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僧们举着棍棒,虎视眈眈,慌乱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那位章刺史左右张望了一阵,发现没人站出来,只好举手问道:“了难住持,当时我们上山的时候,不是用守山禁制已经筛查过一遍了么?现在这排查...是怎么个流程?”
“分两道章程。一是以禁制,扫视气海、灵脉、静脉。
二是以镜观心。”
了难住持淡淡说了一句,
几名僧人,摇摇晃晃地抬着一面巨大铜镜,走了过来,将镜子竖立在地上的圆形禁制前方。
铜镜呈椭圆形,镜面光洁闪亮,边缘刻有两排图案。
“这面镜子,能显现出心中埋藏的不可告人秘密。”
了难住持沉声道:“空海,你来演示。”
“是。”
空海僧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脚踩禁制,面朝铜镜。
他脚下的禁制绽放白色光亮,照出了他的灵脉以及所佩戴的佛珠,
而镜面光华流转,显现出一个和空海僧相貌相仿的小沙弥,在斋堂厨房中偷吃糕点的画面。
了难住持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你心中隐秘便是犯了八戒非时食,等事情结束后,自己去戒律院领罚。”
“是住持。”
空海松了口气,后退两步,离开铜镜范围。
角落里的酒逢海眯着眼睛观望了一阵,小声嘀咕道:“鉴心镜,竟然是真的。”
阙特勤一挑眉梢,问道:“鉴心镜?”
“原产于西域古国,月氏国的一面铜镜。镜子上方的一行字与羌文类似,意思是【貌有正否,心有善恶。虽已鉴貌,仍需鉴心】
传闻这面镜子是能工巧匠为其国后打造,莫名拥有了神异之处。后来月氏被匈奴所灭,该镜也辗转流入中原,
在中原引起十余次血腥争夺、更换了数任主人后,最终不知所踪。
只在典籍中被列为二级异化物。
我随院长外出游历时,听他讲到过那段历史。
想不到会落在伽蓝宗手里。”
酒逢海说道:“想来也是,引发骚动者,能当着几个大修行者的面,随意出入浮屠塔,视各种禁制如无物。
寻常那种检测气海、灵脉、经脉的手段对他肯定没有效果,
反倒是鉴心镜说不定有效。”
说罢他顿了一下,嘀咕道:“只不过,场面肯定不会好看到哪去。”
酒逢海的话语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在武僧的监督下,广场中的香客一个个走上前去,站在鉴心镜前。
他们大部分都是虔诚于禅宗的善男信女,但隐藏在心底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却一个比一个离奇。
出轨的,出柜的,偷盗的,科举舞弊的,抛妻弃子的,杀人放火的...
镜中幻象栩栩如生,倒映出人们的诸多丑恶。
“好哇,我才出差两个月,你就在外勾三搭四!我要杀了你!”
“萍儿,你怎么能...繁漪是你的后母啊!”
“周捕快你竟然收人钱财,伪作证据陷害我兄长?!当初你走投无路,是他接济的你!”
一时间,人群谩骂,殴打,撕扯,指责,
场面混乱无序。
“好了。”
了悟方丈摇头道,“空海,你去带人搬来木板,临时搭建起房屋,一次只进一人,不让其余香客观看。”
此言一出,剩余还没被检测到的人群齐齐松了口气,甚至有人跪在地上感激了悟方丈的开明。
“呵,好一出奇景啊。表面忠厚实则男盗女娼,表面清高实则阴暗下流,表面端庄严肃实则卑鄙不择手段,表面仁善宽厚实则奸闲恶毒。”
声音不大不小,但在一片虔诚话语中,依旧刺耳清晰。
广场立刻静了下来,人们左顾右盼,试图找出谁在说话。
“诸位大师也是阵中之人,为何不自己站在镜子前面,看一看自己?课子课孙先课己,成仙成佛且成人。”
那声音幽幽道:“还是说,各位大师也不敢呢?”
寂静,广场上落针可闻,
无论是台上群僧,还是周围众人,都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杨十九,这个在伽蓝宗做工的瘸腿哑巴杂役。
他迎着众人目光,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
一群武僧立刻抄起棍棒,将他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杨十九?”
空我惊愕道:“你怎么...”
“怎么能说话?怎么会在这时候站出来?”
