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风温吞,卷起沙尘。扑簌簌打在窗棂绷起的粗纱上,发出细碎声响。
柳晓暮目送小蛮、覃湘楚两人退了出去,将木门重新阖上,心头不禁也闪过一丝担忧。
方才龙在田火急火燎跑回来,将杨、覃二人失踪之事、草草向她说了,便又带着乞儿帮帮众出去找寻。至晚方回,一无所获。
柳晓暮得了消息,第一时间便催动“潮音钟”母钟,想要探知那小道士如今下落。奈何小道士迟迟不应。也不知试了多少次,才隐隐察觉隔壁客房、有奇异波动传来。待闪身潜入,却从一堆换下的袍衫中,摸出了那只小巧的“潮音钟”子钟,正恪尽职守地发出“嗡嗡”的震动之声。
“臭道士!”
她不由怒骂了一句,两弯秀眉拧了几下,便又松开。似嗔怒、似埋怨道,“我送你的好东西,便这般丢三落四、扔在此处。这下好了吧?也不知钻入了谁家圈套里,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是想要找姑姑我帮忙,也无计可施啦……”
柳晓暮暗戳戳骂了几句,才闪回自己客房,随意拈起一枚龙在田捡回来的“铁羽飞刀”收好。旋即红光一动、倩影顿无,却是朝着这两日在城中奔波的李长源去了。
诸卫散去,院落冷清。
棚屋下寂然无声。杨朝夕看了看又静静睡去的覃清,不知她是迷药药劲未散,还是练习“一苇渡江”是消耗太大、确实疲累。总而言之,终于又得了空档、可处理下左臂创伤。
说到创伤,方才一番激斗,身上大大小小的刺伤、划伤也有不少。便连“玄丝软甲”抵挡过长兵戳刺之处,也尽是一小团、一小团的淤青。只不过左臂中了铁羽飞刀、未及时取出,此刻已有些肿胀发热,显得最为严重。
杨朝夕右手绕至左臂,轻轻握紧飞刀,只微微牵动了些肌肉筋膜,便疼得龇牙咧嘴。又看了看一旁睡熟的覃清,却是咬着牙、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呻吟声。
待他横下心来,一把将飞刀猛力拔出。只觉眼前诸景、登时化作一团红黑,一股三魂俱颤的痛感、瞬间将他包裹,险些便昏死过去。待双眸所见渐渐清晰,才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十分难受。
此时已无金疮药可用。飞刀带出的创口、正汩汩向外渗血,头脑阵阵发晕,却又被痛楚刺激得清醒过来。杨朝夕趁着还有气力,又忙从麻布缺胯袍下、扯来几道布条。一头用牙咬住,另一头在右手缠绕下、迅速将上半左臂箍紧,那创口渗血的速度,才渐渐缓和下来。
杨朝夕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笼外暮光洒下,令棚屋愈发昏暗。没来由一股凉意窜上后脑,浑身抖了几抖,便是接连两个喷嚏。一道清流悄无声息、从左面鼻孔流出。身上一阵寒一阵热。他不禁自嘲一笑:自己竟在这节骨眼上,患上了伤寒之症,真是祸不单行!
被擒偏困铁笼中,伤寒更遇穿堂风。
这棚屋三面敞亮、一面是墙,比之乞儿帮的斗室客房,还要差许多。杨朝夕只觉身上温热之气,正一点一点被路过的风拽走,身上不但凉透,且虚浮乏力、酸软难言。此时莫说是再与人拼斗,便想提起玄同剑,都觉得吃力非常。
“杨师兄……你也很冷吗?”
