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明,东山遮住了小半青白色的穹庐。
凌峰眺望,远山之外、亦是远山。一轮红日冒出头来,将第一缕霞光洒向人间。这霞光越过邙山幽谷的某处茅舍时,被某个身躯吞掉一口,其余的便四散而逃。
杨朝夕趴在木桌上,昏昏而睡,体内后天之气恣意流转,冲刷着愈发强韧的体魄。小周天循环从最初的数息一次、到如今一息数次,堪称进益神速!
后天之气滚滚奔涌,每次冲过眉心间的天心穴时,封藏的先天之气便要松动一丝。到得如今,已不知有多少丝先天之气、泄露出来,合为一缕,与庞大的后天之气交缠在一起,如骨肉粘连、黑白分明。
睁开惺忪睡眼,体内的后天之气更加欢腾起来,不断撞击在周天上数个大穴,麻痒痒地舒适无匹。杨朝夕隐隐察觉,方才熟睡之中,似乎有一缕外来之气、被盗取进来,稀薄的紫色从口鼻吸入心肺,缩在中丹田里瑟瑟发抖。又在雀跃的后天之气冲刷下,终于被一点点蚕食,化为修行的“养分”。
杨朝夕扫视了一眼木桌,纸笔俱在,昨晚有感而发的一首《回乡偶书》,却不知去向。环顾四周和桌下,依然没有。正要开口发问,陆秋娘已从门外采桑归来,手中还握着一双兔绒靴!
杨朝夕微感棘手,忙抢道:“娘……你见到她了?她没伤着你吧?”
陆秋娘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夕儿,柳姑娘一早便来过……倒是没有害人之心。她本是要向你道别,但听为娘说你睡得正沉,便手书了信简,托我带给你。”
陆秋娘说话间,便从襦衫袖口中掏出一只小巧的信囊,放在了木桌上。自己则卸下背篓,去给蚕虫清理蚕沙、添上桑叶。
杨朝夕拿过信囊,触手松软,伸手而入,却掏出一大块黄绢来。黄绢上龙飞凤舞、印着数道行草,竟是以玉钗蘸了胭脂写就。只不过字迹潦草、似是仓促而书,口气半古不白,倒符合她古灵精怪的风格:
小道士诗文不错,只是太过颓丧!为免他人看到,姑姑代你保管。族中有事寻我,避之唯恐不及!若有怪人探询,万勿泄我行踪!切记、切记!他日有事,以埙为号,若在左近,必来襄助。人妖殊途,好聚好散!
杨朝夕手持黄绢,不免惆怅。想起妖女柳晓暮的清丽装束,竟尔有些怀念起来。这时手中“嘭”地一声轻响,却是那团黄绢无火自燃,迅速化为几瓣灰烬,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这妖女果然术法层出不穷,以后再见,须得万分小心才好!”他这样暗暗叮嘱着自己。
这时陆秋娘已打理完蚕虫,从厨下端来做好的饭食,在他对面坐下:“夕儿,那柳姑娘说……你们结了道友。为娘知道你近来心中不好过,不过她是妖、你是人,你们若走得近了……怕是难有善果。”
杨朝夕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来:“你放心吧!娘。我和柳姑……姑娘,只是偶然碰到,于修行论道上有些投缘。毕竟人妖殊途,怎么可能会有男女之情?”