瘦削苍老的杨十九长叹一声,“空我法师,你是这伽蓝宗里少有的好人,没必要留在这里陪葬。趁现在,逃吧——如果能逃出去的话。”
“妖人!”
一名武僧突然爆喝一声,手中长棍裹挟风势,重重压向杨十九的脖颈。
其余几名同伴,也齐齐出手,或是施展术法,或是吟唱佛音。
杨十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平静地低垂着眼帘。
倏——
落向杨十九的长棍,在空中越来越慢,直至凝固不动。连同那名武僧一起,僵在原地。
兵刃,佛音,术法,念具,法器...
所有一切都在杨十九身边停滞凝固,
暴怒武僧们双眼暴突,张着嘴巴,维持着静止姿势。
杨十九目不斜视,拖着瘸腿,缓步上前,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后方的武僧们才齐齐完成了手中动作,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将攻击倾泻在空地上。
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维持寺庙治安的武僧,监督戒律的持戒僧,管理戒律院的典座,
越来越多的僧人围向杨十九,
但他身边,仿佛环绕着一个无形的圆,将所有进入圆圈的干扰,全部凝固冻结。
无论是人,还是法器。
甚至于,那三位之前镇守着浮屠塔的长老,都没能拦住杨十九——他们手中积蓄着佛光,顿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杨十九从身边擦身而过,一级一级有些艰难地登上台阶。
漫长台阶对于杨十九来说并不轻松,他站在大雄宝殿前方,撑着膝盖喘息了一阵,才站起身来,缓缓道:“了难住持,了悟方丈。”
“杨十九,”
了难目光冷冽,“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
杨十九停顿了片刻,“我只想要个公道。”
他转过身,望着台阶下茫茫多的人群,说道:“伽蓝宗立足于汾州,名下的粮行,车马行,牙行,船行,酒肆,邸店等,一年明面上的收入就达六百万贯,
在这之外,还有医治各路江湖人士的医药费,各州府善男信女的募捐,发卖开光法器...
算下来何止千万贯。
这些修缮寺庙金身的银钱中,有多少百姓血泪?”
杨十九顿了一下,缓缓道:“历朝历代百姓之负担有三,赋税,徭役,衙门摊派。
隋国赋税二十税一,相对较轻,但徭役却极重。一年之中,必须要有一月、半月为官府无偿劳作。
时间看似不长,
但各地衙门怎么可能真的遵守?必然肆意征发,让百姓为他家铺路修渠,甚至假称工程质量低劣,要求返工,一月徭役,硬生生拖到三月四月,错过农事。
另外还有摊派,
驿马、洒水、门包、长随...
官员过境,有如蝗虫一般,有无数理由索要钱财。分摊在百姓头上,按田亩摊派,每人都要交钱,
如若延期,里正衙前、官吏差人,便会拿着镣铐踹开大门,将人拷走。”
杨十九扫过台下众人,面无表情道:“仔细算下来,自耕土地的一户之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头竭尽全力也只不过勉强维持生计。
但凡遇到灾年,或者官吏贪婪,立刻便会破产,沦为佃农。
一旦成为佃农,便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
汾州一地,拥有佃农最多的,并非地主豪强、世家大族,而是伽蓝宗。”
他指了指那些拿着棍棒的武僧,淡淡道:“伽蓝宗的僧众数以万计,其中过半都是武僧。
须知只有灵脉合格者,方能修行,这些武僧绝大部分都没有修行潜力,他们所学习的武艺,也不是用来对付其他宗门的修士,而是为了对付佃农。
佃农不按时交租,罚,
佃农私藏粮食,打,
佃农私下议论,关,
佃农家中妻女容貌姣好,占。
以至于民间有‘好妻种好田,孬妻种孬田’之说法。
数万户佃农,便是数万户奴隶,世世代代为伽蓝宗做奴。稍有怨愤便会迎来镇压——这些事情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你们伽蓝僧人亲自动手,
你们豢养的江湖门派就能为你们效劳,让佛子佛徒手上不至于沾染过多血腥。
闹得狠了,伽蓝宗再施施然出面,惩处一些本来就是被你们豢养的恶霸,以平民愤。
至于汾州官府,毫无作为,甚至与伽蓝宗相勾结,
前者指使衙役,加派徭役,故意令自耕农户错过农时,濒临破产,交不上赋税摊派,
后者则趁势放贷,利滚利,贷滚贷,
两相协作,不出数年,自耕农户必然举家破产,
而这时伽蓝宗便能低价买下土地,继续扩张‘极乐佛土’、‘极乐佛国’。”
“放肆!”