一个弱弱的女声,在昏暗中响起,却是覃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见他瑟瑟发抖的样子,以为是失了外袍、抵不住夜寒,不禁出言问道。
“覃师妹,你、你醒了?腿上……的伤,还、还痛不痛?”杨朝夕努力想稳住气息,结果一开口,话却支离破碎。
覃清不答,却拖着受伤包好的小腿,咬着樱唇向他靠过来。
笼中本就不大,两人虽各坐一头,相隔也不过八九尺的距离。
覃清凑到杨朝夕身前,越发察觉到他的异常,拽起他手掌一摸,竟寒如冰窖。于是更不犹豫,将半日前、他在魏王池边给她的那件麻袍解下,又披在他身上。自己身上,却只剩下一副贴身汗衫子与束身短裈。淡淡体香散出,叫已经有些昏沉的杨朝夕、忽地心中一警,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覃清见他仍浑身冷颤,忽地张开双臂、自背后将他紧紧抱住。少女身上的温热柔软,瞬间透背而入,直达四肢百骸。不过数息,竟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自中丹田缓缓生出,上冲神庭、下捣气海。
过得许久,杨朝夕意念渐渐清明,小腹开始传来阵阵燥热,搅得他口干舌燥、双眸狂热。脑中忽然冒出个荒唐想法:直想现在便转过身去,将那娇躯搂在怀中、再摁进自己身体……
覃清正双臂环着他腰腹,身子紧贴着他背脊,如何察觉不到他体内传来的燥热?不由双颊一红,忙撤回双臂、抱胸于前,羞道:“杨师兄……你、你怎地如此滚烫……还不快收摄心神、吐纳内息,将体内寒毒祛出去……”
杨朝夕这才一个激灵,从方才的心荡神驰中脱出,盘膝坐定。眼观鼻、鼻观心、心守意、意生感、感而悟、悟得智、智御形、形载气……轻吸慢呼,气自鼻窍而入,许久才从嘴中吐出,若长鲸吸水,如蛟龙吐珠。
一呼一吸间,那股燥热之气,便从唇齿间喷吐而出。初时浓重、宛如秋雾,渐渐稀薄、若有若无。
不过数息后,杨朝夕双目微睁、无悲无喜,意念已从“定心”之境,节节攀升。先入“守一”境,再至“存思”境,最后又触摸到“坐忘”境的门槛。只觉六合八荒之内,不知去来,无有古今,似只剩一缕意念若隐若现,若存若亡。
上、中、下三处丹田内的先天、后天二气,依旧相互交缠,奔涌翻腾,在小周天内圆转如意。扎根在中丹田的道种,仿佛被唤醒一般,惬意地摇荡着枝叶,不着痕迹地、将一丝又一丝的先天之气抽离出来,灌注己身,黑白相间的枝叶登时欢畅起来,仿佛许多心满意足的精灵。
不觉间,一些二气渐渐透出腑脏、穿过肌肤,又从毛汗孔逸散出来。向着他身上的创口、淤青汇聚而去,宛如群蚁附膻。二气中夹杂的紫金之气、好似万千星点,一层一层落在血肉模糊的刀口、斑斑点点的淤青之上。似细小冰晶融入其中,清凉之意自创口和淤青处扩散开来,杨朝夕竟不由发出畅然的“嗯啊”之声。
覃清看着他浑然忘我之状,又听着他唇齿间挤出来的,似惬意、似呻吟的声响,不知为何,竟有些面红耳赤起来。这时才察觉杨师兄身上、不再像方才那般滚烫,变得温吞且踏实。有些不舍地松开双臂,又拖着小腿,绕行至他面前。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全神贯注行功运气的杨师兄,一时间却看得痴了。
行功练气,本就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过程,半点急躁不得。
杨朝夕初时还觉得夜风灌体,寒凉难耐。时候渐长,暖意自生,他便渐渐忘了自己尚困在小院铁笼内,忘了昏黑的棚屋,忘了一旁的覃师妹。只觉自己肉身好似一尊莫可名状的容器,器中有二气运转、有道种暗生,一切宛如鸿蒙初开,透出几丝玄奇之感。
杨朝夕正欲细细体悟,忽闻一声鸡鸣响起,双眸徐徐张开。
一抹残月,吊在墙角。
四周虽还是玄青一片,东面院墙上却已透出浅浅的灰白。原来自己一番运功调息,再苏醒时,竟已是五更天。
一道娇小身躯蜷作一团、斜斜依偎在他身侧,身上还胡乱披着那件麻袍,正是覃清。想来是昨夜更深露重,少女熟睡中觉得寒冷,便又将这麻袍拽来、当做被褥,盖在了身上。
杨朝夕望着她精致的眉眼、姣好的曲线,心头渐渐涌起一阵暖意。于是轻手轻脚、掂起那麻袍,给她重新盖好。自己虽浑身冰凉,却体轻身畅,说不出的安闲快意。
麻袍动静虽轻,奈何覃清身上衣物本就不多,一番牵拽、当即察觉,便醒了过来。
她睡眼惺忪、瞧了眼精神奕奕的杨朝夕,不禁喜极而泣:“杨师兄!你觉得好些了么?是清儿拖累你了……害你被山翎卫算计,才落得这步田地……嘤嘤……昨夜你身上热一阵凉一阵,便如之前的‘金疮痉’一般,清儿都吓哭了……才知道……嘤嘤嘤……才知道你也中了飞刀。就剩下一点金创药,全给清儿治伤用了……”
杨朝夕拍了拍她肩头,却是笑道:“师兄自小便在山里长大,这些小伤小病、算不得什么,捱一捱便能过去!倒是覃师妹受师兄牵连,捉来这里遭了许多罪,师兄心里才十分过意不去呢!”