陆秋娘见他如此说,疑团稍解:“倒是为娘想岔了。还担心你一时受挫、心意难平,便行事乖张起来。须知那溺水之人,往往信手抓住一根稻草,便以为是一线生机,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娘希望你无论喜乐、悲苦,做人行事,都能不违道义、不伤天和。”
杨朝夕眼中微热,忙连眨几下、将泪意驱回:“夕儿明白了!再过得几日,农假便要告罄,夕儿便须离家回观。趁着这几日,再帮娘多打些柴禾、采些桑叶回来。”
陆秋娘笑容慈和:“好孩儿,快吃吧!看你这次回来,似乎食欲不佳,千万别饿坏了身子才好。”
杨朝夕也觉自己这两日食欲大减,似乎面对吃食,与面对金石草木的感觉,没有太大分别。有些像是《道门内丹说》中关于“筑基圆满”阶段的描述。凡胎如今已能短时间地“辟谷”,应当便是“筑基圆满”的征兆。
不过娘亲所备饭食颇为丰盛,若不吃上一些,恐怕娘亲又要起疑。于是勉为其难,吃了些胡饼和鸡子,便提了柴刀、绳索和那柏木棍,一径向半山而来。
春时将半,山中树木是枯是荣,倒也十分明显。不多时便拢起两大捆干柴,用柏木棍挑起,轻快往回折返。
路过那半山草庐时,倒想起数日前,那慧朗和尚在水塘边桑树下的一番劝解,不禁心头微暖。心中想着,脚下便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只听见两人交谈声音,遥遥传来。
“这半山草窝里的野和尚,竟也有香火生意上门?倒也难得!俗语‘坏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便回避一下,稍待再与和尚说话。”
杨朝夕心中有了计较,便将那柴担藏在一处草窠里,自己却寻了株大树,飞身藏于其上。体内后天之气流转,耳力更胜平常,便将两人所说话语,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那慧朗和尚道:“洛施主,你执念太重,以至于言行有偏。情之一字,虽非祸端,却是‘明心见性、悟得般若’之障。情生欲,欲不得满,反生怨怼;情生痴,便即沉迷,不能自醒;情生贪,索求失度,助长嫌隙;情生憾,求而不得,郁郁而终……”
那洛施主沉默半晌,方才道:“禅师解析,鞭辟入里。弟子此番进山,却是带着妄想而来,不但执念深重、而且贪痴俱全。
其实今日之秋娘,与昨日之秋娘,早已不是一人。我不过是一厢情愿,以昨日之因、妄求今日之果,倒有些像那‘刻舟求剑’的荒唐之举了。”
慧朗和尚道:“洛施主其实颇有慧根,一点即通。至于施主所言苦恼,却非不能做不到,而是不愿做到。人被执念驱使,往往以一叶遮目、不愿去窥全貌。
若施主肯收摄心猿意马、放下痴缠执念,所见诸相,才是真相。过去、今时,无所萦怀;情起、情灭,更不劳神。”
那洛施主似乎愣了许久,才吐出一句:“弟子谢禅师点化!今日唐突而来,一番妄言俗念,搅扰了禅师清修。此处有些银钱,愿奉为香火之资,请禅师勿要推辞!”
慧朗和尚倒也坦然:“苦修佛法,消解苦厄,本是释门本分。今得洛施主银钱,数日粥饭便有了着落,省却了许多化缘的工夫。应该贫僧谢过施主才是!”
两人又说得几句,那洛施主便起身转头,向山下走去。杨朝夕听他话语中提到了娘亲,不禁多看了两眼:倒有几分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此时也不及多想,只是将这面孔牢牢记住。那洛施主身影渐远,终于消失在一片树丛中。
“阿弥陀佛!冲灵子道长既来此间,不妨现身一叙!”慧朗和尚声音突然响起。
“和尚,小道外出云游多日,苦不堪言。你倒自在,半山上搭个草庐,舌灿莲花,便能骗来香火钱。真是羡煞小道!只是不知,你头上的一百个肉髻长出来否?需不需小道出手相助?”