一名武僧忍不住喝骂道:“佛法高深,岂容你在这里诋毁?!”
杨十九摇头道:“诋毁?若世间真有法力无边的佛陀,若佛陀真像你们说的那么仁慈宽厚,若菩萨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曾经活过来过——比如那座韦陀菩萨像,
那他又怎么会容许你们在这里行恶?
不是应该将你们关入无间地狱么?
还是说,佛陀菩萨认可你们的行径,认为你们这是在践行佛法教义?”
“...”
了难住持深吸了一口气,缓慢道:“你不是杨十九。”
“哈哈哈,我当然不是。”
杨十九,或者说瘦削老者,苦涩笑道:“杨十九笃信禅宗,当了一辈子顺民,即便被收租的打手打断了腿,毒哑了喉咙,也依旧愚忠愚信,
这等虔诚我哪能比得上?
我只是个不甘心如此的逆民而已。”
也许是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一名武僧努力回忆了一番,突然双目圆睁,愕然道:“你是吕秀才?”
“没错,我就是那个不肯安分做顺民的吕秀才。”
瘦削老者缓慢地点了点头,“我考科举屡试不中,被乡亲讥讽为秀才,沦为佃农。偶尔帮人写信抄书赚取酬劳,其余家计都靠妻子种田、缝衣维持。
实在愧为人夫、人父。
我去参加州府乡试,好不容易考上举人,回到家中却得知妻子为了领免费的粥,在水陆道场上不小心撞了某位伽蓝宗小沙弥一下,就被江湖门派的打手抓去关进监牢,百般折磨,
我的儿女被封在家中,活活饿死,死时手指血肉模糊,木门上满是深邃抓痕。
没有一个邻居愿意伸出援手——只因那个小沙弥,传闻是伽蓝方丈的私生子,贵不可言。
我考上举人的消息传回,那个江湖门派的堂主立刻登门道歉,送回了我的妻子,并砍断了打手的两只手。
但这有什么用?我的妻子抱着瘦如柴骨的儿女尸骸,夜不能寐,终日以泪洗面,不断说是自己害了他们,过不了多久就死了。
我听说,让人帮忙‘略施惩戒’的具体主意,是那个小沙弥想出来的,
于是,我要找个说法。
我拒绝了登门说媒的每人,抱着妻子儿女骨灰登上伽蓝宗,第一次第二次,都被礼貌劝回,
第三次在半路上,就被路人用布袋蒙上脑袋,痛打了一顿,踹下山去。
他们让我‘别不识好歹’,
我去衙门要说法,长官卧病在床,拒不接见。
我去州府要说法,州府上反而说,我的乡试考卷有问题,要驳回我的举人资格。
我去长安要说法,结果被人绑上船只,打断了一条腿,丢进了河里。
我费劲千辛万苦爬上了岸,想到即便我到了长安,敲响了万年县的伸冤鼓,恐怕也伸不了冤——
伽蓝宗能通天,最后的结果,
也不是我冤,只会是禅宗魁首的伽蓝宗冤,是那位方丈的私生子冤。
所以,我与一只妖魔达成了协议。”
老秀才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囊,轻轻解开,里面装满了细密沙粒,“那只妖魔无所不能,它以我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超生为代价,
让我喝下一瓶血液,
给予了我要到说法的能力。
这些沙子,方丈熟悉么?”
“这是...”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了悟方丈也不由得色变,“时之砂?”
“没错,就是你们伽蓝宗早已丢失的至宝,时之砂。”
老秀才点头道:“摩诃勒弃多来中原传播佛法,不止带来了经书,也带来了传说中佛祖所遗留下来的几件法器。
时之砂,具有停滞、逆转时间之效果,
配合你们宗门宝库中的须弥沙漏,便能调转时间长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众人或犹疑,或恐慌,或震惊,或贪婪,
包括夏浚等人在内。
李昂心底掀起骇浪,瞬间想到了长安城里那个神神秘秘、自称神通广大的槐灵,
以及...
自己怀里与时之砂极度相似的盐状颗粒。