覃清不答,只是哭泣。眼泪温热、源源不竭,很快将他右臂打湿。
杨朝夕见左右劝不住,只得轻抚着她后背,不再言语。脑中画面一转,却是幼时、他每次惹哭林儿妹子,都是这般轻抚着她后背,才叫她渐渐止住哭声。而眼前啜泣不止的覃师妹,与那已嫁做人妇的林儿妹子、又是何其相似!顿觉命运无常,尽是捉弄之意。
覃清不知他心中所想,哭声渐止,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红通通的眸子望着他,声音微颤道:“杨师兄!你、你那日在崔府,当真没有碰过崔师姊身子吗?为何她府中之人、这般恨你入骨,以至于定要取你性命?我知崔师姊属意于你、又生得比我好看……倘若我是男子、大概也是想娶师姊居多。”
杨朝夕却是苦笑道:“覃师妹这般发问,还是信不过师兄为人。师兄自知与琬儿门第悬殊、难以攀附,从来便没有非分之想。又何必要坏她名节、令她崔氏族蒙羞?山翎卫猝然出手,我亦始料不及。更不知那崔氏家主究竟谋划了多久,竟想出这么一招‘请君入梦’!想必此时龙帮主他们,定然已急坏了……”
覃清依旧将信将疑,忽又信誓旦旦道:“龙帮主自不必说。只怕还有一人、心中却比龙帮主还要焦急些。杨师兄,清儿敢与你打个赌,倘或真有人寻到此处、来救你我二人,必定有她——李、小、蛮。”
杨朝夕:“……”
朝阳渐起,晨鼓喧声。
杨朝夕所料不差,昨日寻了半日未果的乞儿帮帮众,今日大早、便又在旧院正堂前聚拢起来。个个手提棍棒,人人面色肃然,都一齐望向话语激昂龙在田。
龙在田叉腰而立,手握一根儿臂粗的镔铁长棍,胡须耸动:“弟兄们!那姓崔的大户欺人太甚,平白无故、便将咱们杨长老和覃丫头拐了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咱们乞儿帮虽素来受人轻贱,却个个都是善恶分明、侠义为怀的好汉子,岂能受这等腌臜气!今日咱们便使些法子、惩治一番那姓崔的,好叫那些为富不仁的朱门大户都看看,我乞儿帮也不是任人揉捏!”
瘌痢头牛掌钵一口浓痰啐在地上,第一个举棍响应:“龙帮主说得对!我老牛早看崔府不顺眼啦!平日乞食过去、不肯舍些饭食钱财还罢了,还要纵恶仆出来打人。岂止是为富不仁,简直是胡作非为!”
其他掌钵见状,也纷纷啐出浓痰、出言声讨,历数崔府平日的恶形恶状。
龙在田见士气可用,忙挥手下压、令群丐噤声,高声道:“诸位掌钵,自今日始,你们各领了弟子,除继续搜寻杨长老、覃丫头下落之外。每个时辰须有一队乞儿、赶去那崔府大门前,一人啐他一口浓痰。若还敢纵容恶仆打人,便叫那些恶仆、也领教一番咱们的‘打狗棍’!哈哈哈!动身!!”
群丐听罢,无不振奋!于是各提棍棒,顷刻涌出旧院,先冲那履信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