直揪着三郎兄弟、当做肉盾,且战且逃……
待逃回城中军舍,三郎兄弟便只剩下一口气……我、我那时恰好换防回去,才隐约听得三郎兄弟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大石哥、俺早知你也看上秋娘妹子,俺今日是不成啦!秋娘模样又俏、年纪又轻,你便代俺好生照料她’……三郎兄弟说完便咽了气。可怜身边一群团练兵,竟还以为是关大石甘冒大险、将三郎兄弟救了回来……”
“你胡说!你胡说!!”
杨朝夕热泪贯腮、双目赤红,状若癫狂。左手陡然发力,却是不由自主、牵出一道内息。直将陈谷抛出数丈,重重撞在一株树干上,连痛呼都未发出、便已昏死过去。
方七斗等人早便围在四周,一开始便要阻止。却听陈谷所言,竟涉及到杨师弟爹爹当年身故的一桩隐秘,才耐住性子,全神戒备,由着杨朝夕逼问陈谷当年之事。岂料弄清“真相”的杨师弟,竟当场失控,将个陈谷如丢小鸡子似的丢了出去、不知死活。
方七斗忙一把按住面目狰狞、愤恨欲狂的杨朝夕,向一旁丘除安、赵三刀几人使了个眼色。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方七斗投去幽怨眼神:又来?
方七斗面色一肃,便要发火。两人这才吐了吐舌头,自左右两翼悄悄靠了上来,觑着杨朝夕不防、便是两记手刀斩下。
杨朝夕却似脑后长眼,陡然挣开方七斗、转过头来。双臂齐出,架住两人手刀,看着丘除安厉喝道:“姓关的!你们害我爹爹还不够,还敢来害我性命!看剑……呃!”
丘除安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杨兄弟出剑之速,简直疾如光电!一柄承影剑不知何时,已欺至他头顶三尺外。若非方七斗果断出手、将他敲晕,明年今日、只怕自己坟头草都长得老高了……
陈望庐与肖湛便立在左近,目瞪口呆瞧着这荒诞的一幕,久久说不出话来。
方七斗忙完这些,才奔至两人面前,抱拳行礼道:“少尹大人、肖统领!杨师弟与我乃是故交,今日惊闻当年之事、一时心神大乱。若还同车而行,只恐惊扰了二位,便由末将带回家中照料如何?”
陈望庐听罢,也是喟叹一声:“不料杨少侠身世,竟还有这许多曲折。那便有劳方队正了!晚些回去,我必向长源真人转告。”
方七斗又一抱拳:“好说,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