说话间,杨朝夕跃下树来。几步奔突靠近,便见慧朗和尚依旧趺坐草庐前,身下的一团青石,被雕成莲座模样。
“听道长声音清朗、气息绵长,想来是看开了许多人事,兼又道功大进。真正可喜可贺!”慧朗和尚双掌合十,便是中规中矩的一礼。只是眉头蹙了蹙,却不知察觉到了什么。
“和尚,小道过来,可不要听你讲那些弯弯绕绕的佛理。今日左右无事,咱们便放开手打一场,好助你‘禅武合一’。哈哈!”杨朝夕说完,已摆开架势,便要与慧朗大战三百回合。
慧朗和尚慢慢站起,却又行了一礼:“冲灵子道长,武道切磋只是小事,贫僧自会奉陪。只是尚有一事,贫僧犹豫再三,还是想知道究竟,望道长据实以告。”
杨朝夕收起身法,拍拍手道:“什么事情?和尚但说无妨。便是惹恼了小道,也不过再多打一场拳脚。”
慧朗和尚正色道:“我观道长身上沾有淡淡妖氛,似是近来与妖物接触频繁。且这妖氛颇为熟悉,乃贫僧少年时、见过的一位大妖所独有。不知道长,与这妖物有何干系?”
杨朝夕心头一惊,暗道这和尚莫非有法眼神通?一眼便看出许多端倪来。只得拱手道:“和尚果然厉害!这便是用了‘法眼通’的结果么?不瞒和尚,我确是结交了一位妖修。她术法高强,未来小道行走江湖,或可成为一大臂助。”
慧朗和尚脸色慈悲,不禁上前一步、苦口劝道:“道长此言差矣!人族、妖族,自古便不两立。妖物作祟,岂会与人为善?必定有所图谋!
待她凶相毕露,或夺人神志、或敲骨吸髓,你便只剩下魂败身死一途。况且妖氛在身、灾祸缠身,若不及时回头,道长前途渺渺、实难预料……”
杨朝夕初时还在听,渐渐便不耐烦起来:“你这和尚,啰啰嗦嗦!我自和妖物往来,与你何干?”
慧朗和尚仍旧不肯作罢:“道长,你所结识的妖修,可是姓柳、名叫晓暮的一只狐妖?她有近六百年道行,绝非善类……”
“你真的认识她?她居然是只狐妖?哼哼!之前问她,还故作神秘,原来是只小狐狸……”杨朝夕心怀大慰。
前些时日在熊耳山游荡,杨朝夕单刀直入、旁敲侧击地问过好几次,那柳晓暮却遮遮掩掩、不肯相告。孰料这半山草庐里的野和尚,竟然也认得她!似乎知道东西的还不少……
慧朗和尚无奈,只好祭出终极大招:“道长,既然你执迷不悟,贫僧便只能常诵‘楞严咒’,祷祝你逢凶化吉……
另外,贫道闲暇时画了些平安符、‘卍’字符,便各送你两道,只要贴身佩戴,可解无妄之灾!我佛慈悲,心诚则灵,若道长肯捐些功德,必得三世佛、四菩萨庇佑……”
“果然三句话不离本行,求财求到道爷身上了。灵符拿来,功德没有!”杨朝夕不由分说,将慧朗和尚手上灵符夺下,看着他肉疼的表情,心中一阵快意。
“道长,你既不敬我佛,灵符便难奏效。道门亦有戒律,可你……唉!真是百无禁忌。阿弥陀佛……”慧朗和尚苦笑一番,又念起了口头禅。
“看来和尚、道士,果然水火不容……那便拳脚下面见真章!”杨朝夕早已摩拳擦掌,奈何这慧朗和尚废话挺多,半天不肯进入正题。
慧朗和尚摇摇头,将最外面的僧袍脱下、细细叠好,放在青石莲座上。又默默舒展了臂膀、按压完腿脚,甚至“呼呼喝喝”做出几个踢腿,才慢条斯理地向杨朝夕抱拳道:“道长久等,请赐招吧。”
杨朝夕早已耐心耗尽,双掌变爪、身体前倾,眼神不善地做出一个虎扑的姿势,却是刚学会不久的“百兽拳”。就在某个呼吸的间歇,他陡然爆起,向慧朗和尚疾冲而去。
慧朗和尚气定神闲、面露微笑,罡气鼓荡间,浑身肌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